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为天人》筱黎湫

1、京城

　　【京城】
　　隐栀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却没有一处可与北京城相比。她从南至北，又从北到西，最后过了趟河西走廊来到了京都。她所行过的地方，大大小小，山山水水的，若像徐霞客那般悉心记录下来，约莫是会将那徐先生的名气比下去的。所以，隐栀并未作书录迹。一来，她的汉语国文着实不堪入目；二来，她自诩“大书成于心”，不愿与徐老夫子一较高下；三来她是个懒人，出门除了随身带着一把匕首作防身之用，便是连银子票子也不带一分，更妄谈书本笔墨？照她的话来说，银钱乃身外之物，即赚即花最好。只要手艺在，何愁没银两？

　　然而，她所谓的手艺，在她叔父眼里是不堪至极的，难为她还能在市井上混口饭吃。她叔父称：“练琴，从未有过练琴的样子，虽能弹，却不专；读书写字，更是无一刻不对梦周公；刺绣女工，简直就是糟蹋锦缎；唯有凶器毒物，偶尔还可专注摆弄些时日，却定不会持久。纵是天赋异禀，却生生被她自个儿糟践了；饶是一副女儿身，却是个投错了胎的泼猴儿！”

　　她叔父每次说这话，便是有客来访时。客人客气，叔父家中又唯有她一个孩子，客套话自然就离不了她了。而每每客人对她多有赞誉，叔父便十分谦虚似得将她从头到脚一顿数落，唯恐人家不知道他这个退隐江湖的侠客养了个泼猴儿似的侄女！

　　而她，也从不为自己辩解，反而乐的越发顽劣。我行我素，目中无人的功夫再没有第二个人炼得有她好！

　　隐栀出门已有一年之久，从南方的嫩柳青芽一直走到北方的冰雪琉璃。名山大川，古迹胜地，她一个不落，每个地方却顶多停留三日。一路游历，终至北京。
　　她的目的地便是京城，只不过，是在她游山玩水之余顺便到达了她口中所谓的目的地。
　　此番自当是尽兴的。她总觉得，没有叔父在耳边聒噪的日子，就像是和青姨扬帆出海那般畅快。青姨，是叔父的情人。之所以是情人，自然是因为他们尚未成婚的缘故。至于相恋数十年为何还不成婚，这就不是隐栀所要操心的问题了。因为在她看来，无论叔父与青姨成亲与否，叔父都是不会改变宠溺青姨这一平生最大的嗜好的，就像青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掉日日焚栀子香这一癖好的，更像是她从不会如岛上其它女孩一般坐在绣架前几个时辰不动一下的。她如果要去捉螃蟹，必要拉着青姨一起，这样即使衣衫尽湿的回来叔父也不会啰嗦半个字。出海捕鱼，野外狩猎，去阿三家偷鸡蛋，到埔园里摘槟郎···如此种种，只要拉着青姨，叔父就是在生气也不会训斥她一分。于是乎，青姨就是她的保护神。当然，在保护神看不见的情况下，叔父就会如树上的蝉，田里的蛙一样噪个不停。
　　如今出来一年了，她虽写过信回去，却是没收过一封信。自然了，她一心只在山水，哪里想到她叔父的信好不容易到了，她却已经又换了地方。

　　隐栀进入北京城前，正好在沙漠里被风沙“洗劫一空”，满脸黄土的来到天子脚下。然而有句话说的不错，“林大而鸟尽有焉”，隐栀这幅丢尽她叔父脸的扮相倒着实不足为奇。
　　虽有寒风扑面，但走在人烟阜盛的集市上，隐栀只觉得心神澎湃，哪里会有寒冷之感？街上嘈杂热闹，摊贩吆喝，应有尽有；店铺林立，琳琅满目。隐栀虽也去过苏杭的街市，却觉得苏杭就像闺阁里的小姐，秀丽淑德，是不能轻易有不雅作为的地儿。而这里则不同，街道规整，屋舍俨然，市集喧嚣，热闹非凡，就像是既能出得厅堂，又能下得厨房的小娘子，不失大家风范，又有平和亲近。
　　暮冬春初，尤是料峭。整个冬日里的积雪虽化的差不多了，但有心思奇绝的手艺人囤了冬日里的雪，凝成冰，钉锤敲敲打打，竟做出了各色各样的冰雕立在店门口，引得人们里一圈外一圈的争相观看。两尊石狮子立在门口，一左一右，中间又摆了一架飞龙屏风，再往里看，只见那店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林林总总，陈列在冰窖似的店铺里，个个儿都惟妙惟肖，叫人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隐栀挤进去看了一圈，便又转出去看别的了。那青墙底下还有做糖人的，吆喝声一阵阵把隐栀吸引过去。细稠的糖丝儿在平锅上那么一浇，随手绕绕便就成了一副小人模样。隐栀欢天喜地的付了钱，便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舔手里还热乎的糖人去了。对面又有捏泥人的老爷爷，守着摊子只管低头忙自己的活儿，也不吆喝，手指那么灵活一动，便就将一坨泥土捏成了一个个神情到位的泥人。往那摊架子上一插，走过路过，只要喜欢，便问价拿去。也可以当场照着买主的样子捏，捏出来的人若是不像，这老爷爷便分文不取。

