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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和我的曾经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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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于离别,恐惧于残忍。
我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人。
我那么深切地爱过钟冉。他也那么深切地爱过我。然而昨天我坐在我们相识的那家餐厅里,静静地听一个男孩儿用钢琴演奏肖邦的《雨滴》,我竟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记忆是如此可怕的东西,我不得不承认,或许再过三十年、四十年,当我终于可以归于尘土而不用兑现不再见他、不再想他的诺言时,却再也无处找寻他了。
我从东京回到家的这一天,下着雨,天色晦暗,这让我想到和钟冉的每次相逢,都是在匆匆的飘着雨的日子里。然而那时候我还年轻,可以不顾一切地追求他,我送过的那些百合,那些诗,那些曲谱,还有那些吻,仿佛都是一场虚无的梦。我渴望能再看看他,即使不能拥抱,只要他能定定地冲我笑,然后说,“允礼你可不要忘了我”,我就会感到满足。这种卑微的渴望,如此真实地附着在灵魂里,像蔓延的长生植物,一旦萌芽,就再也挥之不去。然而我必须强忍着煎熬的岁月,继续生活下去,生活在没有他的地狱里。
公寓门的钥匙仍旧藏在信箱里,我弯下腰的时候,看到了那里面刻着的字:祝你今天有个好心情。那一刻,我注视着它们,仿佛下一秒,钟冉会突然从楼上奔下来,像发了疯一样地亲我的嘴唇,然后大声地喊:我爱你,我爱你,赵允礼,这世上没人能比我更爱你了!我闭上了眼睛,他那些灼热的气息仿佛从来都未曾存在过,他发着烧的身体,滚烫的抚摸,窒息的呻吟,那些炙人的温度,也都回不来了。
房间里的陈设没有丝毫改变,我放下行李,便只是呆呆地伫立。我看墙上的那些淡绿色的漆,像凋零的他的生命。我看挂钟上长长的指针,它定格着如同我停滞不前的人生。钟冉的钢琴上蒙着厚厚一层灰,早些年去东京之前,我曾经想过要卖掉。可是不行,完全做不到,我可以烧掉他珍爱的书,可以烧掉他的日记,甚至可以烧掉他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我就是那么懦弱而绝望地奢望,钟冉的死不过是一阵风轻轻掠过,那伤害不了我的心,然而这些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7年中,我继续开着我的飞机。我微笑地看年轻窈窕的女性,她们擦肩而过时淡淡的羞涩和钟冉惊人地相似。我会在清晨里地平线渐渐融化的时刻,对我的乘客说:“我们即将到达目的地,那里迎接您的将会是崭新的一天。”每到一个城市,我会像从前一样,买上许许多多样式各异的闹钟。这很可悲地成了一种习惯,即使常常会想,钟冉在另一个世界里,毕竟是不需要这些的了。
洗过澡,刮了胡子,我往母亲的疗养院打了个电话。护士说她许久瘫痪在床上,精神不大好,今天探病是不太可能了。我无言,放下听筒,心中只是悲恸。她是那么无助,人萎缩地只剩一只躯壳,我放逐自己,却也毁了她的健康。记得母亲以前在教堂里祈祷的时候,说曾在天父的面前为我赎罪,因为我爱上了一个男人。如今我们正在接受惩罚,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身体被鞭挞,我在这个世界里继续我的行尸走肉。她的祈求和哭泣在那么多年前都成了可笑的多余,更何况现在?我说:“妈妈,《圣经》里说的都是假的,它说我们会一起在炼狱里焚烧,可是现在,我的炼狱里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