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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21章 ...

  •   第二十一章

      “老爷打发了十六个大掌柜进京,今日我已见了。”
      唐翊一身家常打扮在窗下坐着,身旁的几上放着一卷书,窗外月光皎洁,窗下竹影疏疏,他捧着一只古朴的茶盏在手上,手指在温热的瓷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似听非听,心思不知飘在何处。
      苏小宛不敢打扰,默默地立在一旁候着。
      一直到唐翊突然举起茶盏要喝,才发觉茶水已经凉透了。他自失地一笑,将茶放下,“原本父亲说过的,不到万不得已,唐家绝不涉入朝局。”
      苏小宛垂着头,梗着声说,“既要送公子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又如何能不涉朝局?若要真想不涉朝局,当初不教公子读书认字便好。”
      唐翊撑不住笑了出来,越笑越厉害,几乎要笑岔了气,“好,苏卿说的好。”
      “本来就是如此,太太又送了十部新书来呢。”苏小宛道,“不过我瞧了瞧,九部宿儒的新作里竟还夹着一本游记,想必是担心公子思虑过度,让公子松乏一下的。哦,还有一首五言的赏月联句,是正月十五太太省亲时与舅家诸位公子小姐作的,因缺了公子不成团圆,要罚公子和上一首。还要公子新近作的诗词文章,也要一并送些回去。”
      唐翊神色柔和起来,“母亲总是这么有雅兴。好久没见母亲了,着实思念。我这做儿子的,不但过年时没能陪在母亲身边,而且年前忙乱,连孝敬母亲的年礼也是有些敷衍了,现在想想实在惭愧。” “要我说呢,再名贵稀罕的东西太太也未必稀罕。”苏小宛说着,瞥了一眼书案上头放着的一副卷轴,“不如王爷画的画,转赠给太太,似是也不错的。”
      唐翊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苏小宛提到王爷已经有点提心吊胆,连忙转了话题,“家里来的十六个大掌柜,都是十分得力的,虽然是自己家人,可也都算是长辈了,公子该拨空见见。”
      “是得见见。”唐翊道,随手又拿起书卷,却也不看,若有所思地说道,“就明日吧。”
      “公子。”苏小宛察言观色,终究忍不住犹犹豫豫地道,“方才刘大人在这里吃酒,说的那些话,奴婢听了……有些担心。他说……王爷……今日有后悔的意思?公子,以王爷那性子,五族之人还真有可能触着他的逆鳞,该不会哪一日他当真翻了脸,说不娶就……不娶了吧?那公子在五族面前一力为王爷做保,前前后后使的这些心思可就白花了。就是王爷自己,也从此就得罪了天下士人,雪上加霜,再难有出头之日了。公子的大志,便真是要毁了。”
      她说的胆怯,唐翊也明白她的担心。“你放心,刘衍虽然莽撞,但也不至于莽撞到那个份上。毕竟他是皇子,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还是能分清轻重的。他大不了就是心里有些不乐意,不太配合罢了。再说他当初不答应也便罢了,既已答应,皇后和公主又怎会容得他反悔?他既有如此厉害的母亲和长姐,就算再不知道分寸也早就被拾掇出见识来了。等以后成了婚,不拘是翎珑还是青曜,都是极聪明的女子,自然稳得住他。有贤妻管着,只怕会更出息,再几年生了孩子,也就沉稳了。”
      苏小宛听到后面,不觉屏息敛气。唐翊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越说越急,顿了顿收敛气息,再开口便温和如初了,“不过还是得防着他点,得给公主提个醒。我近来也正想着,平日要多跟公主府通气,但我是外臣,又还不认识驸马,不好时时去公主府拜见。何况驸马掌着宿卫宫室的重任,听说也是忙得不落屋。不过公主不日便要去封地一趟,咱们正好该送些仪程略表寸心,这事打发女人去做最好。你明日就带些礼物,晚间送去公主府里,那公主是个灵透了的人,听了通报自然会想到要见一见我府里的人,她只要见了你,便会明白。以后咱们跟公主府来往,就都靠你辛劳了。”
      苏小宛忙欠身行礼,郑重应下,倒也不露怯。
      唐翊笑着跟她玩笑,“怎么跟公主说,不用我教你吧?”
