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夜谈 ...
-
是夜,月影横斜,东宫后院内,李贤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对月独饮。
翘角飞檐下几盏宫灯被月色晕染的愈加凄迷,不远处竹叶葳蕤,在夜风中摇曳生姿,虽是隆冬时节,李贤身上的衣衫却十分单薄,宫人们怕他受冷,巴巴送过来的狐裘锦袍却被松松垮垮地抛在一边。
石桌上温酒的红泥火炉明明灭灭,镏金荷叶壶里的梅子酒袅袅荡着一缕热气,李贤从温水里捞起酒壶,缓缓倒了一满樽,端起来送到嘴边儿,却没有即刻饮下,反勾起唇角,淡笑道:“来了却不开口,难道打算在那里站上一夜不成?”
片刻的静谧之后,便听竹林外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婉儿从夜幕中走出来,缓步走到亭子里,对着李贤躬身施了一礼。
李贤敛眉,托起酒樽仰头一饮而尽,方抬眸望一眼婉儿,道:“不怕母后监视了?”
婉儿诚实道:“怕!”
李贤一把将酒樽拍在石案上,目光已有几分迷离的醉意,“怕还敢来见我?”
婉儿上前,抬指为李贤斟满一樽酒,推到他面前,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轻蹙起眉,缓声道:“与皇后娘娘为敌,太子怕吗?”
李贤眉心一滞,忽而一笑,道:“怕!很怕!”
婉儿兀自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了,抬眸望着夜茫茫夜色,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李贤见她不语,奇道:“本王以为你是来做说客的!”
婉儿轻轻摇头,“奴婢此来,本意的确是为了劝一劝太子,可奴婢心里明白,太子一定不会听奴婢的劝,故而忧思踌躇,不知从何说起!”
李贤淡淡看她一眼,道:“那就不要说了!”
婉儿不以为意,道:“奴婢有一个故事,想讲给殿下听。”说着,看一眼李贤,见他垂眸把玩着酒樽,没有阻止她的意思,便接着道:“前朝曾有一位驿官,孤身驻守在玉门关外,整日对着漫漫黄沙,望眼欲穿也难得盼来一个过往的客人,终于有一日,他忍受不了这种无穷无尽的孤寂,吻剑自尽。他的魂魄兴致勃勃赶到阴司,看了一眼阴司的大门,忽然泪如雨下,殿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李贤挑一挑眉梢,半开玩笑道:“总不至于是藏了半壶梅子酒忘记喝掉了吧?”
婉儿直视着李贤,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沉声道:“因为驿官突然发现,他并不想死!”
李贤目光一转,已是了然,幽然笑道:“上官大人的故事果然动听,可你却不知道,驿官尚能左右自己的生死,可是我大唐帝国的太子殿下,却不可以!”说着,眸子里尽显凄凉萧瑟之意。
婉儿心头一紧,抬臂拦住李贤伸出来欲捞取酒壶的手,道:“殿下曾经说过,宫中的路崎岖难走,可它毕竟是一条路,至于通到哪里,不走下去便不会知道!奴婢劝殿下韬光隐晦,以图大计!”
李贤微愕,他没想到向来谨慎的婉儿竟然能说出如此冲动之言,这是真心在为他着急,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柔软的似春水一般,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谨慎地扫一眼四周无人,方回眸对婉儿肃然道:“上官大人的话本王就当没听到,上官大人如今是母后的人,无须再来趟东宫这池浑水!”
“殿下!”李贤的苦心婉儿自然明白,可东宫偏要以卵击石,她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李贤抬手示意婉儿无须再言,道:“如果现在本王都赢不了母后,待到她羽翼丰满,必定要拔掉本王这根眼中刺、肉中钉!到时候本王便做了那砧板上的鱼肉,只有等着被人宰割的份儿了!”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远处,嘴角兀自勾起一缕苦涩的笑意,“婉儿,本王是活在刀尖上的人,可就算有一天失足被利刃割断了喉咙,本王也不愿意苟且求安,屈辱地过这一生!”
婉儿深感无力,李贤看得透彻,在权利争斗上,没有母子,只有对手,历来如此!她心里也清楚的紧,再劝也是徒劳,李贤说的很明白,这关乎一个李氏王朝子孙的尊严,那是被他们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殿下,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会对向她示弱的儿子痛下杀手!”婉儿喉头一涩,话方出口便已后悔,让李贤示弱,根本比让他死要难上百倍千倍,她明明懂得,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希望他能好好的活着!
