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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天渐渐暗了下来,夜幕降临了。一镰弯弯的上弦月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明亮起来。病房外,整座医院都开始安静下来,耳边能够听到的,只有墙壁挂钟上那指针滴滴答答走动着的声响。
      飞扬抬头看看指针,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第一次看见她的笑是在什么时候呢?记忆的门打开,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好像也是在一家医院。两年前,在一家医院病房外的花园里,飞扬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
      两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秋天,飞扬的爷爷因为晚期胃癌,住在一家医院的特护病房。爷爷,那是当时飞扬唯一的亲人,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关心在乎的人。
      飞扬从来没有想过爷爷会得绝症,更没有想过有一天爷爷会倒下。爷爷,从小在海边长大,从有力气拉起第一网鱼开始,就在海里撒网捕鱼。风里来浪里去,三十多年的打渔生活,使爷爷像巨人一样从小就站立在飞扬的脑海里。年过半百之后,爷爷带着年幼的他离开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大海,去建筑工地给人扛沙子、推小车、砌砖头。也许是太习惯了面对这样一个刚强的爷爷,所以等到发现这个像擎天大树一样的他,内脏早已损坏,且不可能再挽救得了时,那一瞬间,飞扬有一种天要倾斜的感觉。
      明知道再怎样也不可能挽救爷爷的生命,飞扬还是坚持着给他请最好的医生,住最好的的病房。每天,不管公司有多忙,他总是在上班前、下班后,雷打不动的去病房里看望爷爷两次。医生护士羡慕爷爷,说像他孙子这样孝顺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飞扬听了没有感觉,因为他知道,爷爷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他的人,如果爷爷走了,那他余下的一生,就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走进他的生命里来了。他,不会再要任何人靠近他了。
      一个秋风习习的黄昏,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耳边回响着医生那句“老人现在想要什么,你就尽量满足吧”。爷爷最想要什么,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一辈子沉默寡言的爷爷,不管生活再怎样艰难困苦,都不曾抱怨唠叨的爷爷,在得知自己患了晚期胃癌,这种和他儿子、飞扬的父亲一模一样的病后,话一下子多了起来。
      话多起来的爷爷,说来说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飞扬尽快找女朋友。“你也不小了,都二十七了,该找女朋友了。你父亲不在了,我要是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留下,到了下边怎么向你父亲交待啊!”爷爷这样跟他说。
      飞扬静静地靠在病房前的花坛上,不用回病房,他就知道,如果问爷爷最想做的是什么,爷爷一定会这样回答。
      不知道在花坛前靠了多久,她从他身边走过,可能是走得太急了,不小心碰了他一下。
      没错的,就是那个时候,虽然有关她的一切飞扬现在都已经记不清了,或者说,那个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记住她,他不记得她穿什么,戴什么,说了句什么,但是他记得她在碰到他后,站住,转身,嘴角向上扬,轻轻笑了一下。
      就是这个笑,不会记错也不会忘记,就是这个笑,两年前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笑的。
      她从他身边走过后,飞扬站起身,往爷爷病房走去。爷爷会跟他说些什么呢?一定又是要他找女朋友。他要怎么做呢?是真的要满足爷爷的心愿,还是,让辛苦了一辈子把他带大、供他上学、卖房子给他办公司的爷爷带着这个遗憾离开?
      不忍心在爷爷又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带给他失望,飞扬一步一步慢慢地往病房里走。
      花坛的尽头,第一住院区的外面,一个医生和一个女孩正在说话。飞扬从两个人的身边慢慢走过,女孩的一句“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清晰无比的传入他的耳朵。所有和钱有关的话,飞扬听得都很清楚,不管离对方有多远,不管说话的人声音有多小。全是拜那两个人所赐,全是拜那两个女人所赐。
      走过两个人身边的飞扬在走了一段路后,停了下来。回过头,他看到那个女孩走了,医生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手拿病例夹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我能不能知道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飞扬问。
      “你是……?”
      “我是苏飞扬。”飞扬答道。
      “啊……是这样的,苏先生,刚才那个女孩她父亲患有尿毒症,因为拿不出钱来进行换肾手术,所以想知道只做常规的血晰能维持多久。”医生说道。
      “她父亲住哪个病房?”
