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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15章 花团军 ...

  •   第十五章
      好多日不曾舒散筋骨,刘衍在自己府中校场上玩了个痛快,唐翊给他的弓着实是好东西。瞧着是本朝的手艺,可是做弓的材料他实在看不明白,后来还是他一个表哥说像是东海外得来的东西,好像从前镇国公萧雍有一把这样的弓,确是十分罕见。说不得人人都要试试他的弓,一干沙场小将难免争强好胜,试着试着就比了起来。
      刘衍比膂力最好的人射得准,比准头最好的射的远,就对自己很满意。一帮兄弟吵吵闹闹了一个上午,弓马骑射,角力摔跤,无所不玩,等到刘衍饿了肚子才想起来已经过了午时。这才想到自己尚未预备酒饭,生怕被那几个嘴坏的嘲笑,急急忙忙叫人去安排。幸好厨上的人来回说唐翊早已吩咐过了,不但替他拟了酒席单子,连酒都早早抬出来备下了。
      他顶着一脑袋汗,禁不住大笑。跟褚培良招呼了一声,自己纵马而去,把马一直骑到前院,马蹄子几乎踩到了自家的门槛子。
      他要跟唐翊道声谢,顺便亲自请他入席。他的表兄弟们虽然都是习武之人,可也都是王孙子弟,也会倾慕有才学的文士。何况,虽然接触还不多,他也已经觉出来那班兄弟还都挺乐于跟唐翊交往的,见过他之后便会屡屡提起,大约唐翊与一般的文士的确不同,那一般疏阔风流之处不比任何人逊色。
      他恣意地骑马到门上,想到这下非得惹他大骂不可,禁不住自家先哈哈一笑,翻身滚下马来,活泼泼地跑进去门去。屋里暖意融融,香炉上笼着袅袅余香,窗棂上透过正午黄黄暖暖的日光,一瓶早春之花放在唐翊曾用过的案上,笔尚搁在纸上,人却不见踪迹,四周静悄悄的。
      “唐翊。”他笑着唤道。
      无人应声。
      “唐-大-翰-林。”他拖着长音,转到耳房去找他。
      仍旧无人。
      他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刚拼命骑过马,他的呼吸很是粗重。
      这里,就只有他的呼吸声。
      他从一间屋子找到另一间屋子,日光和煦,却不见人影。
      他愣了愣,站在堂屋当中,仰着头,大声呼喊,“唐翊——”
      没人应他,他笑了,笑声孤零零地被空屋投放了回来。他把笑咽了下去,板起一张脸。
      后面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丫鬟走了出来,逆着日光认了认他的影子说道,“原来真是殿下在说话,唐大人早就走了,殿下还在叫呢。”说着掩上了嘴,忍不住发笑。
      “他去哪了?”他问。
      “出府去了,跟刘大人一起走了有两个时辰了。”丫鬟说,终于瞧见了王爷的脸色,吓得低下头去。
      “哼!”他大声地说,不高兴地转回身,双手负在身后,蹬蹬跑出去。“要来便来,要走就走!一个两个不拿本王当盘菜。”
      “殿下。”丫鬟担心地在他身后唤道。
      他在门口拽住自己的马,翻身上马挟风而去。

      “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好!”刘衍喝一声,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鼓槌,酒酣耳热,在军鼓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唱歌的元骐是刘衍的外甥,比刘衍倒大三岁,生的仪表堂堂,最爱美酒,性情又十分潇洒。此时他正端着酒杯敲着筷子,唱一首六州歌头,曲调本豪迈壮阔,他又有一把好嗓子。
      他十分得意地继续唱道,“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刘衍哈哈大笑,摔了酒杯一阵急板,几乎把鼓都要敲漏了,最后一鼓定音——结果元骐去喝酒了,没跟上来。
      “不唱了!”元骐干了一杯酒,说道。
      “不给你缠头!”刘衍吼道。
      “下半阙不好。”元骐笑道,“小元韶来给我倒酒。”
      元韶正挨着刘衍坐,这位置本来不该他坐,不过他硬挤了过来,此时嚷道,“不给你倒,你还是我侄儿呢!下半阙是什么?”
      元骐笑道,“你管它是什么呢?人生苦短,正要及时行乐,管他后面是什么?这上半阙我爱极了,我就只管唱一半,人生若能停留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处,轰轰烈烈,岂不妙哉?”
      元韶读书少,好奇心却重,不肯受元骐的教训,转去问褚培良,褚培良想了半日,仍是不记得。
      刘衍却冷笑一声,跳了起来,仗着醉意大呼道,“都不唱了我便来唱。”
      说罢从腰间拔出长剑,一剑去如长虹,喝道,“似黄粱梦,辞丹凤;”
      元韶愣住了,想不到一番壮怀激烈,少年侠气,竟陡然转成黄粱梦,又辞了丹凤。
      刘衍跃起,在空中挽了个剑花,身法极流畅,他平时不喜用剑,用剑时却极灵动,颇有仙风,与他的功夫路数判若两人。他不善用剑,却善剑舞,此时边舞边吟道,“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至此身形凝住,长剑指向虚无处,众人静下来,都看着他,他笑一声,缓缓道,“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好!”元韶跳起来捧场,“不过后半阙确实没意思!”
