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心凉》璐依

1、第一章蝶误

　　第一章蝶误
　　命运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改变。
　　今天是八月初七，正是一个极好的日子。初秋的天空正如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女一样明丽纯净。而不时飞过的行行大雁正搅动着少女些许暧昧的心绪。空灵的湛蓝色苍穹，在灿金阳光中泛出一丝纯净的琉璃色。薄纱般的轻云轻盈的在天空中漂浮，丝丝缕缕，温柔缠绵。
　　而在这一天亦是我参加选秀的日子。怀着父亲对于帝王荣耀的期望，我艰难地走过县选，州选，省选三道关卡，终于来到了最终殿选的时刻，站在殿选的倚云殿空地前，望着前方巍峨的殿宇轮廓，我不禁多了一丝气壮山河的豪情。
　　参选秀女是大晋每一个官家少女都要经历的一件事情。与平民百姓的臆想不同，参选秀女不只是为了充实帝王的后宫，有时也肩负着选拔皇子王爷的王妃，解决皇亲国戚的姻缘的任务。
　　听父亲略微谈起当今皇帝雍和帝年仅二十七岁，膝下只有两位不到十岁的皇子和刚刚满月的一位公主。自然不会有什么为皇子选妃的事情。而当今皇帝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正是对于充实□□最关心的年纪，因此我们这节的选秀也就是单纯的选拔皇帝妃嫔。
　　参选修女有四个重要的步骤，分别是县选，州选，省选，以及最后的殿选。单单县选一关就已经淘汰很多明显不合格的人了。因此凡是通过县选，州选，省选三关的无一不是过五关斩六将的优秀女子，只要能够有机会再殿选中面圣就已经可以证明家中女子的容貌修养，至于殿选的结果也只能是祈求明明之中的运气保佑了。
　　虽然我侥幸有机会得到殿选的机会，但是我自知自己并没有确定的把握可以殿选成功。而在场的绝大多数的少女也和我一样为着殿选的事情而忐忑不安。所以我的胆怯紧张也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毕竟人人如此，我既然是沉迷俗世的芸芸众生之一，自然也免不了普通人该有的渺小卑微。而花容月貌的姿容里一旦装了一个胆怯的灵魂之后，整个人就成了一个精致的躯壳。
　　作为四品知府的女儿，我对于选秀一只怀疑复杂的心情，我既是希望自己能够选上秀女好为家里的门楣再添几道光彩，又恐惧在入宫之后只能守着那一方四四方方的天空过日子的孤寂凄凉。
　　京师人杰地灵，原本在澜州老家极为出众的容貌到了现在也变得泯然如众人。况且在京城这个遍地都是官员的地方，区区一个四品知府也算不了什么。因此我既很难凭借姿容仪态拔的头筹，又不可能凭借家世出身占的先机。想到这里我不禁对自己的杞人忧天感到好笑不已。
　　只是不管怎样，年少轻狂的我终究对于神秘莫测宫廷生活怀有一丝不该有的渴望。但是我的命运操纵在高居九重的帝王手里，究竟是走还是留，全凭他老人家琢磨不定的一念之间。
　　我身穿浅绯的百蝶芍药上衣，下系装饰有粉荷祥云纹样的纯白色长裙。外罩银色的镂空纱衣。漆黑的长发挽成了灵动的灵蛇髻，上面只是簪了一根八宝流苏凤仙钗和几颗细碎的珍珠。而软玉似的耳垂上的精美红宝石耳坠，在阳光下闪烁出迷离的光辉，看起来格外隆重精致。
　　按照往常的惯例这样的我应该能有鹤立鸡群的效果。可惜到了现在所有入选的女子都是如我一般穿着打扮。因此我的衣着打扮也就不那么显眼了。周围都是妙龄女子华美精致的衣香鬓影，环珮玲珑，远远望去仿佛是一片富丽精致的大海，而此时的我突然有一种被大海淹没的感觉。
　　突然撇到一个衣着素净的碧衣少女袅袅婷婷地站在一株开得姹紫嫣红的海棠树下。我便知道自己倒不如打扮地素净一些，起码这样能做一群衣饰富丽的一大堆秀女中鹤立鸡群。处于好奇，我又仔细地凝视了她的容貌，第一眼就失望的发现她的容貌要比我出色太多了。察觉到这一点的我不禁极是沮丧。
　　就在我自怨自艾时，突然一阵清脆的女声传来:“你知道，你刚刚你看到的那个女子是谁吗？”
　　我自知自己刚刚的举动实在不妥当，就低下头说道:“我其实并不知晓那位姐姐的名讳籍贯以及家世。只是觉得那位姐姐一身素淡装扮又独立于海棠花树下，仪态风姿极是优美，故多看了几眼。”正巧瞥见了她杏黄色的春燕双飞月裙和镶嵌有珍珠黄玉的碧色迎春绣鞋。
　　那位女子浅笑道:“那是吏部右侍郎莫至礼的女儿莫歆瑾，她自小就比别家的女孩儿漂亮，又喜欢乔装作致。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一批人居然是和她一同入宫。”
