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归》敬子

4、第四章

　　京城外。

　　这里是绕着京城的护城河的发源地，湖面现在也已经冻住，远远看过去，竟似一条地面微湿的大道。

　　这里本是京城郊外，行人稀少。更何况这腊月天里，更是没有人愿意在外面吹风挨冻，人迹罕至，更添萧索之意。

　　可是现在竟有一个傻瓜，呆呆地站在湖边上。

　　他的脸已经被风吹得又点红，可是他还是一动不动。

　　他正楞楞地看着冰冻的湖面上开的一个洞。好象那洞中会走出京城最美丽的姑娘。

　　他好象站了一会儿，又好象站了不久。也许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站在这儿看什么。

　　花满楼也觉得很奇怪，所以走上前问道：“这洞中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那人转过头来，平常英俊的脸上，却有了一丝难言的疲倦和困惑。

　　他苦笑道：“花满楼，我只是随便说说，开个玩笑。”

　　花满楼道：“你开了什么玩笑？”

　　他道：“我说我想吃冻湖中的桂鱼。”

　　花满楼笑：“所以他跳下去了？”

　　那人道：“所以他跳下去了。”

　　湖面“喀嚓”裂开之声，竟有一人从那洞中冒了上来。

　　湖中那人虽似冻得口舌僵硬，却欣喜叫道：“陆小凤，鱼！”

　　花满楼面露微笑。

　　湖边站着的这个傻蛋自然是陆小凤，湖中那个自然也就是司空摘星口中的关情了。

　　关情已经上岸，湿透的衣服贴在单薄的身子上，湿透的头发有几缕贴在脸颊。他的嘴唇已经冻成了青白色，他的牙齿也在轻轻地打着抖。

　　任谁在腊月天里跳进冻住的湖里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可是他的神情，却显然比任何一个快过年的小孩子都更加欣喜。他平凡的脸上，一双眼睛灵动地闪着光彩。

　　只因为陆小凤想吃冻湖中的桂鱼，而他总算抓到了一条肥美的桂鱼。

　　有什么事情能比为心爱的人付出更让人感到愉快呢。

　　他本来就处在有权利勇敢地去爱，再勇敢地去受伤的年龄。

　　陆小凤呆呆看着他。这些日子被傻小子紧追的无奈脸色竟似有些缓和。

　　陆小凤不是没有腿，他当然会跑，可是每当他以为甩开他了，想停下来的时候，却又发现被追了上来。

　　西门吹雪说江湖中能以歌杀人的只有陆小凤，可是陆小凤唱歌的时候，关情也总是笑盈盈在他旁边听。

　　陆小凤从来就不是一个狠心的人。

　　尤其是当他发现有人这样待他的时候。

　　他的心是不是也有一点动了呢？

　　关情抹抹脸，突然发现了陆小凤旁边的青年，戒备道：“你也是陆小凤的朋友？也是来偷他走的？”

　　花满楼失笑道：“在下花满楼，虽然是陆小凤的朋友，却不是来偷他走的。”

　　笑容在花满楼脸上漫开，他长衫临风而立，软软的江南口音温和有礼。

　　关情盯着他发了半天怔，忍不住道：“你就是花满楼，你真好看。”

　　这个少年人似天性单纯，心思一到就已说出口来。

　　花满楼失笑。多数人看见他，总是先叹息他的双眼，还从未有人直说他好看。

　　关情眼中充满惋惜：“我常听师傅说起你，知你武功卓绝，又知你、你眼睛不方便，只是没想道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花满楼道：“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关情没有出声。但花满楼已经知道他所想。

　　一个武艺高强的瞎子，多半是个脾性无常，孤高怪癖的人。可是花满楼温和从容，他脸上的笑显示他比很多人都幸福快乐，比很多人都活得好。

　　关情忍不住道：“花满楼，你是真英雄。”

　　陆小凤白眼一翻：“他好看，又英雄，你为何不喜欢他要喜欢我？”

　　关情一笑，眼中竟似有无限风情：“只因为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叹：“只因为我是陆小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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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最大的客栈，万宾楼，坐落卷帘胡同和长马大街的岔口上。

　　不说这里有最伶俐的店小二，有最干净的客房。单是这里的厨子王大胖子，手腕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

　　这里浪子旅人，也有江湖豪杰。也有人是为了王大胖子的手艺幕名而来。

　　厅堂里总是人声鼎沸，像冬天里熬在炉子上的卤煮火烧，总是腾腾地冒着热气。

　　小玉儿每天都要到这里来一次。

　　她紧紧身上枣红色的小棉袄，扶了扶头上插的翠玉小钗。棉袄虽然已经洗得很旧了，但是也还干净贴挺。她又掏出怀里的棉布擦了擦琵琶的弦。

　　每走进一家客栈，她都要再打理打理自己，唱曲儿的姑娘当然要干净乖巧，这样客人才会喜欢。客人喜欢了，才能多赚一点钱。

　　这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经要自己面对生活的艰辛了。

　　她已经在3家客栈唱了一上午，但她仍然摆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然后走了进去。

　　她走进厅堂，刚刚走上二楼，便有人叫住了她。

　　“唱曲儿的，过来给老子助助兴！”

