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小模小样

36、第4章

　　第四章
　　人人都在看着刘子墨，他暗暗压制着怒火，一时没能立刻说出话来。本来他是个辩才无碍之人，而且他也没少讥讽过上位之人。但今日却不同往日，此时上面坐的是皇后娘娘，满堂之上都是祥和笑语，此时他断断不能一口驳回去。况且刘珩此时虽然口出秽语，但皇后娘娘如此尊贵之人又未必听得懂，他更不能讥讽回去倒叫人人都知道了。
　　他面上红了几红，因着迟疑，众人瞧他瞧得越发古怪。他硬着头皮正打算装傻，刘衍却动弹了一下，扭过身子去对着刘珩。
　　“我昨天去给父皇请安，父皇说也要给你找个师傅。”刘衍没头没脑地说。刘子墨坐了回去，轻轻舒了口气。
　　刘珩警惕地看着这位二五眼弟弟，勉强笑道，“我昨日也去向父皇请安，父皇倒没提这事。”
　　谁知刘衍没理他，又荡开了话头，“我府里近日得了几个不得了的工匠，都是打南边来的巧灯匠，今年上元节皇城门口赛花灯，我必是第一。”
　　刘珩听他的口气自大，心里已有些不爽快，他刘衍仗着是东宫嫡子，什么都是好的，一般是皇子，细品起来却是大有不同。他略有些捻酸，微微冷笑道，“六弟自然有这个排场。”
　　“不值什么。”刘衍随意地摆摆手，身子还懒洋洋地靠在桌案上，“我先扎了个老大的兔儿精，就想用这个花灯罢，谁知大姐前日使唤人来告诉我，说给我请了南禅寺里的师傅算今年的命数，那南禅寺里的难缠师傅竟说兔儿跟我的属性犯冲，可惜这大兔子精我就用不得了。四哥要是不嫌弃，我让人送去府上赏玩如何？——恰好今年又是兔子年。”
　　刘珩一时没解过来，随口道了谢。刘衍就在那吹嘘自己的兔子灯如何如何巧夺天工，引得众人也没空去想他是什么意思，再说他又从来都是一副没心机的样，素来一派天真像。只有刘子墨因为强忍着不笑，低头猛盯自己的靴子，唐翊倒是自在坐着，脸上却要笑不笑的。
　　刘衍喝了口水，转头又盯着一直想插嘴却插不进来的刘珩，“你刚才是不是想问我，父皇为何要给你请师傅？”
　　刘珩苦笑，“正是。”
　　“父皇看我找了师傅以后有了进益，觉得是个好法子，才想起你或许也有救。”
　　话一出口，连太子刘衎都笑得险些喷了酒。
　　刘珩心有怨愤，但无奈二五眼弟弟蠢起来连自己都骂，他倒没法说了。刘衍也不等他说话，抢过话头自己又说了下去，“父皇说你虽不及我聪明，可有好师傅督导着，倒是也能认得几个字，到了外边不至于太丢他老人家的脸面。”
　　“衍儿，你可不要口里胡天胡地的了。你哥哥虽不及翰林清贵的才学好，可也到不了那份上，快别胡说了。”潆君公主大约是顾着面子，在上头淡淡说道。
　　谁知刘衍听见他姐姐说他，眼睛都亮了，更来劲了，一副惯坏了的顽童模样。“真的，姐姐你不信我？啧，金水河出外城跟大河交汇的那个三叉河口，近来新起了一个庄子，盖的那叫一个漂亮，名叫渠园。姐姐你可知道？”
　　潆君睨了他一眼，“哪有那个地方？”
　　“有的。”刘衍胳膊肘子拐了唐翊一下，“你告诉我姐姐。”
　　“是，”唐翊随即应了，又正色道，“五丈河，金水河，长水河三条河原本都是人力开凿而成的水渠，三渠交汇之地的主人感念前人功业，便将此处所造之园取名‘渠园’。”
　　刘衍乐得一拍巴掌，“就是这个渠园，有人跟父皇说四哥有天带着人马出门游猎打那经过，因瞧那庄子气象不凡，便动了心思想去随喜随喜。待到了门前，展眼一望，四哥登时便说，‘这梁园名字取得妙啊’。”
　　一语出来，先是公主没撑住，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原是要教训弟弟的，只怕刘衍更得了意，忙拿袖子掩了。
　　众人瞧这情景，回思起安苏郡王三句话不离兔子，再想起他前头说起的那‘老大的兔儿精’，再驽钝的也都解过来了，一时笑不可遏。旁人就不用说了，便是一向众人面前极严肃的太子，此时就算不想惹得兄弟间不快，也撑不住笑得上不来气。那边元氏子弟笑声大得更是能掀翻屋顶，连皇后也笑得说不出话来。
　　刘衍自己倒不怎么笑，唐翊给他换了热酒斟上来，他还喝得有味。
　　刘珩素有个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人都知道个影，却也无人揭破这层，断想不到会被人当着皇后的面讥讽出来。他一时羞得面红耳赤，双手发颤儿。既是说不出来伶俐话来回刘衍，也是不敢，心里积的火能烧得红太上老君的丹炉子。
　　倒是潆君公主顾着他的脸面，不肯再让旁的人跟着取笑，叫了下头早扮起来的一班戏子即刻开戏。演的是皇后娘娘最爱看的武戏，一时锣鼓铿锵，就吵闹了起来，众人都被分了心去。
　　唐翊这才趁这功夫跟刘衍说话，“王爷的俏皮话越发长进了。”
　　刘衍瞧着唐翊是要说他，赶忙抢占先机，拿起酒杯跟他和刘子墨一起干了一杯。刘子墨也知道笑归笑，当众出刘珩这么大个洋相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好，但刘衍本是为了他，唐翊要啰嗦王爷，他不能不仗义，怎么说也得挡一下。所以酒杯一放下，他就揪住那边的曲子宫商角徽羽地跟唐翊考较起杂学，果真唐翊被他扯开了话头，一说起来也有些停不下来。
