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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   那晚两人吃完饭后并肩踏出饭店门口,原本该拱手道别,可显然彼此皆觉不舍,于是便站在长街之上望着对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恐怕是诗、是酒,是此刻奉天的夜深雪重,是爱书之人遇到知己,是恋曲之人听闻天籁。
      “不如……”
      “我想……”
      竟是同时出声,继而相视一笑,张起灵示意吴邪先讲,吴邪便大笑起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小哥,今日你请我吃了这么多美味,在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若不嫌弃,可愿至寒舍再饮三杯?老实讲,我还没与君畅谈尽兴,实在恋恋不舍……”
      张起灵自是欣然允诺,他把身上的军装大衣脱下来给吴邪披上:“那就叨扰了。”
      吴邪一时间只觉得阵阵暖意袭来,似乎连着张起灵的体温一起传递了过来。他再望望张起灵身上只穿着的那套军装,他知道这人是从帅府直接来到这里,没来得及穿得更厚一点。
      “这天气,你把大衣给了我,小心惹上风寒啊。”
      张起灵便摆摆手,就势给吴邪竖了竖大衣领子,叫了辆黄包车,两个人坐上往吴邪家行去。

      行至吴府,吴三省出门不在,两人拂下一身雪花进了屋,吴邪安排佣人去备点酒菜,拉着张起灵便到了自己的房间。
      “小哥,咱们就在我房间里秉烛夜谈可好?厅里太冷,又不安静,我屋里才暖和。”
      “当然。”张起灵点点头,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整洁干净,果然如预想般那样摆满了书。他随意抽出一本,发现是讨论西方一些哲学思想的,细看几段,只觉研究得很深刻,十分难懂,不禁更加佩服起吴邪来。
      “你也爱看这类书籍吗?”吴邪给张起灵端来热茶,待他喝完,问道。
      “确有看过一些,当年在军校时,有位友人对此深感兴趣,经常会给我们讲一些哲学方面的知识。”
      “有没有特别了解或者说特别感兴趣的哲学家?”
      “岂敢言了解?只是有比较感兴趣的罢了,”张起灵合上书,“余亦不能免俗,这几年柏格森的学说风靡中国学界,尤其是杜威来华讲学后对其大加赞赏,我便也随大流,找来看了一些。”
      “可以理解,以杜威在新文化运动前后的崇高威望,又对柏格森如此高的评价,自然导致他的学说一登龙门、身价百倍,风靡华土学林了。”
      “两年前《民铎》杂志推出了一期柏格森专号,因余素喜读李石岑之作品,所以在该期杂志预告一出的时候便望眼欲穿,读了之后确实有所收获。”
      “那想必小哥对两年前那场关于柏格森学说与佛学相关性的论辩也有所关注吧?”
      “知道一点,那时中华学界诸多名人皆先后参与其中,以章太炎、黎锦熙等为代表的,认为柏格森哲学与佛学相通,以直觉、生命冲动等范畴相合于唯识学的阿赖耶识等观念,而吕秋逸、梁漱溟等则对此持反对意见。”
      “在下十分佩服,行伍之人能手不释卷已然珍贵,连这般难懂之学问您亦有兴趣,君之才华,深不见底呀!”吴邪很是欣喜,“这场辩论足可算当时学术界的一大现象,若追究此一文化现象的深层原因,论者多谓标榜生命冲动和直觉诸说的柏格森哲学,与传统的东方智慧颇有相合之处。贺自昭便讲过——读柏格森的书,常会感到一些中国哲学的意味,譬如他的重哲学而轻科学,他的推崇直觉,他的祛除符号,不要言诠,都会令我们想起先秦魏晋的老庄和宋明陆王之学,而他那整个的绵延创化的变的哲学也容易使人联想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神无方而易无体’、‘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之类的话头。
      “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众多文化学术界知名人士对柏格森学说的推重,恐怕未尝不是缘于这种‘他乡遇知音’的心态吧。”吴邪点评道。

      这时家仆已把酒菜上齐,吴邪招呼张起灵坐下,为他斟满酒杯:“小哥,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去苏北办事时邮寄过来的窑湾绿豆烧,我三叔甚为喜爱,你也来尝尝吧。”
      “苏北窑湾绿豆烧,久闻其名,却是未曾尝过。”张起灵端起酒杯,与吴邪轻轻一碰,然后一饮而尽。
      “如何?”
