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小模小样

31、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唐翊回到自己屋里，丫鬟服侍着他脱了官服换了已经烘暖的家常衣服，又看着丫鬟们加了几盏烛火，厨房就来摆晚饭了。他瞧着桌上一碗一筷，暗暗觉得十分不同寻常，如有所失，待坐下才想到自己似乎很久没回家里吃过晚饭。
　　他这一向即便白日里不在王府里，晚间也必定要去王府里看望一回王爷，多半也就在那吃饭了。刘衍喜好热闹，最爱和人聚着，最不喜旁人冷落他，与他相处久了，他这心性唐翊自然不会不知道。他若是一日不到王府里一趟，刘衍嘴上倒是从不说什么，可憋上两日总要放个大招，惹出些不大不小不尴不尬的麻烦来给他瞧，在这一点上王爷实实在在是个混帐顽童。唐翊要是不想疲于奔命地到处给刘衍收场，那到王府点卯就得比到翰林院还勤快。
　　唐翊倒从没想过抱怨。

　　他拿起筷子，屋里鸦雀无声，外头的北风声刮过院子，听得清清楚楚。唐翊无奈地抬头看看旁边站着的两个丫鬟，都规规矩矩地垂着头。他这饭都有些吃不下去了。
　　要是苏小宛在这恐怕还能说上几句，可惜她又病着。他又想起她那只挂在手串上的象牙骰子，方才他就觉得莫名其妙，她从前家里最后那点家业就是被她哥哥一夜豪赌输没了的，她一向才最恼人赌博。她哥哥把家业败光以后没多久就穷得过不下去了，把她这亲妹妹也给卖了，所以要说她手里能有个什么人留的念想，除非就是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给她的。但又觉得不像，以苏小宛的性情，真有那么个骰子，恐怕她早背地里给砸了。
　　不过人心总是难解，恐怕有时便是本人也说不清。
　　唐翊放下筷子唤了丫鬟温了酒来，满腹心事，半心半意瞧着丫鬟一双纤纤玉手执着酒壶，觉得甚美。不期抬起头时，刚好看见那丫鬟面生春0色，眼角含情，悄悄望着他。
　　这倒好，漂起爷来了。
　　他抬抬手，让两个侍女都下去，自己举起酒盏，慢慢的倒喝出愁绪来。想着苏小宛说的话，越发觉得她十分聪明，并不问得太多，只要足够她看得清路往哪走就够了，她便能稳稳当当地走下去。人心是最难揣测的，但他却相当容易相信人。
　　譬如说苏小宛吧，虽然是个女儿身，等闲的男子却也不如她，这自然是她的好处，他只要把那些繁琐事交给她就够了，就再无后顾之忧。所以他信任她，拿她做个心腹，是信她的才能。但要是仅仅如此，那还远远不够。就像皇后娘娘，发觉了他唐翊有些才能，兴许还是个千里马，可堪辅佐她的儿子，她也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定然要放出个马笼头来把他这匹千里马套住。
　　他慢慢地又给自己斟了第三杯酒，想到方才那个以为自己有些机会的丫鬟，想必羡慕苏小宛得到主人的青睐，私心揣测这青睐有加必然是因为小宛是唐家四少爷的如夫人。家人看他用苏小宛，也会以为他这个东家，比起外头的伙计更信得过的是自己的小老婆。岂知深情厚谊固然可以让彼此交心，可是反目成仇的夫妻也多了，本就是同林鸟，自然有各自飞的时候。
　　所以这些其实都不是唐翊觉得可以与人共行一段夜路的理由。他信任苏小宛其实是因为他知道她想要的就是立一番事业，将从前在她本家的所有愤懑都解了，所有遗憾都化掉，一偿昔日夙愿，生为女子依旧可以撑住倾颓的大厦。既有这样的心，他有什么不可让她去做的呢？反正他们要走的本就是同一条路，朝着同一个方向。所谓信人不疑，应当是这个样子。
　　可是王爷他，如同浑金璞玉，虽是块好东西，却迷迷茫茫不知自己彼岸在何处。唐翊现在想想，真不知道王爷因何信任他？是因为他为他做了事让他有所感怀，是因为他对他分外关切使他放心，还是什么都不为，就为他看着顺眼？他拿着酒盅突然禁不住一笑，想到如果他当真能问得出口，刘衍十成有九成会认认真真告诉他——因为你看起来顺眼。
　　苏小宛不过是闺中女子，尚且有志向，唐翊心中自然有所求，志向也不小，但这些刘衍他并没问过，只怕即使他听了也是实在不关心。唐翊有心教他，但这事先要刘衍信他。
