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五重奏》之姐妹篇》探戈狂人

2、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刚刚从飞行学校毕业的那一年，不过二十三四岁。父亲一直是勤辍的商人，自然也算是有产者。母亲是很典型的家庭妇女，她身体历来不好，能支撑到现在，竟也是奇迹了。他们对于我历来的放荡生活方式是极其厌恶及隐忍的，我光鲜的事业前途成了宽容的最好借口。没有人知道，我的世界空虚得如同一出黑色喜剧，那些最惊心动魄的情节不过是今夜应该如何如何，同怎样怎样的女子困觉。除此以外，便是和连朋友也算不上的酒肉知己沉湎声色。同一期的注册生里，大部分是对家庭抱着责任感的守旧青年，我则一直像是独立的个体，无法包容于其间。升任预习主驾驶座的时候，也是只有新生中的小林光被安排与我同舱，教导员的说辞是：“哎呀，允礼你也是太优秀了的缘故才没人敢亲近嘛！”

　　于是，我持续着我所谓的优秀，并且因此将性格里怯懦和不合群的因素演变成长久的沉默寡言。我庆幸于自己白日与夜间双重的面具从未被揭穿过，而唯一能够接近我的小林光又是个单纯直率的人，这令我既感到安全又有些隐隐的失望，失望于无人可以碰触的真实内心。然而我仍旧在执著地等待着什么，它就在前方，远远地无法达到，却那样地存在着。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我迟到的青春期的萌动，我竟然是在，强烈地渴望着爱与被爱的美妙。

　　被日航的世界航线录取，似乎是情理中的事。我虽然家资殷实，到底是缺乏背景的，而小林光在这其中的推波助澜，我也是不久之后就意识到了。他是日本理事的独子，在父亲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便已足够。面试的那一天，正值盛夏的午后，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小林光穿了件白色的棉布衬衫，抱着一大堆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饮料，站在走廊的尽头冲我喊：“啊，学长！”他手里还攥着一块手绢，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粘腻的汗液，那情形只能用狼狈来形容。我问他：“怎么浑身都湿透了？”他嘿嘿笑了两声道：“电梯到三楼就停了，我怕你口渴，就一层层爬上来了，总算没错过！对了，那些主考官都问了些什么样的问题啊？”

　　小林光搔着头说话的动作，即使到了今天，都未曾改变过。钟冉葬礼的7年后，他坐在调控大厅的指挥台里，茫然无措望着我的样子，也和从前没有多少区别。我隔着玻璃微笑地注视着他，仿佛这许多年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还是那个他可以不顾一切跟随着的学长，他也仍然是那个在夏日午后流着汗的少年。我想说，“我回来了”，然而我知道，作为一个先违背誓言的逃兵，我早已失去了他这个今生唯一的朋友。

　　那个时候，我们坐在一间高级的法式餐厅里，我对小林光说：“有一个主考官问我：‘如果此时你的飞机正在太平洋上空寻找着陆点，你会停在哪里呢？’”

　　小林光吃着冰淇淋，淡黄色的香草在他满是雀斑的脸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记，他摇头说：“太难了，我不知道。学长你一定回答的很好吧？”

　　其实，我也尚在困惑与不解中，因为我当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一个荒芜人烟的岛屿。”随之而来的是那个主考官的低沉笑声，他说：“欢迎你加入我们。要知道，你的答案是目前我所听到过最具想象力的。”

　　我不明白，我那个不知所谓的答案，为什么会被称为有想象力，那甚至称不上是合乎逻辑性的。然而，那却是我直觉里所希冀的生活方式，逃避的、怯懦的生活方式。没有人烟，没有暴露在众人审视目光下的不堪，这样的我，如何在弱肉强食的现实里生存下去？当然我未曾考虑得那么久远。

　　我低着头，眼神有点因为疲倦而飘忽，餐厅里很安静，天蓝色的吊顶，柔和的灯光混合着屋外雨滴的味道，在鼻翼间耸动。然后，我不经意间的抬起头，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清瘦侍者向我们邻桌的方向缓缓走来。他的脸很苍白，没有红晕却是异常的带着坚毅的表情，我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只有片刻的功夫，然而我却很奇异地觉得心有些难以自制地跳动。接着，我几乎是以雷霆万钧地气势打了一个喷嚏，辛辣的胡椒粉在小林光笨拙地抖动间，全部被我吸了进去。

　　“对不起对不起，学长你还好吧？”他手忙脚乱地用餐布帮我擦拭着，却又一个不小心，把高脚杯里的红酒洒在了我的身上。我无言以对，任凭自己的形象在这个晚上毁于一旦，然而却暗暗地有些欣喜。因为我看见那个侍者的脸上突然染上了一层浮动的光晕，眼角因为刻意地忍着笑而微微蜷起，那些原本病态的苍白顿时像被点燃了一般，五官生动地带着戏谑。他径直地走到了我们的餐桌前，问道：“先生，需要我帮忙吗？”

　　“要的要的，麻烦拿杯水来。”小林光抱歉地搔搔头。

　　“我看这位先生需要的不是水，而是一件干净的衣服，还有，”侍者冲我眨了眨眼，“还有，一份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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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长，还记得这家餐厅吗？要不要进去坐坐？”小林光将车停在路边，问道。从日航的遥控大厅出来到现在，我们大部分时间都缄默不语，他明显地成熟了许多，青涩的目光里多了些忧郁，我这才想到，如今的小林光，也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还是不能够忘记吗？”他问。
　　我摇摇头，昨天，昨天的昨天，在每一个想念钟冉的日子里，我把我们初遇的这家餐厅当作避难所。我，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等待着？我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完全不清楚是否还能再见到他，我仅仅是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为了一个侍者所说的一句话，一份好心情，而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