      苏小宛一笑,“就是聊聊天而已,贵人再尊贵,想也仍是个姐姐和女儿。”
      唐翊点了点头,“很好。”
      “公子。”苏小宛瞧了瞧唐翊的神色,鼓起勇气又说,“要是……王爷他是真的不想娶亲了呢?”
      “即便是那样,又能如何,他终究是要娶亲的。在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担当,王爷的担当本就比旁人重些,早点娶亲也是件好事。”
      唐翊说这话的时候不急不缓,眸光沉沉。苏小宛也不再说什么了,主人好性儿,总带着江南之地的温润,言语总是温柔的,她都快忘了他其实是个素性海阔天空的男子。
      她垂首行了一礼,“那我下去准备了,公子也早些睡吧。”

      唐翊再坐一会便起身到书案旁,心神稍敛。是啊,娶与不娶,又能如何?就算失落终究挥之不去,也早就该适可而止了。
      案旁的书架已重新清理过,苏小宛白日里亲自带着书童将老家送来的他旧日书籍手稿,按照天下州府道分类归着好。
      从中抽取了一卷,唐翊剔了剔烛火,在案边坐下,默默读了起来。夜渐深,人初静,唐翊从对着书卷的思索中回过神来,方觉长夜的清寂中透着寒意,指尖已经冷的透了,不觉举起手来呵气。忽然眼角余光瞥见窗口划进来一道弧线,他一愣,一只果子已落在他的案上。
      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有两只果子自窗外掷了进来。
      他惊愕地抬起头,他们家郡王爷,堂堂嫡皇子,正站在窗外,手里还捏着只果子正要扔。见他抬头看见,忙把手藏在背后。
      心里头原是有气的,更有打定了的主意。谁知这么见了竟然还是心生欢喜,由不得就笑了,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眉眼温柔,止不住满心的亲近,管不住嘴又打趣,“殿下这是翻我家院墙已经翻得纯熟了?”
      刘衍隔着窗子居然显得比他有正经事,“才刚到春天,夜里外头也好冷的,就是开窗户的天了?”
      他翻墙来的,他好意思指责他忘关窗户?
      “殿下这是又不生气了?”
      刘衍撇一撇嘴,一纵身便从窗户跳了进来,落地先回身关了窗。转回身走到他身边来看他在做什么,身上带着外头的凉气,一只手还背在身后,大约还拿着果子。这季节树上没有果实,一定是他进来以后在他家哪屋顺手摸的,小贼。
      他琢磨着刘衍的神色,“殿下今日是为什么生气?又是来做什么的?”
      刘衍不答,一副“坏孩子不高兴了,但又给你个脸来哄哄我”的神色,偏又已不完全是少年了,烛光下垂着的眼也温润,嘴唇的线条微微绷着,惹得唐翊差一点要伸手去抚一抚。其实他也想要在他的眼睛上吻一吻的,今夕何夕,犹在梦中,或可放肆。
      刘衍没等来安抚,就要发脾气了,一双眼小哪吒一般明亮又怨怼地瞪了他一下,警告他莫要再错失机会。
      倒是把他从梦中拉了出来,不至于举止失度。可是到底又不能拒绝这小灾星,实在是硬不起心肠。唐翊叹了口气,看看案上丢着的果子里有一只小橘子,拿起来慢慢剥了。
      他不知道刘衍为的什么生气,反正刘衍也惯常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地抽风,哪能桩桩件件都深究。可他知道,其实刘衍也不要什么费心的逢迎,只要略略示好,刘衍便会心满意足,那般的心思挚纯实在惹人心爱。他微微笑着伸出手去,掌心托着拨开的橘子,刘衍来拿橘子的指尖不小心碰在他的掌心,这个瞬间本是温暖随意的,可是他的胸口在暖过之后就透风一般地凉,突然想就势拉住刘衍。好在,这也不过就是一个念头。难道他真要拉住自己的主君,问他为何不肯更轻薄一些?