　　离楼梯不远的一桌，是两条青衣大汉。其中一个脸有刀疤，甚为可怖，另一个满脸胡渣的，盯着小玉儿如玉的脸庞，似已有几分醉意。

　　小玉儿走了过去。抱着琵琶弯腰一福，问道：“大爷想听什么曲儿？”

　　胡渣大汉道：“十八摸。”

　　同座的刀疤脸夸张大笑。

　　十八摸乃是青楼女子为讨好客人而唱。

　　小玉儿楞住，虽然红着一张脸，但她从容答道：“大爷想听的曲子我不会，如果大爷不嫌弃，小玉儿就唱一首《临江仙》吧。”

　　说完，就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刀疤脸一拍桌，怒道：“我让你唱了吗？”

　　小玉儿吓得住了嘴，紧紧抱住了琵琶。

　　胡渣大汉似是好意，说道：“你惹了这位大爷生气，总该陪我们喝杯酒赔罪吧。”

　　刀疤脸点头，胡渣大汉把酒杯往小玉儿面前一推，趁机便要来摸她的手。

　　小玉儿不从，又知道这两人是自己得罪不起，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人生本有很多无奈，何况她这样一个在外讨生活的小姑娘。

　　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上演，旁人早就见怪不怪。

　　酒杯已被推到了眼前，小玉儿咬着唇，只待接过来。

　　可是那酒杯突然在胡渣大汉的手里碎成了片，酒湿了他袖子一大块。一粒花生米在桌上滴溜溜地滚了几滚，掉到了地上。

　　小玉儿一楞。

　　胡渣大汉大怒，道：“是谁？”

　　靠在窗边的一个年轻人答道：“对不住，剥花生使劲太大。”

　　小玉儿望过去，呆了一呆。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有四条眉毛的人。

　　胡渣大汉操起桌上的大刀，叫道：“你小子可知大爷我是谁？”

　　“河南双雄”说什么也不能让人用一颗花生米给欺负了去。话语间他已提刀纵了过去。

　　刀疤脸眼里精光一闪，也已经扑向了另一个人。

　　他看准了花满楼是个瞎子，以为瞎子总是比较好欺负。

　　只不过他这青花大刀上，也实在有些功夫，出手又快又狠，眼看就要砍向花满楼！

　　花满楼只是静静的坐着，等着，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又是“格”的一声，这柄百炼精钢
　　的青花大刀已断成了两截。

　　陆小凤面色未改，只提住了胡渣大汉的腰往后轻轻往外一带，胡渣大汉已经被送出了窗外。

　　刀疤脸神色大变，一个鹞子翻身翻出了窗。

　　关情也想动手，可是他的手刚摸道剑上，一切已经结束，只看得呆在了那里。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小玉儿也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花满楼起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琵琶，拭了拭灰，微笑着递给了小玉儿。

　　花满楼道：“姑娘莫担心，他们已经走了。”

　　小玉儿呆呆地看着花满楼。

　　她已俏恋微红，好一个温柔的公子，好一幅温柔的心肠。

　　这个小姑娘正值妙龄，也正是初识男女之情的年龄。

　　她还想抬眼看看花满楼，却又娇羞地低下眼去。

　　难道她对这个双眼不能视物的公子有些倾心？

　　花满楼已回到了座位上。

　　小玉儿心里感激，走到陆小凤桌前，深深一福。道：“多谢公子出手解围，小玉儿无以报答，就给三位公子唱个曲儿吧。”

　　说完她轻轻拨起了琵琶，声音清亮，唱了起来。

　　——“寿酒如渑，拼一醉，劝君休息。
　　君不记，济河津畔，当年今昔。
　　万丈文章光焰里，一星飞堕从南极。
　　便御飞，乘兴入京华，班卿棘。”——

　　花满楼面带微笑。陆小凤听得起劲，关情也来了兴致，和陆小凤一起用筷子轻轻敲着酒杯。

　　一曲唱完。小玉儿乖巧抱着琵琶，对着三人羞涩一笑。关情取出三块碎银，硬塞进了她手里。

　　小玉儿紧紧握着银子，似要感激得掉下泪来。

　　可是她忽然神色一变，右手往下一翻，手扬起的瞬间，三块银子带着破风之声，已经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