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呼吸快停止的时候,我眼前泛着汹涌的、一波一波撞击过来的水。我的嘴巴吐出一连串的气泡,接着就又开始窒息了。这一次的窒息是缓慢而幽暗的,带着冷气机轻轻的响。我的身体不能做任何动作,除了坠入池底。可我的脑袋却异常清醒——这是梦。二十多年了我重复着溺水的梦,有时候是在空无人烟的海里,湖里、河里,有时候是在只有我的游泳池里。我听到秒针滴答滴答的声音,知道自己睡得不深,我努力憋气并动用全身的力量找突破口企图从梦里逃离。可是,没用的。我跟氧气永远隔着一道隐形的“玻璃”。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一把尖锐的声音闯了进来,我在池底看着水慢慢被抽干,然后我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天花板。
      是佑然打来的。他说他已经在楼下了。我趿拉着拖鞋来到窗户边,从阳台的烟盒里摸出最后一根烟点上。他穿戴整齐的低头举着电话,从四楼望下去,他还没有我手上夹的烟长。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用一种懒洋洋又娇媚的腔调问他:“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呀?”他听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他说:“你下来,就知道了。”
      他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给我打开车门,无比绅士地说了句:“请。”我笑吟吟地望着他“你越来越帅了,简直玉树临风。”“虚伪。”他轻声嬉笑,关上了车门。“扫兴。”我把头一偏,在他凑过来给我扣安全带的瞬间,我轻轻说道,“原本以为你会夸回来呢。”“动机真不纯。”他的眼里有一股很柔软的东西,就好像——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是海誓山盟。“你说谁动机不纯?”我抓住他的衣领拉过来,闪着鬼魅的眼睛问他。他无奈地投降:“说我。”然后他缓缓得靠近我,我意识到他的下一步动作,故意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他笑道:“罪名都给我定了,要是没犯罪的话岂不是太亏了?”说完便温柔地吻过来。
      其实我也喜欢跟他接吻,尤其是像这种细水长流的感觉,特别容易让人懂得什么叫唇齿相依。
      我的骨肉至亲,你不知道,刚刚你救了我一命。
      我的嘴唇被诱惑得迷了路,鬼鬼祟祟的来到他耳后摩擦,“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搞得这么神秘?”我在他耳边轻轻哈热气。
      他一边跟我厮磨一边说了句:“先答应我不要生气。”我更加好奇。
      “去你妈那里。”他说道。
      “这种玩笑还是少开吧。”
      他突然停下来,身子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然后缓慢又郑重其事地盯上我的眼睛,于是我便知道他动了真格。我一把将他推开,在他还没有开口解释之前抢先下结论:“疯子。”我气冲冲地去抠门把手,却被安全带牢牢地束在了座位上。他眼疾手快地按下按钮,“啪嗒”一声锁了车门。
      “周佑然,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我浑身颤栗,脱口而出的句子简直不像来自自己的身体。
      “你听我解释——”
      “我他妈凭什么要听你解释!”我粗暴地甩开安全带,从后视镜里刚好看到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开心地吸着一罐可乐,于是我就地取材,“你以为人心是贩售机吗,你想喝什么饮料就出什么饮料?!”
      “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你明知道我的痛处,你还去戳,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你能不能冷静点!”他用蛮力扳过我的肩膀,把我扔回座位,我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了脸前。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在那段尘封已久的、不开心的记忆找上我之前,我泄恨般的抢先甩了他一记耳光。
      我愤怒地望着他,我觉得我杀气腾腾的眼睛就像两块滚烫的木炭那样灼烧我的眼眶,但他岿然不动。他的眼睛永远是一面温柔而平静的湖泊,哪怕我丢给他的是连泪水也统统烧干的眼神,掉进他的眼睛里,也是一点儿涟漪,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无数个深夜,我歪歪斜斜地躺在楼下小区的长椅上,他也是这样宽容地望着我。看着我粗鲁的把烟头丢到一尘不染的地面上,然后再目中无人的点上第二支。他每晚都会在那里,有时候是双手抄着口袋站在长椅旁边,像一棵挺拔的树。有时候是坐在车里,再冷的天气也半开着窗户,什么都不干,就那么静静地等我回来。我们从来都不讲话,时间一长,我就觉得他成了我夜晚的一道影子。只有一次,我回来的时候,楼前的空地里空荡荡的,没有车,没有人,也没有影子。我醉醺醺地歪倒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在我身上盖了件衣服。大概故事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转折的吧,我对自己说,我想见到他,睁开眼的瞬间,他就出现了。
      “你睡着了。”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可他语气轻松,没有一丝尴尬。
      我撑着胳膊坐起来,那一瞬间,身子重的还不如粉身碎骨了好。“我找不到我的影子了。”说完我就笑了,因为我觉得我肯定是疯了。
      “换个方向看,就有了。”我艰难地蜷起腿,给他腾出一块空地,他轻撩了一下裤子坐下。
      他的脸就在我的面前,我伸手就能够到。他的脸后面就是空旷、深邃的夜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很神奇的错觉——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他了,而我们用最舒服的方式沉默着,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他终于弄出了一点声响——从硕大的购物袋里取出一罐啤酒递过来。我摆手拒绝。他浅笑了一下,然后不疾不徐地拉开,在雪白的泡沫汹涌之前,淡定地用嘴唇拦截它们。我几乎能听到它们在他舌尖上前赴后继破灭的声音。
      “刚刚我做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梦。”我看着他颤抖的喉结,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
      “要不要说说看。”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偏过脸望着我,一副倾听者的姿态。
      “我梦见自己卷入了一个恐怖的场景中,又有点似曾相识……”我的眼前开始出现彩色零星的梦的片段,“好像是在哪部电影里或者小说里见过。”夜风从我张开的嘴巴里吹进来,凉凉的。
      “医院的走廊里有一群陌生人,他们都穿着白大褂,高高的,瘦瘦的,面无血色,说是要跟我玩捉迷藏。”说到这儿我以为他会笑一下,因为这是个非常幼稚的儿童游戏,可他没有。“我看到他们神情诡异地躲进了不同房间的停尸房。这时候从拐角处出现了一个黑衣女子,身子很轻很轻,没有脸,就像一个魂魄。她一直跟着我。游戏的最后我输了。换我来找的时候,有个人从背后突然出现攥紧了我的胳膊。他说:‘快回家吧,再玩下去,你会死的。’”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因为不想回,所以不回。”我从大衣里掏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极其享受地吐出一个烟圈,向他反问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回家?”