　　有趣的人和事隐栀从不少见，热闹的街头，自然也是免不了有耍杂卖艺变戏法的。而隐栀一向爱干的事儿就是在卖艺的表演时横插一脚，愣生生砸人家的场子，然后又当着卖艺人的面来一段金蛇剑法或是凤舞九天，最后博得一阵掌声引来赏钱翻倍。卖艺的多是江湖兄弟，最是义气干云，他们见隐栀身手不凡，自然不会吝啬他们的佩服之情，更不用说是银钱了。因此，隐栀往往靠着这个法子，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吃饱喝足，最后还交得一帮兄弟姐妹。
　　只不过，她叔父若是知道她用她叔父平生最得意的剑法和青姨最擅长的舞去卖艺，估计是做梦都会想着怎么把她吊起来鞭打。

　　而今日尤是。隐栀看见前面熙熙攘攘围了一群人，又听到不断的喝彩，她那嗅觉灵敏的鼻子自然嗅到了杂耍的气味。

　　隐栀挤进去时，一段“竹竿倒立”已经结束了。所谓“竹竿倒立”便是在细长的竹竿上玩倒立，这倒是要有些功夫的。接下来便是变戏法了，众人虽看的啧啧不已，然隐栀早已看破了其中关窍。只见她旁若无人的走上去，将那变戏法之人的衣袖一掀，只见里面原是有个兜袋，此时一翻出来，原先藏在里面的物件都掉了出来。这时围观的人皆知道了隐秘，前一刻还觉得奇妙，下一刻便都嘲笑起来，声道：“也不过如此嘛！”
　　变戏法的一见戏法被挑破，自然怒发冲冠，隐栀一见他们要发作的模样，忙从兜里摸了摸，再出手，只见她响指一打，手上竟出现了一团小火焰，立时就将那些个人愣住了。隐栀自信满满的转了身，另一只手又是响指一亮，立马又顶了一团小火焰。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只见她双手一合，两团火焰自并成了一团。她绕场一周，正大光明的让人辨别真伪，又看客不信，当即拿出一张纸来覆在隐栀手上，她那团火焰毫无疑问将纸化为了灰烬。这一下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围观的人也愈来愈多。隐栀心里得意，促狭一笑，只见那团火焰跟着她右手的移动而分散开来。看客们再定睛一瞧，她左右双手十个指头上都分别顶着一团火焰，火光如豆，双手素白，十指纤纤，只叫众人都掉了一地的下巴。

　　于是收手时，不仅赢得了一片喝彩声，更是一地赏钱。看客们只以为他们是一伙儿的，见表演完毕，便都往一个盘子里砸钱，虽是数额不多，但枚枚铜币积攒起来，倒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赏钱翻了倍，卖艺的这伙儿人倒也客气起来。隐栀又扮了可怜相，道：“各位大哥，小妹我也不是故意要砸你们场子，实在是囊中羞涩，才出此下策，还望兄台见谅。”
　　这几人一听，因是江湖中人，自然知道讨生活的不易，便也慷慨，立马将方才所得的赏钱分了半数给她。
　　隐栀乐呵呵接了钱，道了谢。这招屡试不爽，她轻轻松松叹了口气，寻思着是先去成衣店换身衣裳呢还是先去酒楼饱餐一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