      “她父亲患有间歇性精神病,住在最南边第四住院区,二零一病房。”医生回答。
      飞扬往爷爷的病房里走,推开门,站在门口,他看见爷爷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那是奶奶生前的照片,泪流满面。
      长到二十七岁第一次见爷爷哭。
      在多少个风里来浪里去、尝尽艰难困苦的日子里都不露一点悲伤的爷爷;在多少个受人欺负,没钱花没饭吃的日子里都一声不吭的爷爷,此刻,面对着奶奶的照片,竟然泪流满面:
      “就要去见你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是心里放不下小飞。这个孩子,他现在在人前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可是在人后,他满肚子全是苦水。他就跟他爸一个样,跟咱儿子一个样,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话都憋在自己心里。有多少年了,快十年了吧,我都没见他笑过一下。他什么也不跟我说,可是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他什么时候受不了了,心里的苦再也扛不住了,他想找个人说说的时候,也有我在听。要是连我也走了,这个孩子,我真怕他有一天会一下子垮下去。看他现在那个样子,就知道离这一天不会太久了。我劝他找女朋友,只要身边有个人,有个能让他把心里憋着的苦都倒出来的人,他就好了。我劝了他好多次,怎么劝他都不听。这种事哪是爷爷做的呢?给孩子张罗对象,这都是做妈做奶奶的人干的。要是你还活着那该有多好,要是你还活着,我现在就能闭眼了……”
      飞扬把门轻轻关上,慢慢地从病房走了出来。
      从爷爷病房走出来的苏飞扬,去了第四住院区的二零一房间。
      病房的门是半开着的,飞扬推门走了进去。在最南边的一个病床前,停了下来,“能出来一下吗?”飞扬说完,人就开始往外走。
      她跟着他来到了走廊。
      “你找我吗?”站在走廊里,她看着他轻轻问道。
      “你父亲是不是需要钱动手术?”飞扬问。
      “对。请问你是谁呀,你怎么知道的?”她问他。
      飞扬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掏出支票填上金额后递到了她面前:“这是一张五十万的支票,你可以拿它给你父亲动手术用,条件是和我结婚。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
      飞扬把支票放到她手里,转身下了楼梯。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飞扬去了那个病房。
      “考虑的怎么样了?”飞扬问。
      “嗯,我答应。”她看着他,轻轻答道。
      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就知道她会答应,飞扬在心里默默说道。人都是一个样,见到钱以后什么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了。她们是这样,她,也不会例外。
      “还有什么条件吗?”飞扬问她。
      “没有。”她摇摇头。
      “你父亲的手术还有日后的护理我都会找人去做,从明天开始你去特护病房照顾我爷爷。”飞扬说道。
      “那结婚……”她问道。
      就这么急吗?就这么急着想嫁给有钱的男人?为什么女人都这样?
      “到时候会通知你的。”
      现在,飞扬回想起两年前和她谈结婚这件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那个时候的事情,真的就是如此简单。他都决定要结婚了,他都决定要娶她了,却还不知道她叫什么,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甚至,身材高大的他,都没有低下头去仔细看清她的样子。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是很清楚,就决定要娶她了。
      就像飞扬想象的一样,爷爷见他把她带到了病房,高兴地不知多少年没有露出的灿烂笑容出现在爬满皱纹的脸上。
      爷爷什么也没问飞扬,什么也没问他,却拉着她的手不停地问这问那。
      “你叫什么名字?”爷爷问她。
      “我叫林紫藤,紫藤花的紫藤。”她坐在病床边,轻轻笑着回答。
      她说出名字的那一瞬间,飞扬耳边有个声音响起:“紫藤,我回来了。”这句话,是飞扬每天晚上做梦时,必定会出现在梦境中的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父亲说的。紫藤,是他母亲的名字。母亲,那个他永远都不想再记起的女人!
