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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19章 风虎 ...

  •   第十九章

      北山的春日比都城来的晚,陡峭的山坡上残存着积雪,峰顶烟云缭绕。风割在脸上,比冬日里更难受,阴湿的寒气丝丝缕缕地穿透了铁甲的缝隙。
      刘衍骑在马上,腰间悬着一柄长剑,配着短刀,背后背着一把修长的战刀,一张朱色长弓挂在马上。
      他已经攀上了雪山的山肩上,云层近在咫尺。冷风从山阴处吹来,潮湿阴冷,带着雪气,仿佛山鬼的呼吸。
      山下谷底中,三千人的重装步兵兵团整齐地排列行进着,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仿佛震碎了这个偏僻的谷地。在他身后,一队玄甲骑兵,脸上戴着冰冷的面甲,静默地跟随着他,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刘衍静静地看了一会,缓缓拿起弓箭,仰起头,向着天际射出一支箭。鸣镝尖锐的哨声撕裂了山谷的沉寂,四面数只响箭窜向天空,尖锐急促地回应着他,狼烟从对面山峰上燃起,数支旗帜飘扬在蒿草丛上。
      喊杀声与马蹄声几乎同时响起,元氏独有的号角响起,仿佛上古巨兽发出沉睡后的第一声吼叫,低沉而雄浑。响箭来自四个方向,骑兵却从同一个山坡上掩杀上来,借着山坡地势挟着万钧之力冲杀下来,在第一匹战马踏入谷底时开始收缩队形,如一支箭一般钉向谷底的兵团。
      在第一声鸣镝响起的时候,兵团已经开始改变队形,盾牌竖起,长矛自盾牌上方密集地伸出。刘衍居高临下紧紧盯着兵团横纵之间的变换,地形狭窄,阵列几乎没有太大的用处,本应维持十六行列兵,但眼下只能收缩为三十二列。兵士从行军队列变为列阵速度已经很快,但是,还是来不及排完队形了。骑兵借着山势,来的气吞如虎,势不可挡。
      刘衍猛地举起右手,他身后一名玄甲武士打出一支赤色旗,重装步兵军团立刻放弃了展开,军团以队为单位,按横列四十人,纵深三人的规模依据地形各自为政。
      眨眼之间骑兵已经疾驰到步兵阵前,但此时既没有箭矢如蝗,也没有马踏重盾,骑兵进入最后一射之地就降下了马速,逐渐停下马来。

      “不错。”刘衍身后一名武士说道,“我军素来长于平原野战,原先的阵法也都不错,但如果是山地战那几乎没有什么阵法是合适的,不如释放兵权给校尉,局面反倒灵活起来了。只不过如果战场打到这份上,主帅便已经无能为力,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刘衍板着一张脸,摇摇头,“主帅的作用原不在一场战役里体现,若在这样的地势下被奇袭,原本就要依靠兵士绝不动摇的秩序和下级校尉的能力。”
      他转过头,望着身后一张张冰冷面甲后熠熠生光的眸子,他闷闷地说,“在这两点上,我相信自己的兄弟。”
      有人笑了,他身后的武士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几步之外有人道,“说就说呗,你害羞什么?”
      刘衍终于列嘴笑了,“收兵,回家。今晚我们与兵士一起喝酒,我请客。”
      他身后的武士一把摘下自己的头盔,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头发蓬乱,耳朵却大。正是褚培良。整个人都不复方才的严肃,“卧槽,刘衍,你黑不黑心啊?整整三天我们骑在马上,连一觉都没睡过!你比你那姐夫心还黑!”
      “挺不了你不早说。”刘衍活泼泼地说,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早说个屁。”褚培良道,“谁说我挺不了了!但你就不能在开始练兵的时候提前说一句,我本来还以为一天就能回家呢!”
      “狗屁。”刘衍道,“真要打仗了,谁能预料打几天。”
      “我就不累。”一张狰狞的面甲打开,露出元韶嫩生生的小脸,笑嘻嘻地说,“我还能再撑至少两天。”
      “哎呦小弟弟你就吹吧!”褚培良笑着说,给了元韶一拳。
      “谁是你小弟弟?”