　　我虽然不是很聪慧，但她话里的那点子醋意却还是能听见的。再说我在潜意识中亦是嫉妒莫歆瑾的美貌，便不由自主地认同她所说的话，只是我还不知道她的姓名，也不好意思在一个不认识的人前过多的暴露自己对于莫歆瑾的嫉妒，思来想去，只得微微地对着她叹了口气来默默地表达自己对于她话语的认同。
　　她见我没有理她也就没有了继续和我说话的想法，出于少女的倔强她转过身子只给我一个略带嘲讽的侧脸，正巧这个位置并不能看到我私下里的小动作。而我则抬起头鼓起勇气去瞧她的样貌服饰。少女和我是一般的年纪，圆润的鹅蛋脸，明亮如星辰的眼眸，弯弯的黛眉若蹙。而由于年纪尚小因此五官还算稚嫩，但是却已经算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子。而她漆黑的长发则挽了端丽的望云髻，两边各自悬有一对嵌宝赤金的广川剑兰赤金，正中央就是一枚莲花纹样的羊脂白玉簪，虽然没有流苏但是却在阳光下随着少女身体的移动而变幻着炫目的光辉，将她的容颜映衬地更加明媚锐利。而少女耳坠上垂下的那对硕大浑圆的乳白色珍珠发出温润的光泽，则巧妙中和了赤金步摇金属般的锐利冰冷。至于上身却是淡紫色的五瓣素梅外裳极是端雅雍容。我凝望着她骄傲的侧脸，正想说些什么，可是却总是说不出。
　　她似乎看到我窘迫，不仅粲然一笑，对我说:“我说金梅，是金学士的女儿。今年十七岁了。”可是我却在她微扬的嘴角里发现一丝讥诮。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的:“我是顾湄润，是瀚州知府顾希易的女儿。今年十六。改唤你一声姐姐。”
　　正当她要说些什么时，突然一人对她喊道:“梅姐，快到你了。快点去倚云殿那边排队。”
　　金梅得训之后对我说道:“顾妹妹现在已经到了姐姐入的时候了。姐姐暂且现行一步，在此就先祝妹妹能够入选了。”
　　我听后也只得目送这个叫金梅的女子转身离去，柳腰偏转间，淡紫色的外裳渺若流云，将少女此刻的身影勾勒地格外飘逸。我虽然不太喜欢她的骄傲，但我可以肯定她却一定能入学，想到这里我就更加的沮丧。
　　毕竟如我们这般凡俗之人对于宫中的荣华富贵还是很羡慕的，因此对这一次选秀抱有很大希望。而我就是其中营营汲汲于富贵荣华中的一个再俗不过的人，而面对美人如云的场面，我居然可耻地紧张了。为了排解紧张的心绪，我只能不住地行走。只是突然在行走时我突然嗅到袖间一缕熟悉的甜香，举起袖子一闻我便知道这就是家传红筠香的味道。虽然红筠香的味道并不出众但却能吸引一些蜜蜂蝴蝶之类的小虫子，这让我很是讨厌，记得幼时闲来无事曾经改进过红筠香希望它能少吸引些昆虫，只是实验了几次后，都失败了，之后也就没有再管它。自然因为它的粗鄙我是极不喜欢红筠香的气息，可惜为我熏衣的侍女是四叔那边的，她与我相处尚短，自然不知道我的喜好，会犯这种错误也是常见。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希望皇帝陛下不要嗅到红筠香俗气的味道就可以了。
　　正在犹豫间，我突然瞥见金梅前呼后拥地从倚云殿中出来，远远地看她眉宇间得意的样子，我就明白她选秀成功了。只是她如今为宫嫔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而我如今却是尚未着落，因此权衡利弊之后她也就装作看不见我了。而我有些窘迫也就只得装作看不见她。而我们的交情如何就要看我的结果究竟是如何了。如果我选秀成功自是和她多有相处的机会，如果我选秀失败，那和她也就仅仅是一面之缘了。
　　就这样想着，就到了我入殿面圣的时刻了。我就随着一排花红柳绿的妙龄少女，在一个小内监的引导之下入殿。
　　我们这些参选秀女在离殿门不到三丈的地方听了下来，而这个距离离九重之上的帝王极远，皇帝要想看到我们的容貌还需秀女再走一段距离。
　　选秀的流程很简单，就是秀女走到皇帝面前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世，然后皇帝看几眼该女子的容貌，皇帝感觉还可以就问几句话，如果不满意就直接下场。皇帝在问过几句话只好还觉得你可以的话，你就选秀成功了。整个过程无聊至极，赤色的笔直立柱和华丽的香炉藻井间弥漫着一股华贵森冷的朽败气息。而在其中也只有秀女们涂满胭脂和水粉的面容还带一点活泼的气氛。