      爷爷在听到她的名字后,也愣了一下。爷爷看了看飞扬,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今年多大了?”爷爷仍旧笑着问道。
      “二十二岁。”她也仍旧笑着答道。
      那天晚上,爷爷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问了很多问题。飞扬那时就觉得爷爷只是高兴,只是想了解她,才会不停地问。现在想起来,飞扬知道那不是爷爷想知道些什么,而是问出来以后想让身旁的他听到。活了一辈子,阅人无数,亲手将他养大的爷爷,一定在他带着她走进病房的那一刻,就看出了什么。说不定,爷爷在那个时候就明白,他对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爷爷问了她很多,他记住的,只有她的名字和年龄,剩下的,全都忘记了,或者说,在她回答爷爷问题时,他根本就没有在听。已经没有人,再也没有人能让飞扬提起兴趣了。
      爷爷是真的喜欢她吧,见过一面后,爷爷就问他两个人打不打算结婚。“一切都听爷爷的,爷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回答。
      就因为这句话,第二天天一亮,爷爷就办了出院手续。
      从医院出来的爷爷,带着他和她,回到了阳江海陵岛。海陵岛,那个他出生的地方,那个他爱的最深却又恨入骨髓的地方。
      不知道是回光返照,还是回到家乡的缘故,那几天爷爷的精神特别好。在爷爷的安排下,所有的一切都在爷爷的吩咐下,他和她办理了登记举行了婚礼。
      他和她,从见到第一面到举行婚礼,前后,没有超过十天。就这样,就这样,她成了他的妻子,她,走进了他的生命。
      如果,当初在医院里碰到的是另一个没钱给父亲治病的女孩会怎样?如果,是另外一个人在他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的条件下走进他的生命又会怎样?不,不要,飞扬摇摇头,他不要这样的事发生。他,现在的他,真的很害怕身边没有她,真的很害怕身边的人不是她。
      直到举行婚礼,直到听到爷爷找来的一群邻居朋友的祝福,飞扬的大脑里,还是一片空白。对于那天的婚礼,飞扬只记得一句话,那是爷爷说的。婚礼完毕的时候,爷爷把她的手放在他手里,爷爷说:“今天是你二十七岁生日,也是你结婚的日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以后,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想哭想笑的时候,记得身边还有她。”
      说完这句话,爷爷坚持带着护士离开了别墅。爷爷说,新婚的晚上,就应该两个新人单独去过。
      空空旷旷的大别墅里,爷爷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他们都走了,飞扬从冰箱里装出一袋啤酒,扔进了汽车。
      新婚的晚上,结婚的那天晚上,飞扬把汽车从别墅开到了大角湾。那个时候,他拎着啤酒往外走的时候,她在哪,她在干什么,他不知道。新婚的晚上,结婚的那天晚上,他把他一个人留在空荡又不熟悉的房子里,她会害怕吗?他,那个时候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飞扬空白了一天的脑子,不,自从从广州回到海陵岛以后就一直空白着的脑子,开始反反复复出现一句话:“今天是你二十七岁生日,也是你结婚的日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以后,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想哭想笑的时候,记得你身边还有她。”
      没有结婚的时候,甚至,举行婚礼的时候,飞扬的心都是平静的,大脑都是空白的。为什么,为什么爷爷要在婚礼都已经结束的时候,还要去提醒他今天是他的生日,还要去提醒他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爷爷,为什么要让他想起这些?
      天空阴沉得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海浪随着海风一层一层涌上沙滩,又一点一点退回大海。
      飞扬背靠在一块石头上,秋夜的风吹起他的头发。“为什么要提醒我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什么要提醒我今天我结婚?我早就忘了这些了,爷爷,你为什么要提醒我……”飞扬在心里狂吼,一瓶又一瓶的冰凉啤酒下肚,也无法再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生日,每年一次的生日,这是飞扬从六岁开始就想忘记的一天,永远不愿再想起的一天。
