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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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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逃离
临近中午,这个偏远小城的街道车水马龙。汽车的鸣笛声,大人的谈笑声,孩子的叫声,店铺里的音乐,音响里放出来的商品打折的广告声,通通胡乱地交织在一起,和街道两旁沾满灰尘的行道树一道,浸在了这燥热的空气中。
戚晓背着沉沉的灰色大挎包,急急地穿过人行道。米色的碎花长裙,一双小白鞋,一把米色遮阳伞。天气太热,她感觉自己的袜子已经紧紧黏在了脚底,湿腻腻的,像行走在蒸笼上。
这个小区相当老了,护栏上甚至都长满了斑驳的锈迹,微微透出一点陈旧破败的气息。低矮的野草沿着护栏底部疯长,数量超过了稀稀拉拉的花坛植物,有的地方还种上了丝瓜和豆角。戚晓从包里拿纸巾,天气太热,她的额头上都是汗。
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听到了吵闹声。她快步疾走了起来。
小区门口聚满了人。大人,小孩,老人,男的女的,过往的自行车,摩托车和小轿车也都停了下来。
“邓家英,你要点脸!这里谁不知道啊?谁没长眼睛啊?你两个女儿都读大学了,你丢不丢得起人呐!”一个穿黑色中跟皮鞋的女人,脸有些浮肿,她的脖子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双眼的愤怒呼之欲出。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把长满细纹的手掌不断向身边的女人狠狠扬去。那个被称作邓家英的女人的脸已经被扇得通红,她一言不发,生硬地躲着,双手紧紧拽着怀里的包,嘴角渗出了丝丝鲜血。她的眼睛始终向下看着,不接触任何人的眼睛,似乎是一脸坚定地在面对这一切。黑皮鞋女人继续污言秽语地大声嚷嚷,周围的人细声细语讨论着,蜜蜂一样嗡嗡地却听不清楚到底说了什么。有一两个老年人来劝:“有事好商量,别在这里闹,对各自都不好。”有的人提着买来的菜走了,又有新的人加入了看客行列。人越聚越多。
街口的风吹过来,洋槐树叶沙沙地响。六月的风明明是热的,戚晓却觉得心在冰窖里。她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愣在原地,忽然感觉到有点缺氧。
“你说话啊!你做得出来这种事!”女人越发地恨,细细数落着面前的邓家英。她一边骂,一边哭,一边向周围的人述说她是如何知道这女人在和丈夫偷情,如何把她和丈夫一起挣的辛苦钱拿去用,越说越气,她竟哭了起来。半晌,她抹了一把泪:“我哪里不想好好过日子,我们结婚三十多年了,当初开这家超市的钱我父亲也出了。我在外面上班早出晚归,我哪里知道有这种事!”
围观的人里似乎有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她们走过来安慰她。“放心,我不会离婚,我凭什么离婚?我的孩子都要结婚了,我离婚做什么,我那么辛苦为了什么,我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她用力抹了抹脸,又拿出手机开始接电话,把前额的头发捋向脑后。
戚晓呆了半天,人群中已经有人认出了她。这地方本来小,往何处逃?总归得面对。
她过去搀扶她母亲。邓家英看到女儿突然出现,眼泪竟簌簌地滚落了下来。她胡乱擦了擦嘴角的血,背对着人群,拉着女儿就往前走。戚晓始终沉默着,她知道周围的人正以何种眼神打量她母亲。她真的想逃,也十分后悔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情形面对所有人。她讨厌这一切。
黑皮鞋女人也看到了她,“戚晓,这个就是你的妈,你看到了啊,你妈做了这么不要脸的事!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有天也说不定也会做出这种事。不要脸!”接着又跟周围的人说她当初对戚晓一家多好,没想到今天她们恩将仇报,越来越多的污言秽语和歇斯底里。戚晓抿着嘴唇紧紧跟随着母亲的脚步,心想如果这是梦该多好,虽然这想法幼稚可笑。而那些自己努力维持的形象,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被她母亲,被那个黑皮鞋女人,被那些围观者付之一炬了。
戚晓跟着母亲,眼圈难以控制地变得通红,耳朵像燃烧起来了一样。走吧,逃离这里,再坏的事情都会过去。她对自己反复做着心理暗示。
人群慢慢散了,戚晓已经走了好大一段路。过了这个巷子,前面就是家了,或许回到家就好了。
家里冷清得可怕。
邓家英坐沙发上,姿势有点僵硬。妹妹戚颖站在离母亲很远的地方,冷冷看着。
“妈。”戚晓沉默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个字。邓家英没应,扶着额头,额前的发丝凌乱不堪。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妈。”戚晓的声音有点颤抖。