李贤果然生了气,他蹙眉回眸,一脸震惊地盯着婉儿看了半天,方冷哼道:“本王以为你会与旁人不同,没想到你也要劝本王做个傀儡,一个傀儡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本王宁可一死,也不愿苟且求存!”
婉儿目光中掠过一丝绝望,轻轻闭上眼。
罢了,罢了!是她错了,贤太子之所以是贤太子,正是因着他身上的那份倨傲不羁,如果让他收敛了锋芒,变得唯唯诺诺,恐怕也就不是她看重的那个人了!
李贤看一眼婉儿,突然觉得自个儿方才的语气有些过于严厉,不由轻叹一声,起身走到栏杆处,朝着漫天繁星负手而立,轻声开口道:“你走吧,久了会被人怀疑的!”
婉儿揽衣起身,望着李贤的背影顿了片刻,终是没再说什么,只对着这背影长身一揖,毅然转身缓步而去。
听着脚步声走远,李贤才默默回身,目光落在那杯刚刚斟好,依然冒着热气的美酒上,不由一怔,片刻,又凝眸一笑。
*
刚吃过午饭,武后正半倚在矮榻上假寐,有宫人跪在榻前,仔细地帮她按摩着双腿。
脚下放着几盆烧得旺盛的炭火,将殿内烘烤得暖意融融。
有宫人通报了一声,便见明崇俨打着帘子从门外进来,走到榻前,拱手做礼,轻轻唤了声‘娘娘’。
武后挑起眼角,漫不经心地瞟他一眼,道:“有话直说!”
明崇俨看一眼左右,武后会意,摆摆手,示意旁边伺候的宫人退下。
待人退尽,明崇俨凑过来,二话没说,只将手里的册子呈给武后。武后狐疑地打开册子,只见上面工整地誊抄着几行诗句: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武后不解,道:“这是何意?”
明崇俨恭顺地躬着腰,敛眉正色道:“这是太子酒后所书!”
武后脸色一沉,若是她还不明白这打油诗里影射的深意,就真的太蠢了!
好哇,都是她的好儿子!面上温良恭顺,心里恐怕都盼着她速死!既然对她那么多怨言,又留这瓜何用?倒不如舍了它,全力养那藤蔓,藤蔓养的好了,尚可以用来生火取暖!
明崇俨观察着武后的脸色,心里盘算着他这耳边风吹得有效果,于是趁热打铁,又添油加醋道:“娘娘,最近宫里有了些风言风语——”
武后冷哼一声,起身踱到窗前,心不在焉地逗弄笼子里的那只身形肥硕的鹦鹉,道:“什么风言风语?”
明崇俨跟在武后身旁亦步亦趋,“听说大婚之夜,太子竟眠宿他处,并且几个月不曾与太子妃圆房!”
武后手腕一滞,默默皱起眉头,凝思半晌,突然转头对外面道:“来人,宣太子妃!”
那鹦鹉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想要飞走,却又被脚上细细的链子拦住,只好战战兢兢立在笼子上,操着又尖又细的嗓子讨好主子,学舌道:“宣太子妃!宣太子妃!”
*
“李贤待你如何?”武后高高坐在楠木椅子里,自上而上审视着跪在阶前的那位女子,目光如隼,语气也阴沉无比。
刚刚被一道口谕宣来的房楚楚一头雾水,欲言又止,道:“太子,太子待我很好——”说这话的时候,她心虚地低着头,心里忐忑不安,突然被召见,母后的语气也不属于友好的范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心头辗转半天,终是想不明白。
武后见惊着了房楚楚,这才稍稍缓和了语气,假意诱哄道:“你这孩子!说实话!只有说了实话本宫才可以帮你出头!”
房楚楚讷讷抬起头,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
婉儿见武后突然气急败坏地宣了太子妃一人过来,联想起之前明崇俨的鬼鬼祟祟,便将事情猜到一二,此时将太子妃的神色看在眼中,心知不妙,本来端了水壶在沏茶,突然目光一转,故意将手腕松了松。
“哗啦”一声,手里的茶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殿内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被吸引过来,武后的审问也被迫中断,她的视线落在婉儿身上,瞬间冰冷无比,她是什么人,自然一眼便堪破了婉儿的小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