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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二章 ...

  •   十三

      我曾和谢诚说,死得值不值,就看你以什么姿势死的。

      我还说谢诚,衙门的人围着你打,你就任由他们拳打脚踢么?干嘛不拉着一个往死里揍,脱光他的衣服然后再扒了他的裤子。从神左手手里抢回谢诚的玉佩的时候,我还是这么想的,要么跳墙,要么死磕。当神左手一伙人围殴我们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既逃不了,也打不过,我们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撂倒在地上。粗暴的拳脚踢在我的后背和胸口,每一脚都像是把我的骨头踢碎一样剧烈的疼痛。我听见无数个声音在我耳边讪讪地笑,恶意地嘲讽着。

      这些人都是我口中的人渣和败类,可这样人渣和败类却踩在我的身上,打得我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我抬起头,想要努力去记住那些踩在我身上的脸,我很想知道将来,我若是活下去,他们会是什么下场。

      在我抬头的一刻,一只脚踢在我的胸前,胸膛翻江倒海一般昏天暗地,心和肺就像撕裂然后被扯出来一样。我的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喷在了我手里的玉佩上,血滴顺着玉佩的纹路缓缓流下。

      神左手一伙人止住了拳脚。我睁着眼睛看着同样倒在咫尺之旁的谢诚,他满脸是伤,奄奄地呼着气,那双眼睛和我一样,满是仇怨和绝望。

      神左手没顾谢诚,蹲在我面前,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用一块方巾的白手帕包裹着玉佩的挂绳,小心翼翼地从我手里扯起染血的玉佩。

      我听见有人说:“大哥,小心点,别弄脏了手帕。”

      我的心狠狠抽痛一下,咬着牙,紧紧握住了玉佩。烈日下有一个人抬起了脚,然后踩在我的手臂上,我手臂的筋骨仿佛在一瞬间被震断,疼得快昏厥。

      “真是两个废物。”我听见又有人说。

      “怎么能这么说白月光的师弟呢?”神左手笑着说,旁人哈哈大笑。

      师傅说,然而这世道又何曾有过公理。

      当时我很想告诉师傅,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只要我还能站起来,我就绝不会躺在地上。

      这就是公理。

      其实第一次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他。我这半生有很多耻辱,但又有什么能比花钱问贼买回自己被偷走的东西更窝囊?

      我站了起来,把手伸进怀里,摸向了匕首。

      我也想告诉谢诚,其实第一次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我也很想杀了他,杀了那个人。

      天罗堂有一种最简单的刺杀方式,贴身匕首近刺。我平日里会背着师傅偷偷对着人偶练习,刺进去又抽出来,刺进去又抽出来,日复一日僵硬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当我把整个人偶都刺穿的时候,那把匕首已经明亮如镜。

      我知道那把匕首一定可以刺穿神左手的身体,他的身体绝对没有人偶的厚。

      神左手没有防备,我从他身后一刀刺了进去,然后勒住他的脖子,匕首刺进去又抽出来,刺进去又抽出来,就像对着人偶练习一样。只是刀切过人肉的酥感和我不停颤抖的手上的鲜血温度,告诉我眼前的不是一具人偶,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活人。

      我听见谢诚大叫着“不要”,我想他并不希望我杀人。可那时候已经晚了,神左手很快不再挣扎,眼睛睁得和死鱼眼没了区别。

      旁边的人看呆了,谢诚也看呆了。神左手手里的玉佩掉在了血泊里,摔缺了一个角,他整个人随即倒了下去,所有人都忽地作鸟兽散。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衣服被喷溅的鲜血无数次染红,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我捡起玉佩,然后开始呕吐,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我知道身上的血迹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或许我的一辈子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我杀了人。我和谢诚都逃不掉,我们身上带着伤,逃不出榆城。

      很快,我们被赶来的官差收监了。

      我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身上,可是衙门依旧没打算放掉谢诚,把他作为同犯关进了牢房。

      牢里一共四个人,都是死刑犯。一个老头,据说他制作了两千多万两的假银钱;还有一个壮汉,和官府强拆队的人打架,打死了两个人。

      老头说,反正都是死,早知道再熔几千万两银子。

      壮汉说,反正都是死,早知道在房子里埋火药,把那群狗日的都炸了。

      我说,千金难买早知道,早早知道了你们就不会被关进来,蹲在这里的都是只有后来才知道。

      谢诚问我:“叶三,你后悔吗?”

