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印章》岑经沧海

1、书忆

　　刚下过雨的韵城，空气明显清新了许多，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由于刚刚那场暴雨，吴柳被困在古玩市场的时间比原计划整整多了一个下午。吴柳是位古玩爱好者，铜钱、邮票、陶瓷、古玉皆是他的菜。值得一提的是，他最近迷上了印章！他为那一方方看得见，摸得着刻者刀意的艺术品深深折服。雨突然下大时，吴柳急匆匆的跑进巷尾的一家小店之中。这家小店古色古香的，商品虽然不多，但陈列井然有序，深处叮咚的流水声渐渐抚平了吴柳那颗略显急躁的心。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悠闲地躺在一张摇摆椅上，头也不抬的看着眼前的报纸，并未因可能的生意而显得热络。
　　吴柳毕竟是个青少年，本是来避雨的，但难以按耐住内心的好奇，在小店里溜达了起来。他发现这家店很奇怪，但又说不出哪儿奇怪。来回逛了几番，吴柳终于发现哪儿不对劲了。从刻刀，到印泥，再到各式各样的章料，最后到书画上的钤印，这家店的东西竟然都与印有关。这儿简直是篆刻的博物馆，吴柳心中的乌托邦。这时老头咳了两声，将陷入激动情绪中的吴柳拉回了现实！老头坐起身来，抿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说道：“小朋友，我要打烊了。”吴柳看了看表，心里纳闷儿，这才1点钟而已，怎么会打烊呢。于是他开口问：“爷爷，这才1点，怎么就打烊了呢？”老头又抿了一口，说：“习惯了.”吴柳更加奇怪了，什么叫习惯了，好奇怪的老头啊！吴柳回答道：“爷爷，外面下雨了，我能等雨小点儿再走吗？”老头推了推眼镜，朝外看了看，沉默了会儿，最后稍微的点了点头，便又低下头看报了。吴柳说了声谢谢，心道：这老头人还挺好的啊！
　　吴柳看看这，看看那，想问店家，但看店家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心想算了。随后拿出书包里唯一的一本课外读物--《修行不如先拆桥》，吴柳轻轻的翻开书扉，第一页赫然出现这样一行字：
　　吴柳，生日快乐，祝你。。。。。。
　　比你写字好看不知到哪个星球的贾欧
　　吴柳心想这家伙总是这么自恋，就他那假欧体怎么可能和我这无心反成荫的柳体相提并论呢，最后还是无奈的会心笑了出来。突然一声刺啦，打破了淅淅小雨和叮咚流水混合的静谧。老人推开了椅子，缓缓站起身来，扶了扶大而厚的眼镜，向里屋慢慢走去。吴柳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与此同时老头也正好朝他这儿望了过来。吴柳正想向老人家说几句话，可是老头接下来的举动令他彻底懵圈了，傻傻的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发生的估计是他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也不愿忘记的场景了！雨还在下着！
　　老头像疯了一样，没有了之前的迟钝，不顾一切的将吴柳手中的书夺了过来。力量之大，速度之快，让吴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上一刻，还安静祥和的老人，下一秒便展现了老当益壮的豪情。不容吴柳多想，心中的惊讶变成了愤怒，手下意识的向书抓了过去。雨还在下着，叮咚声还在有条不紊的继续着，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仿佛让一切都静止了。吴柳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人竟然哭了，两行浑浊的泪水沿着双颊流向嘴角，流进脖子，无色无味。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吴柳也不愿打断老人，估计老人是睹物思情吧。可到底是什么呢，不会贾欧是老人遗落多年的私生子吧。吴柳刚刚的怒火一散而尽，反而心里坏坏的忖度着！可也不对啊，吴柳和贾欧只是他们的绰号而已啊！正在这时，老人颤抖的双手，轻轻将书放下，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可此时双眸分明正在闪闪发光啊！柔和的盯着眼前和自己一般高的小孩，缓缓而略带是深情的说道：“孩子，你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那是63年前的4月4日，也就是我们的清明节。家家户户都要烧纸上坟祭祖，那时祭拜的东西种类没有现在的多，也就只有手叠的纸元宝和贵一点儿的大纸屋子而已。我叫吴材，和你一个姓，打小家里就十分贫寒。父亲平时做做杂活，母亲在街头卖菜，逢年过节卖些时下的东西，以此来过活。父亲做杂活时，手边偶尔会剩下些边角料，小皮子、小木板、小石子等。我尤其爱小石子，因为它不仅形状各异，而且色彩缤纷。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在上面随意的刻些东西。”讲到这儿，老人顿了顿，喝了口茶，继续说：“就在清明这天，我跟母亲去街上卖纸元宝，希望能多卖些。母亲一边卖，还一边娴熟的折叠着，而我则找了个小角落，拿出石子，刻起东西来。我没帮母亲干活，并不是因为我懒，也不是母亲宠我，而是我昨儿和母亲一起折到深夜。