      “香醇甜美,回味悠长,名不虚传。”
      “我那位兄弟随同此酒寄回来的信上是这样形容他去酒厂买酒时的感觉:闻香下马,知味停车,苏北古镇别样精致,一如此酒般素面朝天,真真是红尘之外一方净土。”
      “你那位兄弟想必也是儒雅博学之人。”张起灵赞道。
      “有机会一定介绍你们相识,实乃太过完美之男子,唯恐吾之形容评价不及他优点万分之一!”吴邪感慨。
      听了这句话,张起灵有些愣住,继而垂眸望了望吴邪再次为他斟满的酒,美酒金波绿色,清澈浓郁,许久,才又抬起头盯住吴邪,道:“好。”

      这话题便也就过去了,两人吃吃喝喝,聊文化界,聊书法艺术,也聊张起灵更擅长的军事。两人都是认真阅读过《战争论》并对其十分有兴趣的,这本书极难读懂,却又是所有军人该读的第一本军事理论之书。吴邪身边文人雅士很多,却极少有人可以和他聊一聊军事的,现在遇到了张起灵,就此话题一下子展开了聊去,真是越聊越觉得投缘。
      “政治目的对战争目标之影响,这一章节我当初反复阅读了很多次,克劳塞维茨说,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事情像对待本国的事情那样认真,那是永远不会有的,虽然政治中有一种惯例,加入攻守同盟的国家承担相互支援的义务,但一个国家并不因此就必然与另一个国家同仇敌忾、利害一致,甚至当两个国家一起同第三个国家真正进行战争的时候,也并不总意味着这两个国家都必然会把第三个国家看做势不两立的敌人,他们常常会像做生意那样地行事。从这点来看,国联这种连设计都不尽完善的组织,恐是远远不能承担起它鼓吹的那种责任和功能的。”
      听了吴邪这样说,张起灵久久没有说话,他在这一瞬间敏锐地发现了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位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恐怕不只是会读书作文才华横溢而已,这人心中装着的,又何止是那一排笔墨纸砚与古今书册。
      胸中元自有丘壑,盏里何妨对圣贤?除了敬佩愈深,张起灵心中还隐隐生起一股预感,似乎吴邪所说的这些话,其实已是一种预言。

      看着张起灵面色沉重了起来,吴邪心中亦是千愁万绪:“小哥,你是见过我的字的,徽宗皇帝那瘦金体。小时练字,不懂什么,只觉得这瘦金体自成一派、飘忽快捷,虽然瘦劲,却又至瘦而不失其肉,便潜心练习起来。如今长大了,心中却总是有些忧虑,为什么当时偏偏要学这亡国皇帝的字呢?”
      看着吴邪又一次举杯一饮而尽,张起灵有些忧心起来:“你我今日喝得已够多,不要再喝了。”
      “我没事,只是与君聊到军事与战争,一面深感投缘,内心引为知己,一面又让我想起了自己的一位曾留学日本的好友对我说过的那番话。”
      “是什么?”