　　恐怕从鸿蒙初开算起到万古永寂为止，世间最为难的一件事不过是个信字。常人难窥天机，向上五百年间事尚且理不清，谁又能知向下的五百年。陛下百年之后，太子登基，能不能容得下幼弟，这是唐翊说不清的事。但看起来皇后不太信太子的雅量，公主也不信，最可怕的是连皇上都不是十分相信，似乎还真是只有刘衍自己信得上七八分，越发显得虎头虎脑的憨。
　　父子不可信，母子不可信，兄妹不可信，唐翊却不觉得天理人情有何尴尬难过之处。众人皆不信太子，不能说明太子不够宽仁，就如同太子有朝一日若是下定决心诛杀亲弟，也不能说刘衍彼时当真有不臣之心。
　　刘衎与刘衍，要想兄友弟恭，除非一个是阿斗。这恐怕也是皇帝的意思，但是唐翊破了这一局，皇上却没见生气，可见皇上早就重新开了自己原先那一局，防备着刘衎变法坏事，备下了刘衍这一枚棋子。所以才能对公主和皇后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皇上不肯，公主想把他送到郡王府去，也是不可能的；若是皇上不想，刘衍也不会因为他的一封折子就被昭雪。一切都顺理成章，又合情合理，皇上是个中高手，看起来再无遗漏，太子也应当相信。只可惜唐翊知道人情，凡事最怕心里先存了疑，一旦早有疑虑，再看事情眼睛就会毒起来。
　　但唐翊也明白，雏凤才刚出新羽，麒麟才刚冒麟角，刘衍还不到时候，无奈时机却已匆匆往前赶了。皇上皇后太子公主，还有这些人背后牵扯到的错综复杂的人事，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力士与魍魉，瞬息之间便可能倾轧下来。庙堂之上几人的对弈，倾动的是天下苍生的旦夕祸福，甚至还有渺渺茫茫之间看不清的国运。
　　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定主意起来，酒却已经吃的不少。他的酒量其实不小，但却从不肯贪杯，此时看了看酒盅，到底还是放下。唤来婢女收拾了残席，他踱到门口，想找人闲谈一会破一破心魔，却苦于大雪封路。醉里看院中灯火，照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朦朦胧胧似有人影晃过。
　　他定了定神，原来不是自己喝醉了酒，是真有人一溜烟地从雪上飞跑过来，连个灯笼都没打。
　　唐翊骂道，“谁让你这么跑过来的，不知道走廊下吗？你的驴蹄子打这里跑过来，爷是赏雪呢还是赏你的大脚印子？”
　　骂完定睛一看却是管着门上的唐勤，他才想起来自己原是叫他来领罪的，结果被苏小宛混了一会都给忘记了。不禁笑道，“爷都忘了要剥你皮的事了，你倒实诚，自己又送上门来了。”
　　“不……不知道……爷在赏雪呢。”唐勤不知怎的磕巴了起来，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唐翊扫他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我门上的人竟然是个结巴，可算是一景了。我站在这里不是为赏雪，难道是杵在这里装雪狮子呢？”
　　唐勤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雪珠子，被主子揶揄的实在想笑，又知道唐翊的脾气，他要是真笑了今天肯定要罪加一等，唐翊就等着他笑呢。“奴才不是结巴，委实是因为门上来了客人，奴才飞跑来回主子。” “名帖呢？”唐翊估摸了一下现在的时候，揣测了一下能来的几个人。
　　“哎呦喂，”唐勤叫道，“谁敢收他老人家的名帖啊，再说前阵子又是常来的。奴才不敢让他在前厅里等着，作主请到书房去了，请爷赶紧过去罢。”
　　唐翊愣了一下，视线从唐勤的身上挪开，看到门口一团黑影挪进来，顺着墙角绕上右侧游廊，一时心头真是五味杂陈。
　　他挥挥手打发唐勤。
　　唐勤一怔，“爷不见王爷？”刚说完就见王爷从他旁边走了过去，站在唐翊身旁。他看得发愣，也不知王爷是怎么一点脚步声没有地跟着他到了内院来的。这……这既不合规矩，又怪瘆人的……
