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贴》箫萧霄

2、第一章

　　第一章天罗

　　一

　　我十岁进了唐门，算命的老爹为我卜卦时,卦象说，我这一生若不能以毒制天下，必定亡命于毒下。

　　我不信命，但我佩服我的老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佩服。他是我的养父，江湖人称黄半仙，传说中的半仙，一卦一准，未卜先知。既然是算命，那就得忽悠人，忽悠多了，就把自己都给忽悠了。

　　如果他送我读书，我想我能考取个功名，读书比混江湖好，江湖险恶。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什么叫险恶，大概是江湖人爱动刀剑，一动刀剑就会死人。

　　老爹说我不适合读书，因为我太懒，读书人不能太懒，太懒了就不像读书人。

　　进唐门那天，帮主一撇胡子笑呵呵和我说，年轻人贵在锻炼，先干些杂活，比如劈柴烧火做饭什么的，半年之后再考虑我师从何处。结果半年之后再半年，半年之后又半年，我在唐门混了三年，跟着伙房的酒鬼厨师打了三年的酱油。

　　十三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我和酒鬼厨师躲在灶前多喝了几杯老白酒，靠在老树下睡过了头，一条毒蛇在我的屁股上咬了一口，我还没跑到丹房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一群人围着我，我听见有人说，不知道是谁没看好的毒蛇；又有人说，好险，晚半刻发现，这家伙性命难保。

　　我连夜逃出了唐门。

　　终日玩毒却被毒蛇所伤，就像耍刀的不小心往身上割了一刀，舞锤的一锤砸在自己的头上，绝对是件很丢脸的事。我承认丢脸只是借口，因为我不知道蛇什么时候还会在我屁股上咬一口，也不是每次都有死里逃生的运气。

　　虽然我只是个没转正干杂活的，但毕竟是在唐门被蛇咬的，事情若传了出去，顾及面子，帮主定会在武林大会上说我是临时工，与其这样，那还不如我自己走，早走早安然。

　　后来师傅说，那就对了，人终究是怕死的。你不走，怎么会遇见我这样一个优秀的师傅。

　　二

　　临走前，我趁守夜的老头打盹的时候，悄悄溜进丹房顺走了几瓶解毒丸。为此，唐门派人追了我一个多月。

　　酒鬼厨师告诉我，唐门普通的解毒丸和大街上药铺子卖的配方都差不多，都是常见的几种药材，但价格却相差了几十倍。他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牌子货，土豪看中的就是唐门的这块牌子，有钱就地任性，你在乎价钱就不能显得你有钱。这么说完，他诡异地笑了笑。

　　但我没想到，唐门偌大的一个门派，居然会追着几瓶解毒丸不放。在被毒蛇咬之前，好歹我也是唐门的人，帮他们干了三年的杂役，怎么也得付三年工钱。我曾苦恼在唐门不合群，原来合不合群不仅要看自己，还得看那群是什么样的人。

　　从川中到榆城，唐门的人整整追了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没睡过一次好觉，每晚都梦见自己被唐门的人抓回去吊着打，屁股上还爬着那条咬我的毒蛇。我更不敢回家，回家估计也是被老爹吊着打，想起当年隔壁二狗子每次看见我被老爹吊着打时那欠揍的眼神，我都觉得幼年认识这么一个邪恶的小伙伴是前世造的孽。好在罪孽不深我佛慈悲，不足以折磨我下半辈子。

　　终于在一个月后，我结束了人生第一次流亡，成为了榆城天罗堂第二十代第十七长老的第三个弟子。

　　我的师傅叫常无忧，常乐则无忧的常无忧。拜师那天，我看着他满头的白发和邋遢的胡子，还时不时挠着因为太久没清理个人卫生腋下长出的虱子，我心里暗想这得混得多惨才一大把年纪只混了个长老，还是排名最小的那个。但我不敢说，都说胡子长脾气大，说了他定会揍我一顿。

　　我想起离开唐门的那个夜晚，我骑着小马驹晃荡在星夜之下，第一次感觉到天下偌大，大到甚至不知道要去哪。我用树枝折了两根签，一长一短，抽到长的去天罗，短的回家学算命。我还没来得及比对，唐门的人就点着火把烟尘漫漫地追了上来，吓得我扭头就跑，等甩掉他们后，手里的一根签掉了，剩下的那根怎么看都是长的。

　　如此一来，我注定和算命无缘。

　　师傅说，归根结底，还是我不想回家，就算我抽到短的，也会千方百计说服自己再试试，直到抽到长的那根为止。

　　人有时候就是那么矫情，明明无路可走，还死要装出一副大路朝天的样子；明明吃得好睡得香，还长吁短叹情苦命薄。

　　三

　　天罗堂是武林中最不在意得罪唐门的门派，唐门精于用毒，天罗擅长于暗器，两个门派专接各种暗杀买卖，大到江湖门派的单子，小到个人恩怨纠纷。天罗和唐门双方都相互嘲笑对方的手段是旁门左道，而在江湖名门正派的眼中，无论是天罗还是唐门，都是歪门邪道。

　　对于这个问题，我特地请教我的师傅，我们和那些名门正派有什么不同。

　　师傅说，没什么不同。

　　他想了想，又说，也有些不同。

　　我问，有什么不同？

　　师傅说，我们不会去指责别人是邪门歪道。最后我的理解是，所谓的名门正派，就是一群自居正统却又总能干出些不正统的事的人。

　　天罗和唐门积怨已久，数代不相往来，江湖上人人皆知。但没有人去问为什么，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多一事便多一分看头，自古无刀剑不江湖，若天下太平长安，又要江湖作甚。

