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明月》宋青禾

11、第十一章

　　周一上课时，童小玉才知道张菊不见了。

　　“张菊怎么没来上课？”王老师问她们，“还没起床吗？”

　　“寝室没人啊？”李巧是最后一个走的。

　　“坏了。”王老师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大家先自习，有不懂的问题互相讨论。老师有点事出去一下。”她说完就匆匆离开教室。

　　童小玉有种不好的预感，张菊不在寝室也没来上课，那她应该是很早就离开寝室了，在她们仍然沉浸在梦乡之时。而她们作为室友，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张菊肯定是一个人回家了，她想。

　　王老师出去后便没再回来，她去追张菊了。她问了值班室的保安，知道张菊早晨六点钟就从学校离开了。盲人学校的管理并不算很严，周末的时候学校大门敞开，学生可以回家，家长也可以来学校。平时在大门入口处开一个小侧门，学生们一般不会出去。这些孩子在学校里可以无所忌惮，可是一出门他们就胆怯了。为了鼓励大家勇敢面对社会，学校其实不反对他们出去。

　　谁也想不到，张菊一个女孩子这样大胆。王老师将班级交给另一个老师代管，自己抓着包就出发了。

　　张菊倒不害怕，她很激动，也有一丝紧张。寒假爸爸来接她时，她知道如何坐车。盲人学校不远处就有站台，可以坐上直达汽车站的公交车。到汽车站她可以请保安帮忙买票送上车。

　　她还在汽车站的便利店买了两包薯片，一包袋装的卤鸡腿。一会儿回家，可以给弟弟吃，她想。坐上车之后，她才有些懊恼，她想起来梅婶婶说弟弟是肠胃炎，这些东西应该不能给他吃了。

　　汽车缓缓驶离车站，一切都比想象的要顺利。车子进入高速时，张菊的手机响了，语音提示是王老师来电。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了。

　　“喂，王老师。”她怯生生喊道。

　　电话里，王老师的语气很柔和，没有一丝慌张，更没有恼怒：“张菊，你今天没有来上课呢，还在担心家里的事吗？”

　　“我……我——”

　　“没关系，你一个人在外求学，离家那么远，老师知道你想家了。你现在是一个人回去了吗？你到哪里了？”

　　“王老师，对不起。”张菊终于鼓起勇气说话。她的声音还有点儿哽咽：“我担心我弟弟，所以……所以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了，对不起。我现在在大巴车上，已经过收费站了。”

　　昨天晚上她终究还是没忍住，一个人跑去跟王老师请假。王老师说她一个人回家不安全，让她不要着急，再过两个星期就放寒假了。她考虑了一晚上，仍然放不下心，一大早就悄悄起床出门。

　　“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手机钱包要放好，手机开机，有事就打老师电话，知道吗？”

　　“嗯，老师，我会的。”

　　张菊不知道，王老师此时已经赶到了汽车站，买了去她老家的车票。下午三点多，张菊终于到老家所在的镇上了。一路上很折腾，在县城转车时，她还摔了一跤，正好摔进一个小水坑，裤子浸了水，湿哒哒贴在皮肤上，冷得刺骨。这不算什么，跟以往比起来，这次的独自远行已经很顺利了。张菊心情很好，想到一会儿就要见到父母，见到弟弟，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就要飞起来了。

　　车子到镇上时时，她在车站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块手表。

　　“怎么样啊，好不好看？”她问店主，“是买给男孩子的，十三岁的男孩子。”

　　“这款最适合男孩子戴了，一中很多男生都是买这种。”店主说。

　　“耐用吗？不会经常坏吧？”

　　“怎么会？”店主有些不高兴，“你要是自己摔了或者进水了再好的东西也活不长啊，一粒电池至少用一年，电池用完了你来我店里换。”

　　“电池贵不贵？”

　　“一块钱。”

　　还好，不贵，张菊心满意足。梅婶婶说弟弟在镇上住院，镇上只有一家医院，张菊知道大概的方向。去之前，谨慎起见，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仍然没人接。

　　问了几个路人，张菊朝镇医院走去。

　　“你看你看，那是个瞎子！”不远处的马路上，有小孩子新奇的声音。

　　张菊不为所动，身为一个盲人，这种声音她听得太多。

　　“她会走路啊？”

　　“你是不是傻，她又不是断腿。”

　　“她会转弯吗？我们来试一试。”

　　几个孩子兴高采烈朝张菊跑过来。

　　“搬块砖头，快！”

　　一个小孩在张菊前面五米处放了两块砖头，另一个小孩捡了根树枝，像钓鱼一样走在张菊前面，一面后退一面摇晃着树枝。

　　张菊有些恼怒，她想摆脱这些熊孩子，加快了速度。

　　“嘿嘿，你们看她，她还想跑呢！”熊孩子笑嘻嘻，很得意。

　　“啪——”张菊不负众望摔了个大马趴。她背上的书包很沉，压在她脑袋上，让她有一瞬间的懵圈。她不是被熊孩子的板砖绊倒的，盲道坑坑洼洼，她走得急，一下子就摔了，脑门磕在板砖上，疼得她眼泪立刻就飞了出来。

　　大概是看到她摔倒，熊孩子们赶紧一溜烟跑了，一边跑一边笑：“瞎子坐飞机，不知高低；瞎子捉贼，碰见谁就是谁；瞎子点灯白费蜡……”

