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二/夏乐]年关》木枫槿

35、鱼传尺素

　　子夜繁华落尽，夏夷则一个人居于偌大的宫殿之内，环顾四周，烛火通明，沉香袅袅，一如往昔。

　　夏夷则却觉得冷，空荡荡的殿内盈满寂寥，不过是少了一人温暖罢了，却好似丢了所有的温度……

　　夏夷则辗转难眠，终是叹息着坐起，慢慢踱向御案，他从一堆折子底下抽出一本有些陈旧的折子，边有点被磨损的痕迹，想来是被人时常翻起。

　　夏夷则打开折子，入目的便是一张剪纸，伸手捻起剪纸，细细描摹着刀剪游走的痕迹，闭上眼似乎还能立马看见很多很多年前，桃花树下，乐无异一边绯红着脸偷偷打量着他一边仔细剪纸的模样，被他瞅见了还藏着捏着闹别扭，送他的时候也是插科打诨老半天才支支吾吾塞他手里就一溜烟跑了……

　　夏夷则深邃如海的眸子渐渐有了暖意。乐无异这人平日里性子直爽不拘小节，可偶尔羞涩扭捏不好意思起来也别有一般风情。岁月真的是一把刀，磨得人不知不觉间竟开始怀念从前了……

　　夏夷则又翻过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字条。

　　物随心转，境由心造，心之所向，道道通路，处处助缘，心宽解之，夷则勿忧，甘苦与共。

　　这是当年乐无异在他们分别第一年随礼附书。那时他正带着阿阮赶往九华山。心之所向，道道通路。美好的希冀总归是让人向往的。

　　夏夷则从怀里掏出乐无异送的剑穗，指腹磨蹭着玉佩上青龙纹路，他一直将它揣在怀里，因为他不希望它失去温度，不想散了这纵横的牵绊……

　　夏夷则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要求乐无异为他做任何事。一直以来，他都仔细地看着。情深不寿，情到浓时一叶障目。高处不胜寒，夏夷则也是在登上大位之后才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他本能地想要留住一切温暖。

　　人在其位谋其职，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更伴随着危机四伏。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又有谁明白天子为何会怒。自小环境所致，他本就多疑不信人，可猜忌来猜忌去总归是会累的。

　　他自小饱读诗书，年幼修仙问道，道的是圣贤，行的是道骨，自是明白颠鸾倒凤世所不容。但是他还是想与乐无异携手共生，不需要太多，只一世便好。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夏夷则觉得人是一个矛盾体，总是在冥冥之中错过最在意的人和事。

　　很小的时候因为母妃的问题他处境尴尬，他总希望着有一天能走出皇宫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见识广袤的土地，后来他真的走出来了，却是因为体质特异被送走的。来到太华山之后，他就希望着待到学成归来用法术降妖除魔守一方净土护得母妃周全，结果因为他的疏忽连累母妃为他而死。

　　夏夷则时常会想，被自己所爱之人诛杀是怎样一种感觉？总归不会是无怨无悔的。所以他怨，他悔，他还恨，他放不下！他不会为父亲的死感到难过，他不会为杀了两位兄长祸及其家人而后悔，他的怨是那么长久，恨是那么幽深，怎么可能云淡风轻说一句饶恕和放下。

　　但是乐无异却可以……

　　乐无异会笑着说，我不想去怨恨任何一个人，学好剑法偃术，才能回护想回护的人！

　　乐无异会沮丧着脸说，就算再有什么理由，杀人就是杀人，人只能活一次，夺走别人的生命，本身就是莫大的罪过……

　　他还记得乐无异在流月城对沈夜说过，我很怕会和你一样，被仇恨驱使，变得不再像我自己……

　　夏夷则拽紧了手心，他想，他也不再像曾经的夏夷则了……

　　乐无异曾经对他说，仇恨能带给一个人的，只有痛苦和毁灭，有多少惨剧都是因为仇恨而生，爱才是能够更人生生不息希望的永恒动力。

　　当时乐无异握着夏夷则的手笑盈盈地说：“夷则，就让我来当连通你爱的那个导灵栓吧，我一定不会把磁极装反的！”

　　当初夏夷则笑乐无异傻气，现在时过境迁想起来，也许真的从一开始磁极就装反了……他们本就是那么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这么多年来，乐无异同夏夷则几乎都没有争执，却在这几年来多起来，曾经乐无异同他天南地北风餐露宿总是笑意融融，却没想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却总是为毫不相干的人和事起争执。

　　争执的结果总是乐无异插科打诨红着脸傻笑，他就紧紧地揽着乐无异心中叹息着妥协了，遇到乐无异他总是没脾气。但他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毕竟每天面对那么多曲意迎合虚伪讨好的人总归不是件开心事儿。可是他怕，他怕终有一天他连包容乐无异的耐心都耗尽了……

　　人总是自以为是地做着与初心背道而驰的事。曾经他想拿这河山万里来哄阿阮开心，护她一世无忧，最终阿阮还是难逃宿命，他想起了这个承诺以及自己的夙愿，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夺下了江山，君临天下那一刻他才发现没有什么比一辈子握着乐无异的手更让人安心了……