      我叼着从牢房角落里拔下的一根杂草,靠着墙望着天窗透进的阳光,摇摇头:“我记得你说,你想杀那个人,于是我就想看着他死。有些事情,早晚都要做,做了这辈子才安心。我只是有些不甘心,早上我还去了钱老二的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你是不知道,他女儿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听说喜欢她的富家子弟不少,钱老二的老婆成天到晚在他耳边唱,要是把女儿嫁个有钱人,他们夫妻俩的下半辈子就不愁了。你说,我们怎么就被关进来了?”

      谢诚说:“我们杀了人。”

      我说:“钱老二和他老婆说,有钱人,哪那么好应付?嫁娶讲究门当户对,家里没有陪嫁的银子和嫁妆,一个女人要是没有嫁妆,或许在婆家一辈子都得受人冷眼。找个老实正经人家,规规矩矩的,婆家对女儿好,能省心就是福气。他老婆不乐意了,说什么贫困夫妻百事哀,有了钱就不用为钱发愁。她指着钱老二的鼻子骂,你白白姓了个钱,一辈子却没赚到几个钱,要是上次她娘家的兄长耕死邻居的牛有钱赔给人家,也不必去坐两年牢。”

      谢诚揉着青肿的额头,茫茫然看着我:“叶三?”

      我回过头,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还好被人围着打的时候我拼命地护住了脸,砍头的时候游街示众,钱老二的女儿若是看见我帅气犹存,也不至于给人家小姑娘留下我叶三临死前狼狈不堪的印象。

      我说:“很好笑是不是,我也觉得好笑,比如拓跋邦德,他做了那么多奸淫掳掠的恶事,要是没有白月光大侠,他现在可能还活得好好的。”

      谢诚说:“当初就是一心想着杀了那些人,我因此而活,没有去想会不会因此而死。”

      我愣了愣,说:“就是因为你没有去想会不会因此而死,所以我被你害惨了。”

      一旁的汉子乐道:“小兄弟你有钱不?有钱叫官差去群玉坊帮你找个姑娘来快活快活,包你死而无憾。”

      我无奈笑了笑:“群玉坊前两天就被烧了,哪还有什么姑娘。我不懂如何才能死而无憾,但如果就这样死了,便是千古之憾!”

      十四

      我把玉佩交还给了谢诚。

      由于没来得及清洗,那块玉佩的缺口处浸了几丝淡淡的血痕,像是几丝红绸凝在玉中。谢诚拿着玉佩,借着牢房里微弱的光凝视了很久,叹了叹,说:“玉碎。像是一个诅咒,逃不了的诅咒。”

      像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一样,他说那也是逃不了的诅咒。

      三天后,衙门的批文下来了,我和谢诚一并择日处斩。

      我和衙门的官差说,神左手一条狗命换两条人命,我表示不服。

      官差告诉我,这是上头的意思,上头只吩咐我通知你们的家属替你们收尸,没让我来听你们服还是不服。

      我说,没有家属。

      官差瞥了我们一眼,说,那就把你们的尸体丢到城外去喂野狗。

      一旁的老头笑着说:“年轻人,想开点,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待从头。”

      我说:“要是我活了你这一把年纪,还造了两千万两□□,我倒无话可说。我才十六岁,还没开头,却又要从头?”

      老头问:“那又能如何?”

      我说:“当学白月光,手刃天下所有恶人,不甘如此了却一生。”

      老头说:“有些人学得来,有些人是学不来的,世道就是如此,何况你不是白月光。”

      老头说完,睡到了草床上,一头和师傅一样银白的长发,像是秋后枯乱的草丝。

      “话虽难听,倒是真的。这世道,真是逼人太甚了……”谢诚突然感慨。

      我说:“难得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他挠了挠头,说:“没办法,我生性没有你叶三不羁。老者说的没错,世道就是如此。我爹让我自幼读书,可十年寒窗之后,世道却变了一个模样。奸臣贪官当道,拿不出银子,连乡试都不给过,又能谈何功名?读了十几年书,到最后还不是个卖酒的。”

      我说:“说得好像没有贪官污吏你就能考取功名一样。”

      谢诚撇了撇嘴:“那正好弃文从武,拿笔哪有拿刀那么痛快。”

      我说:“你爹若是知道你如此忤逆,非气得从土里爬出来不可。不过就冲你这句话,我带你逃狱怎么样?”

      谢诚一怔,问:“怎么逃?”

      我说:“方法待定,工具全无,路线未知。老头和汉子要不要一起?”