      可是,忘得了吗?就算爷爷不提醒,他忘得了吗?从六岁开始,从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开始,二十一年过去了,每天晚上,不管他睡得有多晚,不管他睡多短的时间,总有一个梦会出现,无论他怎样做,也无法摆脱掉。
      无法摆脱掉的那个梦是个有关他母亲的梦。他的母亲,那个生下他的人,那个赐给他生日的人。
      母亲,在别人的眼里,是个多么温暖的字眼;妈妈,在别人的口中,是个多么亲切地称呼,可是,所有这一切,对于飞扬来说,统统不合适。母亲,除了给了他生命以外,留给他的,就只有恨,只有永远都不能原谅的恨。
      母亲,那个从盛开着紫藤花的北方山村而来的女人,那个被整座海陵岛的人称之为“美人鱼”的女人,她,嫁给了父亲。虽然,空有美貌,但却尖酸刻薄的母亲让童年的他在整座岛上几乎没有玩伴儿,虽然,空有美貌,但却什么也不会做的母亲没有给过他一丝温暖,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多少还是幸福的。他在风景最秀美的阳江市海陵岛出生,他有一个既能干又受人尊敬的爷爷,有一个和蔼慈祥的奶奶,有一个同样能干又高大的父亲。有爷爷奶奶的呵护,有父亲的照顾,尽管和别的孩子相比,少了欢笑,少了玩闹,但是他,还是能感觉到一点幸福的。可是,就是这样一点幸福,就是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幸福,她,也那样狠心地将它击碎。
      一切来得是那样的快,幸福,像一块易碎的玻璃,在短短的一个夏天灰飞烟灭。
      六岁,一个让飞扬从此长大的年纪。
      六岁那年的夏初,飞扬的奶奶去世,去世前的一场大病,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全都花光了。就是这样,奶奶的命也没有被留住。慈祥又勤劳的奶奶的去世,不,应该说是家里条件的骤降,使得一直以来什么家务也不做、只知道穿衣打扮的母亲的抱怨多起来。
      父亲开始整日整夜的出海,不管天气有多恶劣,风浪有多大,父亲都不在乎。他在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想把花掉的钱再挣回来,想让母亲再过回原来衣食无忧的生活。飞扬一直不知道,母亲这个让整座岛的人都厌烦的人,在父亲的心里,究竟占着多大份量。但是,从他懂事起,他就能感觉到,在父亲那不苟言笑的外表下,掩藏着的,是对母亲最深切的爱。
      隔两三天,父亲会回来一次,交给母亲一些钱后,会再出去。每次看到母亲接下钱后露出的笑容,六岁的飞扬就会天真的想,妈妈不会再发脾气了吧,妈妈不会再和爸爸吵架了吧。
      因为担心父亲,爷爷也开始不回家,整日整夜呆在船上和父亲一起撒网捕鱼,和父亲一起面对风浪。
      家里,就剩下飞扬和母亲两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手上带着硕大手表的男人,一个整座岛的男人都将之视为败类的男人,开始在爷爷和父亲都不在的夜晚,悄悄走进母亲的房间。那个男人,他总是在很晚时才进来,天还未亮时就出去。母亲以为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飞扬没有跟爷爷说更没有跟父亲说过这件事,当时六岁的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或许不是很明白。可是,即使不明白,他也知道这种事不可以说。甚至,当这个男人有一次把一双袜子忘在床上,而母亲又没有发现时,飞扬还把袜子放进了炉火里。他用一个铁夹子把那个男人的袜子从母亲的床上夹起来,插进熊熊燃烧的炉火里。袜子很快变成了一团灰一缕烟,不见了。等到连一点灰都看不见时,那个铁夹子,已被炉火烧得通红。他把它从炉火里抽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六岁的他不知道怎么回事,通红的铁夹子碰到了右臂上。那一刻,他听见烧得通红的铁和肉相碰的地方发出一声“嗞嗞”的声音,他看见烧得通红的铁和肉相碰的地方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就像这一片再也无法抹掉的伤疤一样,这个男人每天晚上进出母亲房门的动作和每天晚上从母亲房间里传出的一声声叫喊成为他心中再也抹不掉的记忆。
      六岁的他,在听着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一次次进出母亲的房门的时候,突然间长大了。本来话就少的他开始沉默,孩子应该有的活泼在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了。