　　唐门到天罗堂要人，堂主不答允，他们只好降低了条件，说只要我交出丹药，我叛逃门派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江湖上，弟子叛逃是极大的家丑，家丑就要清理门户，这么一来，以前那些动不动就说弟子勾结妖邪要把弟子拉出去砍了的名门正派还是可以理解的。

　　唐门做了很大的让步，这成了他们最大的败笔。

　　堂主低声一笑，拂袖飞针，银针不差分毫地扎在了说话人的耳朵上。

　　我曾听说过，这是天罗堂的逐客令，如果对方不识趣，下一针就会扎进他的脑袋里。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天罗堂的飞针。没有一招一势的优雅，只有刹那间的杀气，杀气里一线银光。

　　不过天罗堂堂主本人倒是有几分优雅，像半儒不儒的教书先生，不像唐门的那两撇小胡子帮主，一脸活脱脱的奸诈，最适合干投毒放药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唐门的那些人不懂，江湖没有退路没有让步，只有连滚带爬。他们见势不妙，只能连滚带爬逃出了天罗堂。

　　那几瓶解毒丸到底有什么玄机，能让唐门的人冒死追进天罗堂，我想了半宿也没有想明白，最后脑袋冒了青烟，睡了过去。

　　现在不明白的就留给将来吧，如果对于将来不重要，现在又何必追寻一个无谓的答案。

　　四

　　我是师傅的第三个弟子，按理说我该有两个师兄，可我从没见过他们，终于忍不住，我问了师傅。

　　师傅说:“你只有一个师兄。”

　　我问:“不是两个吗？”

　　师傅说:“很多年前就死了，他翻墙进人家院子偷枣子，从树上摔了下来。”

　　我问:“摔死了？”

　　师傅摇摇头，说:“摔断了腿，主家逼他从天罗堂爬到府门前跪三天三夜认错示众，他不答应，自刎了。”

　　我很诧异，问师傅:“就因为几个枣子？”

　　师傅点点头:“要看你摘的是什么枣子。对方是姓周的大户，祖上还是朝廷命官，和天罗堂向来不和，堂主保不了他，我自然也没办法。你师兄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跪，便只能死。”

　　我很不明白，也很不服气:“他祖上是命官如今干他何事？再说师兄还可以走。”

　　师傅说:“走不了，你日后会明白。”

　　又是日后明白，日后我都忘记了，何来明白。但是师傅又说，我不会忘记的，很多事情记住了那就是记住了，说忘记那就是自欺；告诉别人你忘记了，那就是欺人。

　　我沉默了片刻，又问:“那另一个师兄呢？”

　　师傅说:“五年前走了，我最近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两年前，他杀了聚贤山庄的拓拔邦德。”

　　我怔了怔，片刻后，笑了:“莫非白月光？”

　　师傅淡淡回答:“是。”

　　这老头子仿佛就是在刻意逗我笑。

　　拓拔邦德武功甚高，有江湖最大恶人之称。聚贤山庄在洛阳开设赌庄已久，如果有输了钱还不上的，要么挖了人家眼睛，要么抢了人家女儿；如果有赢了钱他们不想给的，要么砍了人家双手，要么割了人家耳朵。一个开赌庄的，杀得起赔不起，简直比赖皮还赖皮。江湖上多半是怒不敢言，名门正派也多半是敢怒不敢言。没人不知道拓拔邦德手里的那把□□，可谓天下无双，所向无敌。很多人都想要的他命，但最后那些人都死了。

　　武功好就是那么任性，什么名门正派狗熊野猪，还不是得心服口服，不服打到服。

　　两年前，白月光一人一剑，一个晚上剿灭了聚贤山庄，江湖大震。各地的英雄豪杰都赶着去抱他的大腿，一时间马匹的价格翻了数倍，洛阳城更是到了客栈无房街头都睡满人的地步。这等人物，怎么可能是我的师兄，还是我师傅这个老头子的徒弟。

　　我以为是师傅的一个玩笑，但师傅的样子却不像是玩笑。我的脑袋有点晕，说不上感觉，大概是我信了，被他那正经八百的表情给动摇了。

　　自己的偶像莫名其妙就成了自己的师兄，就像你的女神在某个花好月圆的晚上牵过你的手说要给你生孩子，生好多好多孩子，你一定觉得只是在做梦，并不是真的。而白月光就是这样的一个梦，虚无缥缈。我从不敢奢望能与他有何瓜葛，江湖虽大，却容不下几个英雄，就像他身边交集不下太多我这样的小人物。

　　可白月光现在就是我的师兄，我该担心的也不该是我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师兄，而是人家会不会认我这个一文不名的师弟。想想某个月夜，我站在洛阳的街头，看着自己的师兄，看他一身白衣佩剑，在风中斗转如篷，那画面一定太美，美到我不敢看。

　　我缓了缓神，再问:“天下同名同姓者甚多，师傅您是不是弄错了？”

　　师傅笑了笑，说:“不会弄错。五年前我们在天涯谷遇见了神剑莫子悲，是我让他拜莫子悲为师习剑。说到名字，你该改一个，不能叫夜拾金，害得我每次叫你名字的时候都有一种想要夜里上街捡钱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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