      刘衍斜靠在他的案边,懒洋洋地倾着身子过来拿橘子。他身量本就高,一身窄袖便装,束着腰封,越发显得体态修长,兰芝玉树一般。一张狡黠的脸上却是似嗔非嗔,拿着橘子瞄了瞄,露出一丝微笑,得意洋洋地吃了起来,猫儿一般。
      刘衍的心情十分轻松,此刻仿佛就是天朗气清,就有惠风和畅。他不善言语,也不喜言语,唐翊若是对他好,自然会有这些琐碎的爱怜之举,仿佛他是个什么易碎的猫儿。其实他是老虎呢,谁不知道?只有唐翊这样傻。但他绝不会觉得唐翊的爱怜有错,他在唐翊身边情愿收起爪子,缩回牙齿,心甘情愿收起气焰,扮一只猫儿,骗更多的好意。
      果然,那么爱干净的唐翊伸手过来在他沾了橘子汁的手指上替他擦了擦,擦完才想起手帕来,他偷笑着看唐翊懊恼地拿过手帕擦了擦他自己的手,然后把手帕扔得远远的。
      他心里大笑着,负手走到唐翊的书橱边。他进来的时候就觉得唐翊的书橱变了,可不能不仔细观察一番。
      他随意抽出几卷书看看,就发觉都是唐翊的旧书,里面还夹杂着不少唐翊的批注,再往深里翻还有好些干脆就是唐翊自己写的笔记。再翻两下,他突然醒悟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地理摆放的,每临近的几格里摆放的都是同一地域的书籍笔记,历史经济杂记怪谈随笔手札,林林总总包罗万象。
      他被吸引住了,一连抽了好几本翻看。越看越觉得有趣,突然想起句话要说,兴冲冲地一回头就看见唐翊坐在灯下,正静静地望着他。因是晚间在家,唐翊没有带冠,头发也不过简单束着,宽大的衣袍也未系衣带,看着竟比白日里更添风姿,萧萧肃肃,几不似世中人。
      刘衍静了一下,要说的话早忘了是什么。四目相对,明明是唐翊被捉住了,反倒是他的眸光一跳,转带锋利,好像是他刘衍做坏事了似的。好在这人唇角微翘,略带笑意,似乎是在逗他玩。
      刘衍又气又喜,他爱看唐翊开玩笑的样子,就算是捉弄他那也无甚所谓。今晚他就是觉得唐翊十分好看,他不知该怎么说,平日已经觉得他很好看了,偏偏有时候又觉得他更加好看,怎么那样好看,他都不知该如何奉承他才好。奉承?祖皇帝的子孙从不奉承别人!但是看见唐翊时确实另当别论,他就好像脚底下踩着风火轮,轮子自动往唐翊那里滚,他要绷住脸才能不要笑逐言开,奉承就憋都憋不住了。
      但他其实又有些不太敢靠唐翊太近,比方说,他觉得唐翊特别好看的时候。大约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刘衍觉得这个时候就不要讲谁是谁的子孙,谁有多大能耐了。唐翊又不会跟他比赛射大雕,他只要一眼看过来,或是喜悦,或是欣赏,或是失望,于他来说就是酸甜苦辣个中滋味难以尽述了,哪还有什么精神头耀武扬威。
      唐翊不知是不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突然站了起来。他有一丝忐忑,唐翊过来拉住了他的手腕,他放下心来,任凭唐翊牵着他走到卧房去。唐翊的床前有一张屏风,朝里那一面挂着的是张巨大的地图,与他舅父书房的相似,然而舅父的地图是行军图。
      唐翊拉他在床前坐下,“选一个地方吧。”
      刘衍有一丝疑惑,又有一些明白,用他的短刀指向一个方向。
      唐翊就开始讲起来,先说此地有何种地貌,地形水文如何,物产如何,再说此地民风,寥寥数语不过勾勒大体轮廓。唐翊是个有意思的人,接着就讲当地的故事旧闻,桩桩件件初听只觉有趣,又有许多匪夷所思之处,但细想又似乎于当地地形物产民风有关。
      刘衍听得大感兴趣,听完一处便再随手指一处,唐翊全能娓娓道来。刘衍想起幼时也曾这样坐在大地图前听故事,所讲的却全是何处地形如何,何处如何攻防,何处曾打过怎样精彩的一场战役。此时这张本已牢记的地图上,竟又被唐翊添加了许多妙笔,仿佛一张巨大寂寥的沙盘上突然多了芸芸众生,往来作息。与从前在太子书房听师傅讲的不同,那些空洞雄伟的道理曾压得他透不过气,唐翊却自自在在地绘了一幅生机勃勃的俗世画卷,让他生无穷好奇,又生无穷喜爱。
      而唐翊一双眼熠熠生辉,当真是双眸闪闪,如岩下电。说到兴起,妙语连珠,举止洒脱,与元家少年纵论兵法指点江山之时又能有几分区别?刘衍不知看痴了几次。回过神来又觉这世界在他眼前仿佛又大上了几倍,三千大千世界,山峦日月,亿兆苍生。
      唐翊说得嗓子累了,唤了丫鬟进来倒水。唐府的丫鬟都极利落,见了主人屋里多个王爷,也没甚的惊异,倒水过来还能顺手带上王爷爱吃的核桃枣泥糕。
      刘衍从唐翊手里接了个核桃枣泥糕,边吃边试探着说,“天下如此之大,人世如此纷乱,倘或以一人之力便想要塑个河清海晏昌隆繁盛之景,算不算狂妄太过了。”