手上都像涂了层蜡一般黄，还有一股洗不去的灵纸味。我小心翼翼的刻着，生怕刻坏了，这样方正的石块不知多久父亲才会带回一块。我今天准备刻一个字，那就是吴字。为什么刻着字呢？一来我姓吴；二来我刚刚能把这个字篆体写得好看；三来今天是清明嘛！正在我一丝不苟的雕琢时，只听得母亲在那边说道：“夫人，您要多少元宝？”后边的对话我没在意，但接下来发生的却改变了我的一生！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凑近我，我看到地上的影子，便抬起头来。那个小孩指了指我的石头说：很漂亮，可不可以送给他？我当时沉默了会儿，内心波涛汹涌，不知怎么回答。我若给他，舍不得；若不给，怕他拉他母亲走，搅黄了这单生意。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小小年纪便有了心机，我只能说:太穷了。
　　那小孩见我一直没反应，有点儿急了，补充了一句：“你这刻的有问题！”他这样一说，我也好奇了。我不是那种争强好赌气的人，便想谦虚的请教。那时还小，应该还不知道谦虚是什么，估计是热切地说：“什么啊？”那小孩说我字刻反了，我就更纳闷儿了，怎么字还有正反之分。我所知道的是，字有左右，上下结构之分，怎么又多了个正反呢（实际吴在篆体中是这样的，不是对称结构）。我正想详细请教，他妈妈叫他走了。他回了声，又转过身来对我喊了声：“你把这石头先借我，过几天你可以来贾石斋来找我。”我犹豫不决间，他已经把石头拿到手上，揣进兜里了。朝我挥了挥手，转身跟她妈妈走了。我当时有点儿失落，也有点儿期待，同时又有点儿害怕，毕竟我还只是个孩子。对了，他妈妈好像叫他贾凡。
　　平淡的几天悄悄过去。这天我又跟母亲来到集市。我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出去玩了，实则是去贾石斋了。我找了好久，磨破了嘴皮，终于在巷尾的一个角落发现了这家小店，大概和我现在的店的位置差不多，不过比我这儿更有历史的韵味。我站在外面来回张望，迟迟不愿进去。因为我害怕，毕竟我家穷，没见过世面，又是一个小孩儿。我探头探脑的朝里面望着，只见里面古色古香的，商品虽然不多，但陈列井然有序，深处叮咚的流水声渐渐抚平了我那颗略显急躁的心。一位头发稍白的先生正悠然的躺在一张摇摆椅上，喝着小茶。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等会儿进去说什么，又念叨了几遍贾凡这个名字，便毅然走了进去。进去了以后，老板见我是个小孩，也没搭理我。我觉得有些尴尬，在小店里来回看了看便忍不住问：“那个，请问贾凡在吗？”这时老板才稍稍抬了抬头说：“你是谁，找他干吗？”我将之前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老板哦了一声正准备起身弯腰拿东西，这时远远传来孩子的嬉笑声。接着那个小孩进来了。我见到他，心里不由一喜，上前拉住他，想要回我的那块小石头。他说等一下，这时老板已经把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个无盖的盒子，里面摆放着形状各异的石头。我扫了扫，在里面发现了我的那块。我指着那块说，那个是我的，难以按捺咯咯笑了出来。老板把它捡起，轻轻的放到了我的手上。我欣喜的看着石头，却发现了一丝不同，之前我刻字那面怎么变红了。刚刚一直被我忽略的贾凡见我疑惑的盯着印面，说道：“那是印泥，用它可以将印面上的东西印到纸上。”我恍然大悟的连续哦哦了几声，仍是难以抑制的开心咧嘴笑着，还真是个孩子。这时贾凡冷不丁的说了句：”看你这么喜欢篆刻，我懂得多，今后跟着我混吧！保你吃香喝辣！“我当时也正在兴头上，想也不想的就说：”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之后便作势要揖，然后不知怎地他便勾上了我的脖子，搂着我的肩膀，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
　　之后，我几乎天天跟贾凡玩，在篆刻上也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明白了什么是小篆、朱文、白文、边款、满白、鸟虫篆、肖形印以及历史上各位名家等。贾凡家是开印坊的，不愁练习的章料。我家则不同，勉强够维持生计，篆刻这样的艺术太高昂，是难以承受的。我便经常做些散活，赚了点钱便买书和石头了。刀子是自己磨的，虽不锋利。但也勉强管用。每要刻下一方时，就磨掉之前的。经常一方5cm长的印会刻到只有那薄薄一层。“说到这里，老人的眼角又泛起了泪花，一切仿佛昨日。老人继续说：”我主攻白文（印出来的字是白色的），贾凡主攻朱文。我之所以选择白文，是因为白文简单些，容易操作入刀的深度，比较省石头。
　　春华秋实，转眼30年过去了。对篆刻不渝的爱加之艰苦卓绝的努力，我们在刻完几千几万方之后，我和老贾已经名震九州了，享有“前后三百年，难以逾越的朱白宗师”的声誉。贾凡师承家父，沿袭了为人刻印的家风。他的一方印，润格一字千金。虽贵得离谱，但各地的豪商巨贾还是络绎不绝。由于我从小生长于草野，贫穷惯了，不喜用艺术来赚钱。而只是将篆刻作为我，一个完整的人的一部分，于身体和精神之外存在的另一种形式。时光荏苒，三十年匆匆而逝，世道变了，安静祥和的日子已随白鹤西去，不复存在了。时不时的炮火成为了时代的主旋律，各大军阀揭竿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