      沉默的他一次一次帮母亲掩饰,他像一个大人一样提醒父亲以后每天晚上要回家,但是他只是说妈妈一个人睡觉会害怕。
      他能做多少呢?他把自己能做的全都做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回来的次数更少,而且,每次回来后房间里都会传出激烈的争吵。
      要发生的事情终究会发生。
      一个爷爷和父亲都不在家的夜晚,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那个男人,又一次进了母亲的房门。这一次,门响了一声后,很快的,传来第二声门响。
      门第二次响的时候,飞扬从床上爬了起来。推开房门,黑暗的雨夜里,他却清楚地看见母亲正挎着包和那个男人往外走。
      六岁的他虽小,可却不傻。
      飞扬跑进雨里,拉住母亲的手,哭着要她别走,飞扬哭着要母亲别丢下他和爸爸,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甩开了他的手。飞扬又追了上去,又湿又滑的雨地里,他跌倒了,抱住母亲的腿,大声哭着求母亲留下。这一次,母亲蹲了下来,把他抱住她腿的手松开,然后,说了一句话,说了一句飞扬再也无法忘记的话。她说:“妈妈要走了,他有钱,能让妈妈过更好的生活。”
      倾盆大雨的夜里,飞扬不记得在雨里坐了多久,不记得在雨里哭了多久。
      乌云散尽,风浪停止,海上又升起太阳时,疲惫的爷爷和父亲拉着空空的鱼网上岸了。
      “爸爸,你去追妈妈吧,她走了。”飞扬说完,哭着冲进爷爷的怀抱。
      爷爷一动不动,父亲也是。
      爷爷流泪了,泪落在飞扬头上。飞扬抬起头,看见父亲也流泪了。高大英武的父亲,和风浪搏斗起来像个巨人一样的父亲,哭了。
      祖孙三人就那样站在初升的太阳下,泪流满面。
      “哭什么哭,你妈都走了,你还哭给谁看。”父亲突然冲飞扬狂吼道。
      一句话,飞扬的眼泪真的就没有了,是真的马上就再流不出来了。从六岁开始,他,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如果说,母亲的离去让他忘记了悲伤与哭泣,那,又是谁让他忘记了快乐和欢笑呢?
      母亲离去的那个夜里,岛上一个和爷爷亲如兄弟的老渔民,去世了。他一辈子没有结过婚,身边只有一个收养的女孩,叫林丹。林丹,是一个笑起来像盛开的牡丹花一样的漂亮女孩,也是整座岛上唯一一个肯跟飞扬一块玩的人。岛上其他的孩子,因为飞扬母亲的缘故,都被他们的母亲教育着离他远点。只有林丹,只有林丹,肯和他一块玩儿。
      爷爷收养了林丹,八岁的林丹让六岁的飞扬没有将自己封闭。林丹的到来,让飞扬在忘记哭的时候,还知道怎样去笑。
      为了照顾飞扬和林丹,爷爷不再和父亲一块出海捕鱼了。由沉默寡言变得一言不发的父亲,更长久的呆在船上,常常五六天都不下船。
      每次从家里离开时,爷爷都会给父亲准备一大包吃的和一壶酒。每次从船上回来,父亲的酒壶都是空的,但那些吃的东西,很少有吃完的时候。
      不止一次,爷爷训斥父亲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止一次,爷爷教训父亲要学会忘记。可是,换回的,只是父亲更加阴沉的表情和更加憔悴的面容。
      父亲,在很短的时间里,在多短呢,两个月还是一个月?急速地瘦了下去。往日像个钢铁巨人般的父亲不见了,出现在飞扬眼前的,是一个瘦得脱了形的父亲。
      终于有一天,一个朝霞满天飞的早上,父亲在拉着满满一网鱼走回家时,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六岁的飞扬,正在院子里吃饭的飞扬,亲眼看着父亲到在了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短短一个夏天,飞扬的世界就这样改变了。他仅有的一点幸福像风一样就这样飞走了,童年就此结束。
      为了让年幼的飞扬忘记这一切,为了让孙子能开朗地长大,五十二岁的爷爷卖掉渔船带着他和林丹,离开了这座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海陵岛,离开了阳江。
      爷爷把飞扬和林丹带进了广州。
      广州,飞扬以前,现在,以后,都会生活着的城市。
      六岁的飞扬来广州了。广州城,有着从小生活在岛上、生活在小渔村里的飞扬和林丹所想象不到的繁华。
      广州好吗?比海陵岛好吗?飞扬没有太大的感觉。可是,林丹喜欢。因为林丹喜欢,因为林丹笑了,飞扬开始接受这座城市,开始喜欢这座城市。
      刚来广州的时候,更确切地说,是在飞扬十八岁以前,他们过的生活,一直都是最贫穷、最艰辛的。想一想,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的日子能好到哪去?