      汉子摆摆手:“你们这是要越狱么?越狱是重罪,可是要诛九族的。”

      我拍拍谢诚,说:“你看,这汉子就没有你觉悟高,组织不需要这种没见识的份子。”

      汉子说:“就你们觉悟高,觉悟高还不是和我关在了一块。”

      我说:“这是意外,我们本来关在旁边那一间,我和官差说想凑一桌牌九,所以他就把我们关到了这里。”

      我和谢诚策划了无数个逃狱的计划,然而没有一个是可行的,榆城的死牢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曾考虑过装病诈尸,可关在这里的都是重刑之犯,官差牢役才不会管我们的死活,反正救活了还是要死的,何必浪费他们喝酒打牌的时间瞎折腾。

      最后谢诚和老头画地为盘石子为棋,我和汉子成天聊着榆城的姑娘,牢里的日子只有黑白,没有年月。

      我才十六岁,我不知道我的人头被侩子手的大刀砍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师傅会不会知道,又会不会吓着小孩子呢?

      好担心啊,万一吓着小孩子怎么办呢?

      十五

      也许是选日子的师爷慈性大发,我们被关了很多天,衙门也没有把处斩我们的日子选好。我和汉子聊遍了榆城所有能聊的姑娘,实在没有什么可聊,结果我和他都学会了下棋。

      汉子说粗人玩不来下棋这样的细活,所以和他下棋基本都是我赢。不是我学得有多好,而是我每趁他分神的时候,习惯一次放两颗石子。

      汉子说每次都是他输,能不能让他赢一次。

      我答应他,最后一把一定会让他赢。

      汉子说,过些天我就要被拉出去砍了,让我现在赢一把如何?

      我说,那就过些天再说,我叶三是能赢的时候绝对不认输的人。

      于是我又趁他分神的时候放了两颗石子。

      我听牢房的牢役说,榆城近日滋生了一种怪病,有些人自那晚从群玉坊回来后就一直高烧不退,然后全身长出蛇纹一样的斑,昏厥不醒。榆城所有的郎中都查不出病因,最近全城禁宵,人心惶惶,都生怕摊上这种倒霉的晦事。

      我连忙扒开谢诚的衣服,问他:“你身上黑乎乎的这几块莫非就是他们说的蛇纹?”

      谢诚无奈笑笑:“这是被神左手一伙人打的伤痕,你见过那么大一块的蛇纹?”

      我说:“我在唐门还见过拳头那么粗的蛇。”

      “唐门养那么大的蛇干嘛?”谢诚问。

      “制毒。”我说。

      我的脑袋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我看谢诚看我的样子比我捅死神左手的时候还要难看。

      我对谢诚说:“当你说有一瓶药丸瓶身编码不对的时候,我就该喂你吃一颗试试药效。”

      次日又听牢役说,做木材的周氏商会的公子也得了这种怪病,周家特地请来了江湖上有名的郎中,那位郎中说周家公子是中了唐门近两年才研制的鲑蛇毒,周家连同官府带上银两星夜赶往唐门购买解药,目前官府正在严厉彻查下毒之人。

      我扒在牢门前张开嗓子问牢役,要是下毒的人被官府抓到了会怎么样?

      牢役说,车裂凌迟大卸八块,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到。

      我和谢诚面面相觑。

      我交待谢诚:“反正你的脸被打花了,他们认不出你,你就是被打死也不能承认你去卖过药丸。”

      谢诚说:“还不是一样都是死。”

      我说:“想帮你留个全尸,留点节操。”

      一旁的老头呵呵大笑:“年轻人,看来你们捅的篓子可不小。”

      我说:“不过就是把几颗毒药当成壮阳药卖了而已。”

      老头又笑:“好一个不过卖了几颗毒药而已,我也不过就造了两千万两□□而已。”

      谢诚和汉子一听,不禁都笑了起来了。

      老头得意起来:“我这糟老头也年轻过,懂得你们年轻人的疯狂。其实造两千万两□□和造五千万两□□,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结果都是一样的。人活一遭,不都有个结尾么?若干年后,还有谁会记得你杀了谁又造了多少□□?”

      老头的话把汉子心里的火都煽了起来,他跺了跺脚,愤愤说道:“他妈的!年轻时胆子不够大,自己嫌自己穷,怕翠花看不上我。当初我就应该把她抢回家当老婆,她若不从,我就硬上!她要是报官,我就来坐牢。连牢都不敢坐,还敢说喜欢人家。”

      路过的牢役停住了,他歪头唤着汉子:“这位兄台,我老婆就叫翠花,你都要被砍头了,为何还惦记着我家里的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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