　　唐翊说道，“你下去吧，告诉李忠里面有贵客，让他带着下人等着听差。”
　　唐勤回过神来，一躬身应着，转身就退了下去，又飞跑着传差事去了。
　　唐翊看他去了，才转过身来望着王爷。刘衍也不看他，像个没规没矩的破烂半大孩子一般，悄无声息都走到人家后宅里了，还扭着脖子不看人，装模作样地瞧着栏外落了雪的几块湖石。
　　“王爷。”唐翊看了他一会，才开口说话。总不能两个人都不说话吧，唐翊看着刘衍就是一哂，真是的，都朝夕相处小一年了，谁还不知道谁的脾气，谁还治不了谁呢？唐翊转身正面向着刘衍，展阔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向王爷请了个安，闹的好像八百年没见着面了似的。
　　果不其然刘衍瞬间气得脸红，一副炸起毛的猫儿一样，圆睁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瞪着唐翊却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说，你凭什么跟我行个五品官该对王爷行的礼。他瞧一眼唐翊的脸，和和气气的脸色，面皮上一点没变色，摆着一段似真非真的态度，仿佛他真不懂似的。他恼了起来，左右看看，唐翊的四五个小丫鬟都从房里出来了，都怯生生的不知如何是好，围着他们倒像看热闹似的。他想抬起脚就走，不想白叫小丫头笑话，却一眼瞥见唐翊那微微自得的神色，突然觉得他要是走了他就输了。他走了唐翊也不会理他，他就是打定主意要把他气走！他火冒三丈，一脚踢在唐翊的门上。
　　唐翊的卧房门被他踢开，他觉得有三分解气，又想看看唐翊睡觉的正经内室是什么样子的，转身就进了屋里去，心里想着爷爱干嘛就干嘛，管你爽还是不爽。
　　唐翊跟着他走了进去，跟着他东看看西瞧瞧，王爷手欠，进屋就东摸一下西拽一下，突然在堂屋的架子上拿起一个青铜方尊看了看，笑了一声。
　　“怎么？”唐翊随着他走，在他身后警觉地问他。
　　“假的。”刘衍说，“你也有走眼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唐翊三分不爽，七分怀疑地看着刘衍。
　　“看就知道是假的，”刘衍得意洋洋地说，像个小无赖似的，“跟我家的都不太对。”
　　唐翊一怔，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生下来见的就全是好东西，虽然他不知道好歹，说不出个四六，眼睛养得却毒。天家的富贵实在可叹，唐翊的不爽足足升到了四分。那小无赖已经抛下了方尊，直奔他平日休息的那间里屋，他忙跟上去。小无赖转了一圈站在了东墙边定定地看着墙上挂的一副周昉的《游春仕女图》，他紧张地等着，半晌刘衍又哼了一声。
　　唐翊一怔，“这也是伪作？”
　　“不是，”刘衍从画下小案上拿起一个金桔塞进嘴里，吃了起来，“就是不喜欢而已。”
　　“小混蛋。”唐翊悄声说。
　　“你敢骂皇子？”刘衍咬着金桔转过头来看他，“反了天了，寡人要罚你。”
　　“臣不敢辩，请王爷罚罢。”唐翊不紧不慢地说道。
　　刘衍哼了一声，踱着步走到唐翊三面带围子的床边，“噗通”一声把自己摔进去。唐翊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他，方才已经知道他吃了不少酒，只当他是身子突然不舒服了。谁知刚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就见他一 双黑漆漆的眸子是睁着的，正在看着他。
　　他松了口气，还是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觉得他有些出汗。
　　“你生我气了。”刘衍突然说，像是问话又没有十分询问的语气。
　　唐翊还是觉得面上有些热了，他今晚确实量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