      可是,日子过得再艰难,飞扬也不觉得苦。因为有林丹,因为身边有了林丹,因为每天都能看到林丹灿烂的笑脸,所以,飞扬不觉得苦。
      他承认,他是一个早熟的人,特殊的生长经历让飞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为日后打算。关于以后的生活,飞扬有过很多种不同的设想,但是不管以后要干什么,要在哪里,他的想象中,总有一个人存在。那个人是谁?是林丹。
      没错,飞扬喜欢林丹。尽管,随着一天天的长大,飞扬越来越感觉到林丹和母亲有太多的相似处;尽管,随着一天天的长大,飞扬越来越感觉到在看林丹的时候仿佛是在看记忆中的母亲,可是,他就像当年他的父亲毫无理由的迷恋他的母亲一样,整颗心,全被林丹填满了。林丹喜欢漂亮衣服,林丹喜欢漂亮的装饰,内心隐隐不安的飞扬,才十六岁的飞扬,利用所有课余的时间,拼命工作。他就像父亲当年一样,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让身边的人笑得灿烂。
      日子一天天滑过,一切好像都很平静,只是飞扬的心却越来越不安。看着林丹的言行举止,飞扬的心越来越不安。
      有些事是注定要发生的,不管你为它做了多少努力,也不可能去改变什么。这个道理,飞扬六岁的时候就懂了,可是事情真的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接受。
      十八岁的夏天,飞扬想忘也不可能忘记的那个夏天。
      很晚了,林丹还没有回来,爷爷让飞扬出去看看。飞扬出去了,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突兀的停立在他们贫寒的家门前。林丹从车里出来了。
      留下厚厚一叠钱后,那个晚上,林丹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带地离开了这个简陋的家。“爷爷,小飞,我想要过好一点的生活。他有钱,他能提供给我这种生活。我要跟他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这是林丹最后说的话。
      二十岁的林丹,说这和母亲当年一样的话,抛弃了他,离开了他的生活。
      林丹离开了,飞扬回屋子吃晚饭,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地吃着碗饭。“小飞,要是心里难受……”爷爷说。“我没事,爷爷,快吃饭吧。”他跟爷爷说。
      爷爷睡下了,飞扬从家里慢慢走了出来。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拍在商店的柜台上,拿上酒,像疯了一样地跑到江边。“为什么,为什么你也像那个女人一样离开我?我拼命挣钱,以为你会留下,原来我只是个傻瓜,只是个傻瓜……”对着江水,在寂静的夜里,飞扬哈哈大笑,哈哈大笑。手里的空酒瓶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一直都在仰天大笑的飞扬倒在地上,倒在那片碎玻璃上。一片锋利的玻璃像一把尖刀一样划过飞扬的左臂,在和右臂相同的位置上,留下了一道宽阔的口子。鲜红的血从那里流出来,沿着垂着的手臂一直往下流。 “我会让你们后悔的,我会让你们因为离开我而后悔的。我会有钱的,我会比你们的那些男人都有钱的……”他把一直流血的伤口用从上衣上撕掉一条布缠上,然后,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是记忆中最后一次笑,从此以后,飞扬就再没笑过。在谈判成功的时候,在看到自己挣的钱越来越多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要笑,他曾经想过要大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了,他好像从十八岁那天起,就再也不会笑了。
      新婚的晚上,二十七岁生日的晚上,飞扬坐在大角湾的沙滩上,面对着看不到边际的大海,脑海里交替闪现着母亲和林丹的影子。母亲的影子模糊了,林丹的影子模糊了,但是,两个人离开时的那句话,却更清晰了。“我要走了,他有钱,能给我更好的生活。”这句话,超过了耳边的海涛声,响彻在飞扬的耳畔。
      “你们不是想要钱吗?钱有什么了不起。我现在有的是钱,我现在有的是钱。”已经有些醉了的飞扬站起来,冲着大海一遍又一遍的狂喊,直到精疲力竭,直到跌坐在沙滩上。
      是的,二十七岁的时候,飞扬他,已经有很多钱了。
      因为母亲的缘故,飞扬从小就对“钱”格外敏感。从六岁开始,从来到广州开始,飞扬就开始挣钱了。
      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他挣钱的途径是拎着一条塑料袋到处去捡垃圾。在他十六岁时,在他的个子已经超过他的爷爷和父亲时,为了减轻已经六十多岁的爷爷的生活负担,为了挣更多的钱给林丹买衣服,他去工地搬砖头、扛沙袋。同样在建筑工地工作的爷爷常常会指着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跟飞扬说:“什么时候,咱们也能像别人一样当老板雇人去盖楼那该有多好啊!”爷爷这句话,在飞扬二十二岁时实现了。飞扬二十二岁时,盖下了生平第一栋高楼。
