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有花天国来》水波轻唱

5、五、北村乔逸的能力

　　辞别盛瑾桦后，丁馥将自己关在家里一连忙碌了许多天。
　　下人们送进去的吃食，要么原模原样的放凉端了出来，要么只明显扒拉过几口。老管家急的白发都添了许多，又碍于主仆身份不好干涉丁馥的私事。
　　这几日天气渐暖，丁母的身体康复后倒是去看过丁馥几次，后来不知怎的反被丁馥劝服，安心养起病来。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天，熬到北村乔逸也耐心告罄，带着北村乔蓉亲自找上了门来，丁馥才不得不将手头的事暂时缓了一缓。
　　上海滩从来不是一座可以安享富贵的城，即使是那些外表光鲜的大人物们，也不得不在历史革新的浪潮推涌下奋力前进。
　　像北村乔逸这样的大忙人，一般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丁馥心知他是为了取回威廉教授的东西，这件事如果放在丁馥刚回国，或者还没有彻底了解上海滩局势的时候，她一定会不负嘱托立即将东西交给北村，但近来丁馥耳濡目染了许多关于日本对华不利的消息。
　　这些消息令她对自己原本坚定地立场产生了些许动摇和怀疑，事关重大，她不想在自己态度摇摆的时候听信人言，也不想武断的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决定，因此她以时机不成熟为借口，委婉拒绝了北村。
　　北村乔逸一时难以揣摩透丁馥的想法，自两人在林家宴上分别，前后不过才隔了短短十几天。
　　在他看来，这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能促使丁馥的口风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换做别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被丁馥狠狠戏耍了一番，继而恼羞成怒从此结仇。
　　其实丁馥拒绝北村乔逸之初，也确实预料过这种的结果，甚至为此作了一番安排。
　　但北村乔逸毕竟驰骋上海商界多年又阅人无数，丰富的经历也练就了他隐忍坚韧的个性和以柔服人的手段。
　　短暂的沉吟后，他轻轻转动了下手杖，随即诚恳的微笑说：“师妹的顾虑愚兄可以理解，况且愚兄今天前来，也并非为了索取威廉老师的东西。”
　　北村乔逸这般忽如其来的神转折令丁馥也不禁愣住，她问：“师兄难道还有别的事情？”
　　“这是自然。”北村乔逸站起身向身后的北村乔蓉伸出手，北村乔蓉立刻会心，将手中包装精美的锦盒递给哥哥，北村乔逸彬彬有礼的对丁馥说：“愚兄有几位在上海从事医学研究多年的老朋友，听说师妹出身医药世家，又是威廉老师的得意门生，他们都很想认识一下师妹，后日清河园听戏，不知师妹能否赏光？”说着又送上锦盒，“这套衣服是愚兄的一点心意，希望师妹可以收下。”
　　丁馥暗赞一声高明，北村乔逸这招以退为进的确将了她一军，如果她再一味推辞只会显得心虚被动，于是她也露出了和北村乔逸一样从容的微笑：“当然，这是小妹的荣幸。”
　　两人的这次会面，并没有达到彼此预想的目的，但双方均维持着表面的宾主尽欢，一直到华灯初上，北村兄妹才意犹未尽的离去。
　　应付人的差事最是劳神，北村走后，丁馥像打完场硬仗似的扒着椅子一动也不想再动。
　　丁母心疼她又好奇北村兄妹的身份，便亲自端了煲好的汤来问丁馥：“今天来的可是什么要紧的人。”
　　丁馥和丁母一向无话不谈，就将她和北村兄妹的交集从头到尾讲给了丁母，末了又征求丁母的意见：“阿妈觉得，我该把东西交给他们吗？”
　　她终究年纪小，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情不自禁的就想询问长辈的意见。
　　丁母没有急着给她出主意，而是细细问道：“阿香，阿妈打小就教你不能失信于人，可私利和大义如何取舍，阿妈也是晓得的，你老实同阿妈说，要是开战了，那东西真会帮着日本人害到咱们？”
　　丁馥慎重的想了想答道：“要是日本人有本事把它做出来，那肯定会。”
　　丁母叹了口气，转而讲起丁馥儿时的一件糗事：“你小时候换牙阿妈不让你吃糖，可你不听拿了就跑，后来刘叔捉到了你，你为了哄他拿糖纸包了小石子，他光顾着交差就信了，却不知道那糖早被你吃下肚了。”
　　丁馥认真听丁母讲完，眼睛一亮：“阿妈的意思是……”
　　丁母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语重心长的说：“你知道就是了，我们家得罪不起北村家，但有些人只是个跑腿的，你有能耐叫他信了，这道坎就能过去。”
　　知女莫若母，丁馥未出口的话丁母都替她说了，于是她也只得心领神会的笑笑。
　　清河园不是上海滩最红的戏园子，却园如其名沾了个“清”字，胜在清雅古朴，经年累月也笼络住了一批老主顾。
　　丁馥不是什么戏迷，来清河园纯粹为了成全北村乔逸的面子，因此来之前也不知今儿是哪个角儿压轴，唱的又是哪一出儿。
　　北村乔逸倒像是常来清河园听戏，上楼进包间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奈何他此番是为了邀约丁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陪同在场的还有几位医学界的学者，不过那几人一瞧就是看北村乔逸眼色行事的主儿，看出了门道后丁馥便有些兴致缺缺。