　　不远处有人冲几个熊孩子喊：“你们几个皮痒了是不是！”

　　熊孩子们轰笑着跑开，并不害怕。张菊自己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衣服，继续往前走。

　　不管是哪里的医院，永远都是人满为患。镇医院大门口电动车面包车小轿车挤挤攘攘，电动车的报警声、小轿车的喇叭声，还有男人女人高声说话的声音，这些声音如同漫天的海水，呼啸着灌入张菊的耳朵。她终于有些慌张了，探路杖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都能碰到障碍物。

　　“哪里来的瞎子啊，真是捣乱！”她身边一个中年男人不满地嚷嚷。

　　“别挡着路啊，唉，看不见就别往里凑热闹行吗？”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张菊低着头不住道歉。一个人出门在外，她的姿态很低，完全没有在学校时的小脾气。

　　一路上简直是跨刀山趟火海，等到在医院工作人员的帮忙下找到弟弟的病房时，张菊里头贴身的衣服已经汗湿紧紧贴在身上。推开病房门，穿堂风微微扫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病房内浓重的消毒水和各种药水的味道让张菊感到头晕。但是父母的沉默则让她感到害怕。

　　省城盲人学校，已经一个星期了，张菊还没有回来，王老师也没回来。女生宿舍，大家心中惴惴，卧谈的时候说到张菊都有点儿不安。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张菊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周日的下午，王老师终于赶回来了，她还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那时候杨一草正在宿舍试新衣服。小秦顺利卖了新手机，换了个跟小金一样的老年机，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去女装店给杨一草买了一件新衣服。

　　“要大红色的。”小秦说。

　　手机店老板照顾他，还是按八百块钱收，扣掉老年机一百，他还剩七百，给杨一草买的是一件长款羽绒服，花了四百。

　　“还剩三百，感觉如何？”回去的路上小金打趣他。

　　“感觉赚到了。”他说。

　　可不是赚到了，他口袋里有手机，胳膊上挎着购物袋，满载而归。

　　“小玉小玉，你快看看，你还能看得清颜色吗？”杨一草迫不及待问道。

　　童小玉凑近杨一草的衣服，她如今的视力还看得见一点光影，看得出是红色的。

　　“是红色的没错。”她说，“像一团火。”

　　“火鸡？”范米米语出惊人。

　　“哈哈哈，范米米，你太有才了！”童小玉朝她竖大拇指。

　　看不见的人，听到火这个字，只能联想到跟它有关的词，而不会联想到形状和颜色。

　　“火鸡就火鸡，就算是火鸡，也是最美的火鸡。”杨一草踮着脚尖在宿舍翩然起舞。

　　宿舍门就在这个时候被匆忙推开。

　　“你们知道吗？张菊要退学了！”陈铃兰冲了进来，语气急促。

　　“啊？怎么会？”宿舍女生们都震惊了，不敢相信。

　　是啊，怎么会？怎么能呢？太突然了！陈铃兰是寝室最文静的女孩，就连她听到这个消息都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下午她去了图书馆，自从大家有了智能机后，周末来图书馆看书的学生少了很多。她靠在后排的书架上静静地读盲文，听到图书馆老师和另一个来借书的老师闲聊。图书馆老师说他们班的王老师年轻有干劲，为了一个学生耽误一个星期，昨天开会的时候校长还当着全校教职工点名批评了王老师。

　　“王老师昨天又不在学校，你看要是当面，校长还敢说她吗？”无聊的图书馆老师热爱八卦，热爱吐槽领导。学校专业老师太少，像王老师这样有经验有耐心的老师很少，跑了一个，又要费劲再招，校长才不会得罪王老师呢，她想。

　　“王老师刚回来。”借书的老师说，她和王老师住在一栋楼，看到了风尘仆仆一脸疲惫赶回来的王老师。

　　“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才回来？”图书馆老师好奇心爆棚，一连串发问。

　　“她带的那个学生家里出了事，要退学。”

　　“哎哟，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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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铃兰脑子一片空白，放下书就匆匆忙忙往寝室走。

　　“我听那个老师说张菊家里出了事，能是什么事啊？”陈铃兰皱着眉，有些着急。

　　“张菊走之前，她跟我说过想回家看看，因为她弟弟住院了，不知道是不是她弟弟的事。”童小玉说。

　　“是啊是啊，她走之前也跟我说过，说是弟弟病了。”李巧赶紧道。

　　弟弟病了也没必要退学啊，除非是病得很重，或者不治？几个人同时想到了这个恐怖的可能。

　　“咱们去问问王老师吧。”杨一草是个急性子。

　　“我听说王老师才回来，赶了一天车，应该很累了，现在去不大好。”陈铃兰道，“咱们要问，最好还是明天上课问。”

　　她说的没错，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王老师的确很累，身累心更累。她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严重，更没有想到这天底下无奈的事情这样多。回来的车上，她望着远去的风景，想着或许以后张菊再也不能回来了，她离她的学生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忍不住掉了眼泪。旁边的乘客是个年轻小伙子，还以为她失恋了，很好心地讲了几个笑话逗她。

　　短短一周中，她见识到了人性的险恶，又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温暖，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