邓家英呜呜哭着,是中年人的那种压抑的哭,仿佛被伤到了极点,却又被谁警告说不能喊痛。
“妈,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啊!”一旁沉默的戚颖突然爆发了。她咆哮起来,整句话的尾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邓家英哭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慢慢往厕所走去。
“我以你为耻!妈,我以你为耻!”戚颖朝着母亲的方向大吼。
戚晓靠着门,眼泪一直流。这一切,她知道会发生,却没想过如何面对。她的内心没有自己想像那么坚强。这算不算很可耻的事?自己的母亲做了万人唾弃的小三,而她是小三的女儿。
入夜,母亲没睡。床头的小桌上是戚晓做的已经冷了的饭菜。戚颖已经离家出走了,她说去朋友家里住,顺便做做家教。戚晓没留她,她知道妹妹真的想逃离这里,比她更想逃离。她也觉得母亲有点恶心。她做了可耻的第三者,她破坏了别人的家庭。但是这件事,她高一就知道了,却一直假装不知道。
那个超市的老板常常到她们家来,帮着修东修西,母亲会给他准备一点酒带走。戚晓有时候下课回家,看到床单稍微有点乱就会隐隐感到恶心。
也有时候她回到家,看到母亲在梳妆镜前描眉,就暗暗地想:她在为那个男人打扮。越想越觉得气氛怪异。她只能看到母亲的侧脸淡淡地扑了粉,鼻子很秀气。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偶尔跳跃,下嘴唇略厚。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一次她不小心看到母亲藏在了床头柜的长期避孕药,又惊讶又觉得羞耻,狠狠关了门。
这都是高中的事了。她虽然觉得恶心,但却终究没有开口问母亲任何与此有关的话。她预想过无数个东窗事发的情形,每一种几乎都可以印证昨天发生的一切。只是,她没有想过如何面对,以及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自己的母亲。
母亲从超市辞职了。很多天不出门。
过了两天,父亲喝醉了酒,又来楼下闹了。离婚后他几乎没有给过戚晓一家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只是不断来找邓家英,想要复婚。戚晓想像着自己像电影里的人一样,拿着一盆凉水把他父亲从头淋到脚。但是她不敢,这个人是她父亲,她要是这样做,会有更多人围观,又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邓家英,戚晓戚颖!,开门!”他父亲拿着破酒瓶子砸她们家的门。他没给过多少抚养费,却企图从她们身上带走更多。他和母亲已经离婚了,却认为因为戚晓戚颖是他的孩子所以他们永远扯不开干系。他家暴,他赌博。他易怒,他撒酒疯。戚晓记得小的时候,母亲每次被打她都会躲起来哭,有时候看着地上的破碎的东西她会感到无比心疼。后来她决定报警,只要父亲动手打人她就报警。只是每一次,母亲都会哭着去派出所跟警察说放了她丈夫,这只是夫妻闹矛盾。警察调解一番,就把父亲放了。回到家,一阵拳头就向戚晓挥过来。后来他们终于离婚,那时候戚晓初三。
她不会再开门了。
每次开门后她父亲就会一进门就砸家里的家具:这些家具本身旧,根本经不起折腾。离婚好几年了,为何还要来纠缠?
半晌,父亲还在砸门。邻居听到砰砰砰的声音,打开门后立马又关了。戚晓忍无可忍,拿出手机,拨打了110。“我要报警。我在阳光小区,有人在砸我家防盗门。”他父亲又砸了几下,呼喊了几声。
警察来了,带走了戚晓的父亲。戚晓关了门,斜躺在沙发上。她知道父亲可能会被拘留几日,但是下次他喝了酒还会来。他不进门就砸门,进门就砸家具,和小时候一个样,一点改变也没有。她默默看着母亲卧室的门,门上大大的倒贴的福字卷了角。母亲无视了整个过程,她在卧室里是躺着还是坐着?戚晓猜不到。
夜幕渐渐给天空上了色,阳台上的大蒜和吊兰因为很久没人照看,已经枯萎了。戚晓望着黑洞洞的窗台,双眼无神。这不是她要的生活啊!为何是她要来感受这样的生活?母亲很多天寡言少语,妹妹在前天就走了。家里连人说话的声音也几乎没有。她的母亲似乎受到了打击,但是戚晓觉得这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那个黑皮鞋女人之所以这样对她,是因为我们做任何事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现在她真的想离开这里了。她不想去面对这些人,这个小区的人旧居民都认识她们。她不想面对总是一身酒气的父亲,她已经厌烦去面对了。她更不想去面对自己的母亲,她找不到话跟她讲,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讲才好。
“我给你丢脸了吧。”邓家英没有看戚晓。“你妹妹走了,你也要走了吧。”她背了过去。
戚晓没说话。她心里确实不想在家里呆了。你看,多冷清。
“我想去兼职。”她开了口。本来她就是如此打算的,暑假还有一大半。
邓家英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