      刘衍看着他笑,“小元韶说不好我还能说什么?”他将长剑归鞘,“那咱们军歌不用这个啊!”
      褚培良一口酒喷出来,“放屁,这也能当军歌!”
      元骐便道,“小虎这个不提气,自找没趣。”
      他仰起头来,一口气喝干了一壶酒,突然长啸一声,扶膝唱道,“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音调激越高亢,没来由地让元韶打了个激灵,却见众人神色昂扬,连同刘衍都一起唱道,“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元骐碰了元韶一下,“跟着唱,又不难唱。”
      “这是……”元韶忽然明白过来,一阵激动,这是元氏的军歌。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雄浑的歌声自郡王府的花厅中直冲霄汉,仿佛裹挟着万千不灭的英灵,被一代又一代元氏的儿郎唱起。这是他们出征的军歌,是他们埋葬同袍的镇魂歌,也是他们饮宴上唱得最多的祝酒歌。他们一连唱了几遍,唱得元韶牢牢背下了每一句词,每一声音调,热血沸腾,唱得刘衍豪气又起,将那些不如意尽皆抛洒。
      “郡王殿下!”元骐突然大喝道。
      刘衍抬起眼来,望着他,也望着众人。
      “大殷三月殿前演兵,今年我们还是没有自己的旗号吗?”他厉声问道。
      刘衍直觉酒气上涌,胸口翻腾,激得他猛地站起来,“藏头露尾,非男子所为。人生不如意事,本已多如牛毛,战场再不得扳回一局,此生还有何意趣?”
      元韶不知何意,但见兄弟们神色都变了,一向好嬉笑,凡事都无可无不可的褚培良大叫一声“好”,猛地站起来,右手成拳猛磕了自己的胸口两下,姿势娴熟极似军礼,却不是中土之礼。“我早就受不了了,刘衍,你终于决定了,我今日才敬你是条汉子。”
      元韶发觉不只一个人像褚培良一样红了眼圈,仿佛曾经有泰山压在这些元氏最了不起的儿郎头上。
      接着,褚培良就说,“咱们的新军就要建成了,在这之前必须先有个旗号,刘衍一向有个老虎的名号,咱们以他为尊,不如……新军就叫花团军。”
      刘衍眼前一黑,“去你娘……”
      “哎,我娘就是你姨妈。”褚培良忍着笑,伸手对他虚虚地一拦,“咱们身上都有血脉相连,全是亲戚,打小就说好过,打架不能打眼睛,骂人不能扯父母……”
      众人放声大笑,气氛中的压抑一扫而空,各个却都精神抖擞,纷纷离了席。元骐笑着说道,“培良别再扯淡了,今日咱们说的是正事!从前咱们元家每一代刀主之首,都有自己的亲军,这个规矩不会因为刀主是王爷,皇帝还是普通将军而有所变化。既然刘衍也做了这个决定,我建议所有的仪式都遵循咱们元氏的古制,盟誓必不可少。”
      刘衍的手扶在刀柄上,微微颤抖,仿佛刀亦有魂魄,正在渐渐苏醒,又与他轻轻唱和。他抚摸着刀身上的古老铭文,每一个印刻都熟悉无比,他忽然攥紧了那把刀,再也抑制不住血脉里喷薄而出的渴望。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仿佛是那首军歌的催动,仿佛是同袍的感染,仿佛是因为孤独,又仿佛是因为一切时候都正好。他看着向他聚拢过来的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们从小一同玩着相仿的游戏,今天这是不是游戏他也说不清楚,但是他再不吐出一点气来,他真的要受不了了。

      廊下女子在弹一首清平调,谢迁亲手调教出来的琴技,几乎无可挑剔。
      唐翊跟谢迁在庭前对坐,檐下的琉璃灯已点了起来。谢迁正亲手为他烹茶,阔袖轻舒,朗月清风之下,颇有几分仙人之姿。
      “我还得多谢你,要不是拉你过来陪着我,我今日非要无聊死。也亏了是你,竟能跟那些老头子坐住那么久,也只有你,才能把他们哄得高兴。”
      唐翊一笑,从他手中接过茶来,“我从小就被祖父拉着到处走,不习惯也习惯了。”
      “我们家老爷子那样不好相处,可不是一句你习惯了就能相与得下来的。我瞧着他也是真心疼你,你托他的事,说不定还是有门。不过……”
      “什么?”唐翊问道。
      “你也犯不上非要给刘衍配一个五族中主族嫡出的女儿吧?你明明知道就算是旁枝都不会愿意跟刘姓联姻的,你还非要找个主族!何况你还挑裴氏下手,你比谁都知道裴家的女儿有多金贵吧?”
      “也不一定非得是裴氏嘛,我只是说首选裴氏翎珑,其实江陵薛氏的清曜也不错。”唐翊端着茶盏笑吟吟地说道。
      谢迁差点被一口茶水呛到,“你可行了吧!裴氏翎珑,薛氏清曜,你怎么就那么敢想呢?你还专挑五姓这一辈最好的姑娘选?”