      元骐也跟着其他人一起陆续卸下头盔透口气,笑道,“王爷是想要探探底,这样也好,演兵的时候才能知道深浅。不过今晚的酒我可要好的,没有石冻春,也得是万象皆春!”
      “我想要陛下赏你的蔷薇露酒。”褚培良说。
      “娘气。”不知道是谁说的,褚培良随手掷了根箭去,被后头抄手抓住。
      “我还是喜欢公主府里酿的清波酒,你能不能去讨些。”
      “你自己怎么不去?”
      “等着被揍吗?”
      “我去就不挨揍吗?”
      “反正王爷隔三差五就要挨揍,下次挨揍的时候顺便要点呗。”
      “这些都寻常,倒是遇仙正店酿的玉髓最好,只是不易得。”

      刘衍一路跟他们说着闲话,绷紧了三天精神渐渐松懈下来,疲倦便席卷上来。他撑着不肯显露出来,最后还看着校尉们把士兵聚集成行军对列,不肯稍出差错被他从过军的兄弟们笑话。他的身边簇拥着他的表兄弟们,一共有三十七人,里面有十五个格多。
      走在他身后的是他府中的亲兵,再后面是他兄弟们的亲兵,最后是他从枢密府借来的兵。五千人不算多,但也足够排成长长的行军队列,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觉得自己累得就快要从马上掉下去了,心中却十分得意。他终究是坚持下来了,而且自认为完成的不错。他的兄弟们也都很高兴,这会气氛十分轻松,等说完这阵子对酒肉的畅想,他们就快要开始胡吹牛皮了。
      他小时候在外祖身边的时候很多,一半时间是长在军营里的。他喜欢那井井有条的秩序,奔驰的骏马,燃烧的愤怒,甚至铁锈与鲜血的味道。但他最喜欢的是他与数万人同在,而他们只有同一个目标,一个灵魂,当他纵马奔驰,手握战刀,一切都变得简单纯粹。忠与义不再是一句虚言,而是如同手中战刀,胯下战马一样真实,不可缺少,不可怀疑。
      所以当他第一次真正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与表兄弟们不同的时候,他没有觉得荣耀,他几乎是惶恐的,生怕被推开。那时候他大约十一岁,接着他迫不及待地长到了十三岁,迫不及待地完成了元氏的成人仪式。完成仪式的过程甚至都没什么可说的,他受了点伤,但是伤的不值一提。他都为了这件事准备谋划了那么久,整件事本身就像猎豹捕食,他都已经在灌木丛中蹲了很久了,既迫不及待又有条不紊地扑向那个机会。
      在那之后,他懵懵懂懂,也没有觉得特别荣耀,只是安心而已。外祖说他成了一把利剑,他的父皇说一把好剑要放在鞘里,妥善地保护好,待到关键时才能出鞘。但父皇说最好一辈子都不出鞘,于是他看着他的哥哥们上了战场,如今弟弟们也可以上了,他一个人憋在京城里,担心自己渐渐又要被推开了。
      他跟唐翊去过一次瓦市,看到了人家演马戏。一头威风凛凛的斑斓猛虎,表演跳火圈,跳得又快又准,人人都激动地叫好。
      他呆呆地看着,他在山林中见过猛虎,浑身蓄满力量,迅疾如闪电,利爪一击便可杀死绵羊,可以跃过几丈宽的深涧,勇猛强悍。如今,却只能在城里跳跳火圈?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愿意去演马戏的那条街胡闹。

      一阵奔驰,快到城门的时候众人都收了马速,眼看进了牛马墙,接连三日的演兵已经结束,元氏兄弟们彻底松懈下来,禁不住开始玩笑。兄弟几个在马上也是推推搡搡的,也不吝给刘衍几下,刘衍挤在兄弟当中,渐渐鼓起兴来。
      方才已远远的望见婆门寺塔,此时冷月挂在城头,刘衍又觉得想家。也不知这几日唐翊在做什么?三日两夜骑在马上,这不是唐翊能熬得下来的,便是他能熬下来,也没有拉他受罪的理,所以当然是不能请他一起来。