　　戏一开场便也懒着应喝他们的寒暄，只聚精会神的听起戏来。
　　北村乔逸今日为了应景，特意换下了西装穿了身大褂，品茶看戏的慵懒模样，像极了无所事事的满清遗老，他望着假装听戏的丁馥道：“这才头三场，都是些没甚名气的雏儿，中三场还算差强人意，重要的是后三场，那时候才有压轴的大戏。”
　　丁馥似懂非懂的应声，心中却愧疚得很，自己对戏曲的热衷竟还不如北村乔逸一个日本人。
　　就这般顶着北村乔逸意味不明的目光，丁馥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后三场。
　　开场的板胡一响，北村乔逸有意无意的感慨也适时的响起：“我听说，唱戏这行当，光靠唱得好可不行，角儿都是要靠捧的，台上那个就多亏了盛家小少爷赏脸，才能短短半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子成了角儿。”
　　丁馥不想搭话，盛家小少爷就是她那位未婚夫婿，北村乔逸这话分明是成心给她添堵，她若刻意争辩反而落了下成。
　　这厢她正走着神，忽然感到四周的气氛冷凝了一霎，她立刻回过神朝楼下望去。
　　果然……在这大上海滩，也只有那位才有这等的威慑力。
　　近来上海滩出了不少大事，若你站在南京路的大街上发问，哪位人物风头最盛，过路的十有八九会说，当然是林家那位。
　　林家那位年纪虽轻，但手腕之硬已颇有其父的风范，林上将遇刺时，上将府和军界都乱成了一锅粥，全靠那位力挽狂澜才堪堪压住了。
　　还有周大校发难那晚，明眼人都瞧的出来，林上将不过是最后出来收了个场，之前的部署全出自那位的手笔，初出茅庐的小子愣是斗倒了老奸巨猾的狐狸，不简单呐。
　　鉴于那位所过之处必是血雨腥风，大家钦佩之余也暗暗心照不宣的躲着走。不过好巧不巧，今日不知谁又触了霉头，那位竟踩着清河园的压轴戏来了。
　　林泉自然不是来听戏的，更不是来捧角儿的，他是来抓人的，抓的正是台上唱压轴的那位，碍于清河园名声在外，在座听戏的人中不乏达官显贵，中途搅场又实在扫兴，他便也耐心做了回看客，只派兵将清河园里外围了起来。
　　台上的角儿也看到了戎装阴森的林泉，料想今日恐是这辈子唱的最后一出，一时直如那嵇康绝唱、伯牙断弦般声泪俱下，一出《霸王别姬》演的婉转幽怨极是感人，唱罢一个凄凉的眼神冲台下抛去，看的直叫人酸楚断肠。
　　台上的戏一落幕，台下立刻热闹起来，林家的兵一窝蜂跑向后台，看客们忙不迭撇清关系往外拥，慌张人潮里，只有一人焦急的喊着“子絮”逆着人流往林泉的枪口前冲。
　　丁馥循声向那勇士望去，没成想那人她还真认识，正是她那位借钱捧角儿的未婚夫婿盛瑾桦。
　　丁馥一时有些懵，细细回想了下方才台上那角儿浓妆下的容貌，是了，正是盛瑾桦蓄养那位外室夫人，想必这出《霸王别姬》也是唱给盛瑾桦听的，古今情形刚好登对，这才叫那戏子触景生情唱的格外出彩。
　　北村乔逸端着茶碗似笑非笑的翘着腿看好戏，丁馥看了看楼下拔枪威慑的林泉和悍不畏死的盛瑾桦，凉凉的道：“这才是你口中的那出压轴戏吧。”
　　北村乔逸假意叹了口气无辜的说：“我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漏了点消息给林少爷，他能如此配合卖力的来抓人，实在是出乎意料，出乎意料。”
　　丁馥从未觉得这人的嘴脸如此可恶，明明口中说着出乎意料，脸上却始终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她心中已经怒火丛生，但面上仍维持着一派云淡风轻。
　　盛瑾桦担着她未婚夫婿的头衔公然在外捧戏子，已是大大的落了她的脸面。
　　北村乔逸明明知道那戏子今日会东窗事发，却故意带她来看这出情真意切的生离死别，本就是为了激怒她，她既猜到了北村乔逸的意图，就更不能落入他的圈套。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冷静摊牌：“北村先生想怎么样？”
　　北村乔逸挥了挥手，作陪的几人连忙离场，一时包间里只剩了丁馥和北村两个人，他说：“我只想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如果有人想要从中作梗，你也看到了，这上海滩是个凭实力说话的地方，我今天从指缝里透出一点儿消息，就能不知不觉引着林家亲兵跑上一趟，我若明天多漏一句，就不知道会对丁家造成什么麻烦了。”
　　“你！”丁馥气结直瞪着北村乔逸，酝酿了一肚子骂街的混言，但话到嘴边终究需顾虑丁家，她只好又慢慢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先前故意拿乔，是我的错。”她妥协的拿出一只铁盒，放在桌上推向北村乔逸：“这是北村先生的东西。”
　　这样的丁馥看着顺眼多了，北村乔逸想，原来她除了虚与委蛇，也是会生气的。
　　“师妹好走不送！”他收起铁盒，好整以暇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看着丁馥强忍着满腔怒意离开了清河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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