　　正前方便是似乎延绵不到头的汉白玉台阶而我大晋皇帝就坐在台阶尽头的一个雕镂精美的九龙紫檀宝座上。而帝王的面前就是重重华丽的珠帘和一个燃烧着苏合香的鎏金龙纹巨鼎。而香烟迷茫间无数身穿宝蓝长袍，面容模糊的内监则悄悄隐藏在我的视线之外。
　　只是在倚云殿浓郁的苏合香中，我衣服上那一丝幽微的红筠香便几乎嗅不到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多了一丝庆幸的感觉。
　　在别人自我介绍时，我低头望着平滑的青石地砖，仔细打量着众人落在光滑表面上的倒影，突然有一种神游物外的感觉。我装作默然地看着眼前无数的少女们怀揣着希望，到最后却以极度的失望离开倚云殿。
　　只是轮到我介绍时，皇帝突然撇了一下左侧，他在看到一轮渐渐落下的夕阳，连忙挥了挥手，示意我退下。我知道自己已经落选了。怀着沉重的心情，我渐渐地感知到倚云殿中的光线随着赤日的下坠而一丝一丝地黯淡。其中还有内监川流不息，点燃起殿中巨烛的身影。我知道，该是自己离去的时候了。这泼天富贵的一角本不属于我，自然在见识过了皇权威仪的一缕盛景之后，我也该优雅地转身，毕竟光是这一幕的繁华富丽就已经足够我回忆一辈子了。
　　就在我正欲转身离去时，突然从一只倚云殿中一盆金桂上栖息的浅金蝴蝶翩翩地在我周围旋转，时不时地在我漆黑的鬓上起落，我自小不喜欢离这些昆虫过近，正欲扬袖将它驱走，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倚云殿内，而远方层层叠叠的汉白玉台阶上高坐龙椅的帝王正注视着我，再怎么着毕竟我是官家小姐，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在君前失仪啊。于是我便耐着性子，忍住对于突如其来的那只蝴蝶的不适，拖着垂到地上浅绯上衣的缓缓退出。只是那只蝴蝶很是奇怪，不知怎么回事一直跟着我不放，从御坐附近粘上我到我走到殿门口就一直在我身边流连忘返。
　　突然一阵风吹到倚云殿中，将我原本就轻若流云的两层长袖和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星芒的水晶流苏吹起，衣袖和衣袂不自主地在倚云殿中翩然飞起，仿佛远方弥漫的淡红云霞。只是那只浅金色的蝶却不畏疾风，一直在我漆黑的鬓上翩翩起落，远远望去我的发髻上突然盛开了一朵浅金色的曼陀罗花。我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却明白这幅蝶随人动的场面一定极是灵动美丽。
　　只是正在诧异间，突然高坐明堂的帝王突然凝视着我鬓上起落的蝴蝶，在我察觉不到的重重珠帘后，惊喜的神色宛如看到了好看玩具的幼童，于是御坐之上的帝王就顺口说道:“咦，这倒有趣。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帝王正当盛年，御旨纶音自然金声玉振，可是在我的心里远方帝王的声音却是那样渺远虚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虚无之感。
　　身边和我同样落选的秀女自然对于我突如其来的狗屎运极是羡慕，她们望着我身边翩翩起舞的蝴蝶，不由得露出嫉妒和羡慕交织的复杂眼神。我自知自己因为莫名其妙的运气已经几乎处于大多数人因为落选失败而积蓄的火山口中，便一言不发，表情恭谨地迅速离开众人视线的焦点。我感觉自己刚刚似乎坐了一场迷梦一样虚幻，在思绪万千时，根本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这座凝聚了整个帝国心血的宫城。
　　走出宫廷的我清楚自己之所以侥幸入选全在那只无意间乱入花丛的蝴蝶，我并无喜悦，只是感叹命运的荒谬。只是那只浅金色的蝴蝶依旧跟在我身边，久久不散，宛如一缕恶意的幽魂。回首望去，远方蜿蜒殷红的宫墙在夕阳中益发显得凝重狰狞，而本应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色琉璃瓦也因为光线的逐渐黯淡而渐渐隐没在织金流彩的绮丽晚霞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很是不好，似乎觉得自己是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因此就转过身子默默地把头埋在柔软的丝绸长袖中。而我看不见的是在宫城中一队扇动着黑色羽翼的乌鸦刚刚从上空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