      但是刘衍出门之前并没向他交代清楚自己的行踪,只言片语都没留。理由嘛,刘衍自己也说不清,他就是想看看等他三日之后回来唐翊是个什么模样?是气的印堂发红,还是喋喋不休地数落他。再打听打听这几日唐翊急成什么样了,是不是到处打听王爷去哪了?他挺喜欢唐翊数落他的,那人牙尖嘴利,惹急眼了简直是口吐莲花地贬损人。他每次听着听着都会想唐翊真是文思敏捷呀,骂他的话简直可以做成檄文十八篇,篇篇不重复。所以他一不小心就会笑出来,唐翊会气得切齿,但之后不是也就那样了么?唐翊坐下,他倒茶;唐翊站起来,他先开门;甚至唐翊看书,他翻页……用不了两个时辰,唐翊保准也憋不住笑出来。
      他想着,突然在胸口按了按。呼之欲出的一团火,被他小心地按回去,生怕吓着人。
      他正胡思乱想,周围的兄弟们七嘴八舌,城门口狭窄,又挤在一起,乱糟糟的时候还有忙着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出城进城的百姓,见他们一水的少年将军各个气宇轩昂煞是好看,也不怕马蹄子不好约束,硬是挤着看热闹。城门的军士提心吊胆地维持着秩序,被惹怒的元氏下级校尉又跑来怒喝城门军士,几鞭子抽在乱挤的杂人身上,稍稍抑制住了差点扑在马蹄子上的几个愣头青。
      场面霎时一片混乱,这可是刘衍始料未及的,他本来不拘小节,但此刻生怕有什么山货看热闹不怕事大,真挤到哪个骑兵的马蹄子底下被踩死,又怕自己的兵士弹压过激被御史抓住又特么风闻言事,父皇怎么斥责尚可不必担忧,但必定惹的唐翊真正动怒。本来是个好事,最后要是闹得虎头蛇尾,他可真是要气死了。
      他既着急想快点通过城门,又担心后面的军士狂傲惯了不受约束,别人弹压不住,便想留下监管。就这么一脑门汗的时候,哪里注意到笛声悠悠,倏忽间由远及近。可旁人却是听见了的,就有人大喊了一声,“快看!”
      饶是此时刘衍也没有注意到,忙着维持秩序的军校也没注意到,却觉得压力突然轻了好些。人流如同洪水,却突然倒流而去。
      “仙人下凡啊!”
      嘈杂之中刘衍就听清了这么一句,一怔之下终于听清笛声破空而来,悠扬婉转,声声入耳。刘衍在音律上虽算不得大家,但到底是识得好赖的,此时一听见便是愣住了。若是清夜之中,听到这样好的笛声,怕是连刘衍也会潸然泪下。可此时正是身在闹市外的城门之下,正是京中最热闹不堪之处,那吹笛人竟似全不受侵扰,虽置身滚滚红尘之中,竟也仿佛身居琅环福地一般从容淡泊。
      刘衍震惊地抬起头,只觉得自己竟被压制住了。仿佛两军对垒,自己带着士卒狼狈不堪地渡了河,一抬头发现敌军已经排好兵布好阵,静静地等着他跪地受俘。
      他带着三分恼怒地向前方望去,先看到的竟是一队摇晃的红色灯笼,由远及近,照亮了持灯人锦绣的衣裙。
      他大吃一惊,呆望着从暗淡的街市中走出来的这支马队。几十匹高头骏马,便是京中也是几乎只有北府才有的北地神骏,驮着几十个持灯的曼妙少女,各个姿容姝丽,有倾城之色。更何况大殷甚少有女子骑马,这几十名女子穿着锦绣绫罗骑马列队而行,恍若仙姬飞天,本身便是异景。此时不要说众百姓围随过去痴看,啧啧称奇,便是刘衍一干王孙子弟也看得愣了。
      刘衍过了头一阵子吃惊之后移开视线,这才瞧见每个骑马的女子身边原都有一名华服美冠的贵公子并辔而行。方才只是因为女子掌灯,又骑着马,实在太吸引人注意力,所以才没注意到同行的男子。此时缓过神来才明白,那些女子原不过是优伶侍女一类的人物,那旁边的青年男子才是主人公。
      那为首的男子,头戴玉冠,身着月白长袍,下骑一匹通体雪白的汗血马,玉勒雕鞍,显是富贵已极,偏又风华浊世,不染凡尘,是宛如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此时正横一支玉笛,旁若无人地吹一曲千秋岁引。刘衍忽地一惊,虽然光线昏暗隔着几步距离还看不清确切容貌,却直觉他就是唐翊。谁知一个恍惚后,再仔细辨认便知道不是。何况他知道的,以唐翊的性格,绝不会愿意出这么大一个风头。