      上天对他不是公平的,从小到大,从命中注定他要被那个女人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那一天起,从命中注定他要管那个女人叫妈妈那一天起,上天就没有对他公平过。上天对他唯一公平的一次,是让他九二年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正值房地产业的“暴利时期”。一九九二年下半年和一九九三年上半年,由于市场机制不健全,市场规则不完善,以及政府宏观调控的经验和手段等原因,全国出让的土地面积比前43年出让土地面积的总和增加了11倍,出现了“房地产热”。
      从十六岁开始,飞扬就用所有没课的时间在建筑工地打工。当时的他之所以选择那里,只是因为那里只要肯出力气,就可以挣到钱。其它的,当时他还没有想到。十八岁时,他考入中山大学。因为这个身份,工地老板再也不让他去扛水泥、推小车了。他开始跟着工地的老板和画图纸的工程师、西装革履的房地产开发商、视察安全情况的政府官员打交道。和这些人接触过后,还不到二十岁的他就明白到要想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他该做什么,怎样做了。房地产业,九二九三年的房地产业,是一个比抢劫来钱更多更快的行业。九二年的六月,飞扬拿到了大学的毕业证书。这个时候。已经六十八岁的爷爷,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卖房子的爷爷,回到了海陵岛,卖掉了祖宅。拿着这一笔钱,二十二岁的他和别人合作,盖起了第一栋高楼。九二九三年的房地产业,利润回报率是百分之四十左右,没有在这个时期接触过这一行的人,永远不可能想到有如此高的利润率。第一栋大楼脱手后,人们开始管二十三岁的他叫“苏总”了。一九九四年,国家对房地产业的宏观调控政策出台,房地产业的利润率下降到百分之二十至三十。但是这个时候的他,早已经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他,就是这样有钱的。
      不止一次,飞扬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林丹没有离开他,那会怎么样。还有母亲,还有那个背着父亲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就算她一点母爱也没给过他,只要她还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只要她不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他这个儿子,也会孝敬她的。她和她,这两个没有耐心的女人,只要她们肯多等几年,等他从一个男孩长成一个男人,那他的一切,就都是她们的了。可就是这短短的几年,她们都等不了,她们都等不了。
      天渐渐亮了,在海边坐了一夜的飞扬在看到太阳升出海面后,慢慢站了起来。
      新婚之夜,这就是他和她的新婚之夜。
      在海边坐了一夜的飞扬,在清晨太阳升起时离开了大角湾。他把车开到了爷爷住的祖屋。很意外的,爷爷身边,除了护士,还有她。
      “是我叫她来的。你已经在这耽搁了这么多天了,那么大的公司没你不行,你回广州去吧,让紫藤留下来陪我几天。”爷爷这样跟他说。
      飞扬回广州了,她留了下来。
      她陪着爷爷住了四天。四天后的凌晨,爷爷闭上了眼睛。
      她陪了爷爷四天。在爷爷生命的最后时刻,守候在爷爷身边的,不是飞扬,而是她。
      在那四天里,爷爷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一定什么都说了吧。沉默少语了一辈子的爷爷,一直担心将他一个人留下的爷爷,在那几天,一定把什么都告诉她了。爷爷一定给她讲了他的童年,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还有陪她长大的林丹。爷爷一定把所有的一切都说给她听了。爷爷肯定在说完这些后,请求她一定好好照顾他。爷爷,一定是这样说的。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感觉,爷爷还给她说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
      就是这样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所有的事情,他成长过程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她都从爷爷那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呢?两年过去了,结婚两年了,和她在一起两年了,已经看了她两年的笑脸了,他,这个自认为很聪明的笨蛋,直到她昏迷那一刻,她所有的经历,他还是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她为何总是挂着那平静温暖的笑容,他不知道她过往的生命中还有谁曾经出现过,他不知道她的心里是否爱他,甚至,甚至她昏迷前不久,他才知道,除了林紫藤以外,她竟然还有一个叫了十六年的名字。
      他对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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