      吴邪食指微蜷,轻叩桌面,长叹一声:“我与他在去年夏天曾得以相见,他自日本留学归来,那时我还在杭县家里,正要到奉天来,他恰巧取道江南要到广州去,便约我一聚。”
      吴邪给张起灵夹了几块大荤菜肴放到碗里:“别光听我讲话不吃东西,你多吃点。”
      “好。”张起灵听话地悉数吃掉,然后继续听吴邪讲。
      吴邪凝神望着张起灵,似是深有所思,张起灵便也不去打扰他,只静静地等待。
      许久,吴邪才重新讲道:“我们也是把酒言欢、秉烛夜谈,可没想到聊着聊着,他却愁眉苦脸起来,到最后竟然直接放声大哭了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起初以为他是这么多年远渡东洋思念家乡,抑或是有什么情人留在了日本未能与之同归,可没想到待他平静下来后却说,他并非思念家乡或者什么情人,而是想起了这几年在日本遇到的一些事情和听到的话,恨不能把这些全部记载下来告之国人听,让四万万同胞皆知这日本人的狼子野心。
      “他说,他在日本的时候,有一次去某所小学里办事,路过一间教室的时候,却看到了这样一幕。一位老师在黑板上挂出了很多幅图片,他仔细看了一下,有粮食水果,有森林矿藏,上面都注明了产地。
      “那位老师指着一张画着许多漂亮水果的挂图问小学生们,你们觉得这水果好吃吗?座中的孩子们皆大声回答好吃,老师便点点头,说,那你们记好了,这是中国山东省内一个叫烟台的地方所出产的,苹果,梨子,樱桃,都好吃得不得了。有句中国话叫作‘烟台苹果莱阳梨,琼液玉浆不愿理’,足可见其之美味。孩子们听到描述,纷纷流下了口水,可谁知这位老师却说出了让我朋友震惊不已的话语,他竟然说——你们想吃吗,如果想吃,长大之后便把这个地方抢来,那这些果子就随你们吃了。”
      “接下来还是和这样的讲述类似,无非是挂图上的物产出自哪里,老师就重复说着同样的话,这些来自于中国的哪里,你们想要吗,想要的话,长大后便把这个地方抢来,这些东西就都归你们所有了。
      “他震惊地站在原地听完了这堂课,待到走出那所小学,他才惊觉自己在大冬天里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他对我说,想我泱泱华夏礼仪之邦,自古仁风远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孩童自读书识字起,学的皆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怎知这倭寇小国,弹丸之地,文明输入皆源自我国,本该一水相隔,做和平之友邦,却未曾想到,其竟从孩童起就灌输如此这般的侵略思想……”
      吴邪再饮下杯中酒,道:“后来,我这位朋友将其所见所闻付诸笔端,投稿各处,引起了一些讨论,但水花一现。上年底他突发急症,长辞于世,每每想起此事,我都有隐隐担心。因为自三年前那场经济危机起,美国恢复了战时中止的金本位货币制,由此导致的通货紧缩使美国经济陷入了萧条。由于日本出口对于美国市场的高度依存,这一冲击向日本国内快速传导,东京和大阪的股市暴跌,一度暂停交易达三十余天。再加上大量企业依靠关联银行来维系运转,企业所积累的不良资产也逐渐转化成银行部门的庞大的呆坏账,且又在前年发生了退伍军人朝日平吾刺杀大财阀安田善次郎并随后自杀的爆炸性事件,在其刺杀之前所写的遗书中,句句皆表现出日本青年对现状的不满。面对社会矛盾的激化,这次危机之后,日本自欧战以来延续的亢奋气氛已渐渐转为颓靡,而这种颓势,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那晚他们一直聊天到夜色渐明,外面的大雪一夜未停,但好在屋子里炉火盛,暖和得紧,酒又香醇,但最重要的,还是人有缘又投缘。
      “小哥,你看我祖籍湖南又自小在江南长大,可我还真是特别喜欢东北的一切。小桥流水也美,烟波江上也美,但在我心里,却对飞雪满天更加情有独钟。每当望着这漫天飘扬的大雪,心绪反而能宁静下来。总觉得,严冬不肃杀,又何以见阳春呢?”
      “你会一直留在这白山黑水间吗?”张起灵忽然问道。
      吴邪一时愣住,思索许久才轻声却坚定地回答道:“三尺讲台,吾一生所求。”
      他说完这句之后,便一下子看到张起灵眼睛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彩,似是对他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吴邪便笑了起来:“白山黑水已是在下另一处家乡,是事业之所在,梦想之所系。所以,请君且把心安下,吾永不会不告而别,亦不会令君遍寻不见。吾会日夜祈愿东三省一世安宁,祈愿天眷苍生,让这世上无流离转徙,无生死相隔……”
      顿了顿,他又说道:“愿……无知己杳无音信,一别如雨,无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他再次举起杯:“来,小哥,请与我再共饮这一杯,祝……吾愿可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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