      刘衍再往后看,见这些男子年岁大约都是二十几岁,各个气质高华,衣饰马鞍无不价值千金,必定是世家贵公子无疑。可奇怪的是,这些人刘衍竟全不认识。可反过来说,如果宫中的六皇子都没见过的,又算得了什么世家贵公子?除非……除非不是都中人物。
      刘衍回头询问地去看他的兄弟们,见他们一个个也都伸着脖子呆看,十分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倒是褚培良缓过神来,眼睛亮了一下,笑着说道,“这个时候要出城啊?倒是会玩。”
      “他们是谁?”刘衍问道,知道褚培良比起那些醉心沙场的兄弟,心思活泛得多,对京城中贵公子们的勾当全都门儿清。
      褚培良一笑,“打头的我认的,是兰陵裴家的公子裴书翰,最是个诗酒风流的人物。听说南国五族的长房公子都进了京,想必后头的就有其他五族的人吧?不过也说不准,五族公子同时进京是何等的盛事,差一点人家的高门大族子弟自然也愿意来凑这个热闹,何况其中不少都是与他们交好的。光是我知道的就有颍川虞氏,琅琊王氏,阳翟褚氏,海陵崔氏,陈郡公孙氏。”
      刘衍一愣,“连你的本家都来了?”他想了想,才迟疑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褚培良高深莫测地看了刘衍一眼,接着愣住了,“你不会是真没想到吧?五族进京当然是因为京中有人把他们召唤来的,其他大族进京当然也是为先一手知道情况。你看我干什么?你还想不明白?当然是为了你的婚事啊?公主自然要先跟五族商量好了,愿意嫁哪个女儿给你,先私下定准了,陛下才好代你提亲啊!这是多大一个事啊,五族既不想明里拒婚惹怒陛下,咱们也不想惹怒五族闹个没意思吧?”
      刘衍惊得一缩脖子,为的是这巨大的阵仗,他随口一应的时候可没想到会这样。震惊之下不知道该问什么好,胡乱抓着个念头,“谁?那是谁把他们全请进京的?”
      “谁知道。”褚培良嘀咕了一声,“不是公主,那就是皇后娘娘吧,也说不定就是陛下授意的。只不知道中间人确切是谁,反正不是我们家啊,将来你要是有一天恼了记得别找我的晦气,我们褚家没有那样大的脸面。我猜兴许是薛相爷家吧,他家入朝最深,又是五族之人。”
      刘衍愣愣的,只觉得十分不痛快,只是娶个亲不是么?也不过是这几句话的功夫,马队已迎面而来,那风华浊世的裴氏公子已与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自己身后的亲兵和北府的兵士竟纷纷侧身避让,竟是被这似真似幻的场面震慑住了,生怕自己玷污了仙人衣角。那些伸长脖子的百姓更是看得目不转睛,满脸渴望,仿佛想要拼命记下今晚所见,回去才好跟家人邻舍好好描述此番幻境。
      便是刘衍也觉得有些压力,转身又对褚培良说,“喂,你既认得那姓裴的,为何不跟他招呼?”
      褚培良笑的好像有些胃痛,低声道,“我算什么,就算认得他,也难同他说上话。此时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会理睬的,难道我要自取其辱吗?”
      刘衍大惊,转念之间心头嫌恶。再回头看那些随着裴氏子的翩翩公子,与他们擦肩而过竟是各个目不斜视,倒是对他们这些披甲之人和旁边的小民一视同仁,全是视同尘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19章 风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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