      “跟你一样,”他望向我,仓促地笑了一下,“这算不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用细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啤酒罐——大概是想用那有规律的声响来代替沉默吧。打火机映亮了我的脸,我还在想他刚才那个短促的笑,那里面有什么牵得我心里一疼。
      “沦落人,”我骄傲地晃了一下手上的烟,眯着眼睛看向他,“你要不要也来一根?”。
      “我不抽烟。”他笑着摇头。
      “不喜欢抽烟,喜欢喝酒?”我表示疑惑。
      “酒平时也很少喝……今天是例外。”
      “COOL,”我悠悠地吸了一口凉气,“好人一个。”
      他没有在意我语气里的嘲讽,饶有兴趣地盯着我手上的烟。
      “怎么?是不是我拿烟的姿势特别帅?”
      “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抽烟,这跟普通的呼吸,究竟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我换了个姿势,以胳膊肘为支点撑在椅背,用手掌拖着脑袋:“你呼吸的时候,只是空气吸进来呼出去,走个过场,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是烟不同,从一开始的烟杆陪着我,燃尽后的烟蒂陪着我,再到我体内的尼古丁陪着我,一根烟燃尽了,烟雾跑进空气里,灰烬落在了别处,剩下的被我吸进了肺里——这是一种活着的感觉,像你们这些活得很好的人,不会明白。”
      他不再讲话。我听着啤酒在他嗓子里滑翔的声音。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瓶罐的顶部边缘沿一个圆形轨迹轻轻晃动,我猜想里面的酒应该剩得不多了。
      “为什么每天都往这儿跑?”
      “因为我想看见你。”他无比坦诚地回答道。然后仰头一口气灌下了瓶罐里最后一口酒,远远地丢出去,它在空中呈抛物线飞翔了一下,最后稳稳地落进了垃圾桶里。“三分。”他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毛。
      “我的回答,你满意吗?”
      “满意。”我昂着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大方地承认。
      “下一个问题,今天为什么……来晚了?”——对异性,这其实是我最讨厌问的问题之一。第一,彼此只是稍微有点瓜葛的陌生人,没必要搞出一副我们很熟的样子,擦肩过后,谁还记得谁呢;第二,即便我问了,我也不知道他回答的是真是假,他讲真话我未必会开心,而讲假话我一定会难过,我是有多闲要给自己找这么个不痛快;第三,生活已经足够艰辛了,连调情都要这么下贱掌握不了主动权,未免也有些太可悲了——可是此情此景,我身不由己。
      “去超市了,买了好多东西。”
      “哦。”
      显而易见他的回答是真实的,可是我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失落。我暗暗骂自己犯贱,干吗要问一个这么没水准的问题,难不成是在期待他的晚来隐约跟你有什么吗?
      他翻动着购物袋:“要不要吃太妃糖?”
      我摇头。于是他把拿出来的糖重新塞回去。“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的声音突然沉下去,“我是看到超市里促销的时期才想起来的。一整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完了。我在想,人生会不会也一样,稀里糊涂地,一辈子就过完了。到死那天躺在病床上,仔细想想,活了跟没活,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按亮了手机屏幕,那天是12月14日23:58。
      我着急地把没抽完的烟扔在地上,任凭它自生自灭。然后在他惊讶的眼神里,我逐渐地靠近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地打燃,然后用手笼着小心翼翼地往他的面前移。
      “简单说几句吧。”
      “说什么?”他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荒诞的场景。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寿星。”
      “呃……吸烟有害健康。”
      “滚蛋,”我翻了个白眼,“算了,直接许愿吧——来,许愿。”
      “……”
      “快点,来不及了!”
      于是他默默地闭上眼睛,睁开眼的瞬间,火苗映照着他的轮廓,他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温柔。他轻轻吹灭那个明明是打火机的蜡烛。
      “谢谢。”
      “不客气。”我骄傲地仰起脸。“希望我减少的阳寿都可以加到你命里。”
      他用指尖轻轻地抵在我的嘴唇上阻止我,然后他看我的眼神逐渐认真而炽热,在我们眼神交汇的那一刹那,他俯下身,吻了我。
      他脸上的指印渐渐地浮现出来却依然温柔地望着我。一下子就让我酸了鼻子。我慌慌张张地去摸他的脸。“疼不疼?”
      “不疼——”
      错综复杂的情绪在我胸腔爆炸,让我几近抓狂:“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见见你的家长,郑重其事地请她把你交给我。我想让她知道,从今往后,我会是你的依靠。”
      “你是不是傻,她根本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没人会在乎。”
      “我在乎。”他斩钉截铁,“美琪,我在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