　　刘衍偶尔也插几句，天下第一号的富贵闲人，杂学旁收的功夫总不会太差。三人听了几出戏几支曲子的功夫，不知不觉都喝了不少酒。唐翊也没工夫说刘衍，况且刘衍坐得离他极近，虽然三人说话难免凑得近些，只是刘衍的小臂始终贴着他，再不然就是说得高兴一只胳膊搁在他的肩头。他总也没有心情去说刘衍的好歹，只觉心恬意顺。刘子墨博览群书聪明机变，刘衍天生一段英雄气，与这二人交往便是人生乐事，高谈阔论起来更是难免旁若无人，隔不了一会也就忘了那些不成气象又不成器的皇室贵胄了。
　　再祝酒两轮，皇后便要去休息，走时吩咐潆君公主代为劝酒。众人送走了皇后，哪里还安分坐着，只是顾忌着有女客在才不太放纵。刘衍便被几个元氏兄弟架去灌酒，唐翊也被几个相熟元氏子弟灌了不少酒，前头他已经喝了不少，这会又喝了几杯就觉得有些多了，连忙偷了个空出去走走。
　　他走出廊下才想起外头一直是漫天飞雪，这半日也不曾往窗外看一眼，竟是辜负了美景。
　　唐翊遥望着湖边挂着雾凇的雪树琼枝仿佛天然生发一般，觉得有趣便贪看住了，顺着游廊慢慢赏玩。转过湖上一条曲折栈桥，湖上氤氲的雾气突然被风雪吹散，他这才发觉与他一水相隔的亭中竟有几个人。
　　那边人也才发觉他站在栈桥上，都转了过来。
　　唐翊这才看出来亭中人竟是太子和太子妃两位贵人带着几个小侍从，大约也是出来走走。他顿觉一些尴尬，不为别的，是因为他此时站的地方跟太子极近，却有尺水之隔。他要跃过去的话便显得有些不庄重，要绕过去却要走老远，要回避又是脸对脸，避无可避，不行礼不说话是无礼，行礼说话也不见得的多有礼。
　　他想着左右为难，却是个本性潇洒之人，此时禁不住便是一笑。对面亭下的太子同样看出了他的处境，也温和一笑。
　　二人目光相对，唐翊就在这边行了礼，刘衎还礼亦极谦逊。唐翊再向太子妃行礼，那窈窕温婉的元氏也在对面还礼，半身掩于丈夫身后。
　　此时隔着水，不像说话的地方，唐翊便想寒暄几句便离开。谁知刘衎偏偏叫住了他，唐翊站住脚，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刘衎。
　　让他真正惊讶的是，刘衎竟露出一丝自嘲似的微笑，唐翊暗暗吃惊，这样的神色偶尔刘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却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来日大殷皇帝的脸上。更何况，刘衎如今无疑已是大权在握，否则枢密府如何会退避三舍，皇后又如何会刻意示好。
　　刘衎安静地望着唐翊，也同样在品度着眼前这飘逸出尘的年轻男子。举手投足间自在飘逸得带了几分仙气，在这飘渺雾气笼罩的湖上猛一看当真恍若仙人，让他这样千尊万贵的皇太子都有些疑心自家形秽。只是若细看眼睛，便能明白他其实并未出世，世间种种必定都绕在他心头，这样的人愈发难看透，许就是真虚伪。
　　刘衎缓缓说道，“如今再说起你一篇策论名满京华的事，只怕你都已经听得厌了。”说到这里两人都是一笑，刘衎笑得很温和，“我却为你这篇策论一直惦念着，想着跟你长谈一次，却一直也不得机会，如今耽搁得久了，已有些时过境迁之意。不知你如今心中抱负可还如同当日一般？”
　　唐翊回道，“位卑不敢忘忧国，既食朝廷俸禄，怎敢一日有负君恩？不过才学疏浅，不敢空谈误国。”
　　这都是场面话，刘衎不以为意，也不跟他打这太极，摆了摆手仿佛想挥走这些虚言。“君之才华，海内皆知，何必过谦？”他微微一笑，直截了当地追问了一句，“你当日策论之中论的是大殷因何要行新政，如今陛下乾纲独断已定下新政必行，只不知你还有何方略可献？”
　　唐翊一笑，太子与王爷果真有些相似，这一问当真有王爷挥刀的劲猛。他笑答道，“确有一事可说，臣见外头备料，怕是有开春修外城墙的意思。我大殷京城经营至今，已算得上古往今来第一大城，人口已达百万，城中已拥堵不堪。臣想请修城时外城四壁内留十步，以墙为卫，外容车马往来。”
　　刘衎一愣，他想到唐翊或许肯说，或许不说，可再想不到唐翊说的是这等琐碎的事。不过他也是聪明人，明白了唐翊的意思，在其位谋其事，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唐翊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珍重自己的身份。他有些无奈，若说他是在试探唐翊，那唐翊也似有似无地表露了态度。
　　他点点头，“虽说的是小事，治国本无小事。这事我会记得，明日就叫进京城府尹来商议。”
　　唐翊笑着应对几句谢恩的话，即刻便要告辞了，有些不愿在他身边待久的意思。
　　刘衎任他去了，不过一笑。转身看一眼身边似乎若有所思的太子妃，随口吟道，“这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吧？罢了，人各有志。”

作者有话说

　　梁园（兔苑）
唐翊建议要修的就是绕城高速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