      “我也算个素无大志之人。”唐翊说道,话没说完就引得刘衍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笑得弯下腰去。
      刘衍瞧着这人活泼泼地笑弯腰,濯濯如春下柳,心里就好生喜爱。他止住笑又来望着自己,刘衍便看着这熟悉的容颜,长眉入鬓,眼如点漆,眼角笑得微红,当真是眉目入画,他心里就止不住叹息。原来对一个人,也是可以爱如至宝的。
      “所谓以天下为己任的大志,有时也不过是蠢货而已。”唐翊笑道,“纵论天下,指点江山,貌似豪气冲天,其实不过是坐而论道。张口便提天下的,不是他心胸开阔,反倒是他心眼小,从己处看天下,恰如管中窥豹,所以自信。殿下心有畏难,是因为想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身在天家,自然看的也比旁人多。不过,人生在世,不过俯仰之间,殿下当真甘心不留痕迹吗?我有时想想,我实在算是胸无大志之人,没有志向做出什么宏图伟业供后人瞻仰,只想把自己看得到的,能做得到的事,稍稍做那么三两件,便已足慰平生。”
      刘衍看他说得坦荡,又极轻松自在,忽然便想到,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他不知自己为何举起喝水的青釉杯,也不知唐翊为何瞬间领悟,就拿起自己的杯子与他相碰,各自饮了一杯清水。
      唐翊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脸有些红意,仿佛喝得真是酒。刘衍便想赖着不走,往后一仰,躺在唐翊的床上,“没有听够故事,明天还想继续听。现在天太晚了,本王回去不便,还望先生收留。”
      他听见唐翊几乎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他刚想问唐翊怎么了,唐翊便又俯身来看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自己也是宝贝,还伸手过来抚了抚他额角的碎发,越发仔细地看着他。他满意起来,平生最喜欢别人拿他没办法了。
      唐翊的指尖微微有些凉,抚在他的额角上好生舒服。“我也要睡这张床。”他大声说。
      唐翊微笑,“你每次过来,不都是这么睡的吗?”
      是啊,他也知道,他是这个意思,但也不是这个意思。他看着唐翊的小臂,想伸手抓住,他从前也常会那样闹的,抓住了可能就借势把他拽倒了。但今天唐翊的头发半散着,因为俯着身,一缕漆黑柔顺的头发便从肩上滑到前面,竟给他的面容添了三分柔和旖旎。平日里刘衍对唐翊的强硬有七分惧怕的时候,尚且有胆量拽着厮闹,现在却突然觉得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碰唐翊。
      唐翊就慢条斯理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神色温柔而安静。他也不想说什么,只觉得随着那一下下的抚摸,他的心都软成了面团。他想起来大他一轮的那些表哥们小时候曾经弄来几只小狼崽,没事就抱着摸一摸揉一揉,后来就驯服了,他现在突然有些能理解那些狼崽。
      唐翊看着他越来越乖的神色,一动不动十分好性儿的任凭抚摸,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突然俯身枕着他的胸口躺下,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腰。刘衍心口重重地一跳,莫名欣喜,连忙搂住他,摸到他身上有些凉,想是夜深春寒,他衣衫却太单薄了。他一只胳膊搂着唐翊不变,仿佛生怕他跑了,另一只胳膊扯过被子来从上面将唐翊裹住。
      唐翊又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他怎么能够不喜欢刘衍呢,能贴近些就贴紧些,且顾眼下吧,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他的脸贴在刘衍的胸口,喃喃地说,“殿下不要畏难,那些事没有什么难的,殿下只需要一件事一件事地解决。再说我永远都会在殿下身边,会帮着殿下的。殿下的心愿,我都会帮殿下做到,只要殿下有心愿。”
      我的心愿?刘衍迷糊地想到,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什么心愿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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