　　登基大典那一天，他坐在大殿之上俯瞰满朝文武，乐无异位于前列，明明那么近，他向前几步，他走下几步，他就能牵住他的手，可为什么总觉得那么遥远呢？

　　一年两年三年，时间流淌而过，夏夷则终于明白他们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一个牵手的距离呢，一个江山，一场无法明朗的爱恋。

　　所憎如影随形，所求永不可得，事与愿违，永无安宁。他所爱皆别离，他所怨皆长久，他所求总是错过，可他依然放不下也不肯放下，所以他总不得安宁。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争执，他开始掩藏一些不需要乐无异知道的事情，他总是觉得他一个人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渐渐的，他发现乐无异看着他的眼神在阳光的背后有了阴影。

　　乐无异开始频繁地请奏外出，幽州赈灾，黄河水患，他说了让他等他回来，但是书信之间总是带着不尴不尬的疏远。

　　他知道的，乐无异是明白他的选择的，可是他又难以接受，索性装作不在意看似豁达地拉开距离。可是无论怎样理解，下了决心做了决定的还是他。

　　他朱批一落，满城风雨，乐无异终于回来了。那一天，他给了彼此一个机会，如果乐无异跟他闹让他不要说他不乐意，只要说出来，他可以让感情战胜理智，朝令夕改。但是乐无异比他想象中的要固执，而他也没想象中那么冲动。

　　那天晚上他抱着乐无异辗转难眠，他的心很寒，即使抱着乐无异翻云覆雨也暖不起来，这是第一次他抱着乐无异而感受不到温暖……

　　他终究是伤了乐无异，他们彼此的心上都出现了裂痕，随着每一次搏动撕裂的抽痛，没有淋漓鲜血，只留下抹不平的伤疤。

　　大婚那天，他并无喜悦，他远远地看着人群中乐无异。中书令授皇后之玺时，，乐无异浅浅地笑着。他能感觉到他眼底的黯然，那一刻他很想走下去将人揽进怀里，像以前一样吻着乐无异的眼睛说着哄他开心的话，然后他的心里也开出一朵花来。

　　但是他不能，因为他是皇帝。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都不想记起，乐无异要走，他没有强行挽留，因为他该死的根本没有立场去挽留。

　　选择总归是握在他手上的。他放不下皇位，又怎么好意思让乐无异停下通往理想的脚步，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坚持，妥协得了一时，却不可能一辈子放下……

　　况且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乐无异知道总归是不开心的，所以还是离得远一些，不知道便好。虽然他们已经貌合神离很长一段时间了，可乐无异真正辞官离去，他还是能感受到这心境上的差别。

　　他常常想起乐无异，拿起凝音石又不知如何开口，提起笔来又不知如何下笔。他一个人守着拥有两个人回忆的宫殿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苦闷之际，夏夷则到御花园散心，春天来了，满园的花开得正好。他忽然想起了他登基那一晚乐无异在御花园向他讨花的事儿，便琢磨着找两株给乐府送去。

　　走近花圃，听着修剪花草的宫女闲聊着关于花的故事。夏夷则想起早年在师姐那里看过的闲书，随手折了一束樱花，回殿里找了一张素笺，研墨绘了几朵花做底纹，撰书写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夏夷则再翻过了一页，出现了一张信笺，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夏夷则眼角一柔，唇角微扬。那是乐无异第一封回信，除了第一句之外，乐无异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他一路所见所闻，馋鸡又吃了多少猪腿，纪山哪里又不一样了。

　　夏夷则收到回信之后，又从御花园折了一束星辰花，还是在素笺上绘上一簇簇淡紫色的花纹，写下一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夏夷则又翻过了一页，里面还是夹着一封信，还是熟悉的字迹，飞扬洒脱地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夷则，你这花是星辰花对吧！娘亲以前养过一盆，后来被金刚力士一号给打碎了，我可是悲惨地被娘亲提着耳朵骂了很久。夷则，我已经把酒放在厨房下的地窖里了，如果一直没人找到的话，到时候你陪我一起上纪山，我们再偷偷喝一回怎么样？

　　夏夷则看完信之后，又去逛了一圈御花园，找了一束蓝紫色渐变的蝴蝶兰随着信笺一起送了出去。信上写道：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求之不得。

　　夏夷则从书册里抽出一张短笺，这是乐无异难得回的短的信，上面隽秀地写着：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夏夷则指尖从短笺上清晰的字迹上划过，眼前似是还能看见乐无异埋着头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的模样，安静乖巧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想要揉他头顶的呆毛。

　　夏夷则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比起夏夷则的言简意赅，乐无异总是行云流水写上好几页说些鸡毛蒜皮不痛不痒的小事。夏夷则明白的，乐无异每一句都在表达着，我过的很好，夷则不要担心。

　　他真的很想念他。

　　夏夷则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绘有翠菊的素笺，紫堇色，花瓣细细密密层层叠叠。信笺上写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扫过上面的字迹之后，又夹了回去，合上了册子。他还是没有等到紫堇色的翠菊开花，也没有勇气送出这张短笺。承诺是一句话的事，行动却是一辈子的事。夏夷则希望这句话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证明，所以他将它放在了最后。

　　夏夷则起身时，东方既白，晨光微熙，远远地一只偃甲鸟飞进停落在夏夷则肩头。夏夷则取出腹腔中的书信。

　　夷则，天冷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