      “事在人为。五族虽从不与外姓联姻,但还是有过例外,不是吗?怎么王爷就不能是又一次的例外之人。”唐翊笑着说,“何况,我这是为未来的大殷选皇后,我怎么就不能选最好的?”
      谢迁看了他一眼,“这可真做不得准吧?你是自己看着刘衍好,不肯委屈他。”
      唐翊一笑,“裴氏和薛氏在我朝都出过宰相,虽然先帝重科举,几乎废掉了九品中正制,五族既不肯屈尊降贵走科举一路,便再没有过什么人能踏入中枢了,裴薛两家虽外头不说,其实入仕之心要比别家更重。当然了,翎珑和清曜在五姓诸女中,的确最配得上王爷。反正也是要娶,就娶个最好的。”
      谢迁又为他斟满了一杯茶,他是知道唐翊的,所以听说唐翊侍奉京中六皇子极为尽心,他就猜出来了几分。上次拿他开玩笑,既是传达家中长辈打探之意,也是想为老友提个醒。当时提了几句看他神色大变,便知道唐翊对那刘郎有意,谁知隔几日再见,唐翊竟没事人一般。他倒心中不忿,“是嫡公主拜托你从中斡旋的吧?她倒是聪明,真会用人,她也好意思?你也是真愿意被人家使唤。”
      唐翊摆摆手说道,“她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各有各的立场罢了。公主虽然看着盛气凌人,做事也雷厉风行,甚至有几分出格,但她是长姐,王爷是幼弟,这都是难免的。而且我瞧着她似乎是在替王爷稳住局面,占住位子,不想被太子占尽先机。她是女子,若不作出更大的气魄来,如何能压服得住众人。只不过我们这位王爷,在母亲姐姐,与父亲之间,似乎更偏向父亲。不管是他姐姐说什么,还是我试探他什么,他都一副懵然不知的模样,因为无知的太过了,我瞧着倒有三分假。”
      谢迁这倒起了几分兴趣,“有点意思,你继续说。”
      唐翊道,“想必你也听说过,王爷的弓马骑射极好,虽说是家学渊源,不足为奇,可我问过元氏的将军,据说王爷的刀法在元家几乎就是第一。而元家善使刀,说是元家第一,那或许就是天下第一了。武学的高低,也许在寻常人眼中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可一个人能在任何一件事上做成第一,其中的心力之坚韧,头脑之聪颖,都是绝不可低估的。”
      这一次谢迁点了点头,“这是不必说的。”
      唐翊又道,“这是外人都知道的,我再说些外人不知的。王爷家中藏书颇丰,我第一次进王府就有些疑惑,如果仅仅是作为附庸风雅的摆设的话,那藏书量实在太大了,并不合情理。时日久了,我细细查看过,那些书王爷几乎都读过。其实平时相处也不难发觉他有读书的习惯,所读门类又极庞杂。但若试探他,他似乎习惯性地装作一无所知。呵,在他倒是不难做到,他本来就话少,而且性情急躁,惯会不说人话。只是若多留心,便又能从他的行动中看出不少章法。”
      谢迁若有所思,“你是说他的行为是经皇上指点的?”
      “恐怕藏的久了深了,连皇上都不知道他这个儿子到底如何了。就连王爷自己……也未必知道了。”唐翊道,“他性情率直,却几乎不与外人来往。京中年岁相仿的贵介子弟,除了表亲他谁也不结交。所以王爷身在朝廷之中,却仿佛将自己置于江湖之远。甚至这么说都不够恰当,倒更像是他将自己的魂魄远远流放在南诏的烟瘴之中。我想他不愿意与生人结交的理由也很好推测,大约是嫌装起来太累。不过他对自己的性情放纵的太厉害了,我想一般人也受不了跟他结交。”
      “年纪还这么小,却压抑的这么深,只怕他这个人也难以有什么心气了。”谢迁道。
      唐翊终于叹了口气,似乎同意了谢迁的话。但凝思片刻,他又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道,“他要是没有心气,似乎就不会有那把刀了。”
      “什么刀?”谢迁没有听懂。
      唐翊摇摇头,转而问了个问题,“谢兄祖上是云中人,曾经也是镇守北境的君侯?”
      “那都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了,现在连云中郡都没了。”谢迁笑道,“如今一般人都只当我们一直生在南郡。”
      “所以正好跟谢兄打听,可否知道百年以前北境古蛮族的习俗。”
      “比如说元氏?”谢迁双目生光,轻佻地笑了一下。
      唐翊笑道,“比如说元氏。”
      “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们知道的还能有多少?”谢迁道,捻起一块如意糕,“不过元氏毕竟显贵,谢家的藏书楼里确实有先祖留下的一些记载,我也刚好读过。”
      “兄长自然会留意元氏。谢氏百年大族,若是不比别人多精明些,哪里那么容易就能存续下来。”唐翊笑道,“还请谢兄赐教。”
      “赐教就罢了,我当八卦讲给你听吧。如今的元氏一族,跟我们中土华族看着也没什么两样了,恐怕早就没了那些老规矩。那些陈年轶事,我想你听了也没多大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第15章 花团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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