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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地重游 ...

  •   车站月台是个能让旅人添加浓郁悲伤的地方。每一天每一刻,都会有数不清的分离在此发生。刚刚还相互拥抱,转眼就各自天涯。不论是踏上新旅途的人,抑或是沿旧途折返的人,所有对于所有在月台分别的人而言,都会徒增痛苦的回忆。不论是有多么的依依不舍,终究都要在这些依依不舍中分离。我再看一次手中的旧信封,就算上面的地址已经熟悉都快要腐烂在脑中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保留着,因为这还有别的更为重要的意味。
      我将它收好,踏上刚刚到站的火车。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看着车窗外漆黑里闪烁斑点灯光的小村庄,那里所有遗留下的美好的,痛苦的,不舍的回忆,全都即将会被我抛诸脑后。我抱紧手中的背包,谁又会在下一次的拂晓过后,将会个是怎样的明天呢?
      拂晓,黎明。
      天空略显得灰暗,并不蔚蓝,而太阳却不知藏在那座高耸的大夏背后。被挤入涌动人群中的我,发现城市里的人都是面无表情地往来着。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有无家可归的衣着邋遢的行乞者;有身穿整齐服装三五成群的学生;有手提公文皮包健步如飞的白领......他们都没有任何情绪挂在脸上,行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仅是眼睛空洞地对着前方。他们像一群被莫名拉扯着的人偶,扭动在林立大夏之间。不过我也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去关注别人的生活,还得抓紧时间,找到那个女人所在的地方。一想到这个,内心就有种莫名的躁动,好像连血液都沸腾翻滚着。
      兜兜转转几趟的公交车,问过几个冷漠的过路人后。一直往东,穿过城市的大卖场,□□,快餐店,邮政局,直到夜色伊始漫下来时,才来到城市边缘地带,走到一条灯红酒绿的街口旁。我停住了脚步,事实上能确认找到了信封上的地址无疑。可但是——
      Twilight Bar
      招牌醒目地闪烁着七彩的霓虹灯,似乎在嘲笑着我——这跟我幻想中的大相径庭。在我愣住的期间,还有几个酩酊大醉发型招摇的青年相互搀扶着走出来。我以为会是间不起眼的出租房,或者是角落间的小商铺。但,事实上却是这样一间颓然醉乱的酒吧?
      她到底是个这样的人呢?我咽了咽唾液,紧握手中的背包,走进酒吧。
      里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些疯狂乱舞的人群,也没有扰动心率的音乐。播放的是我听不懂的节奏轻快的英文歌曲。四周的装潢简约时尚,而酒吧并不大,喝酒人并不多,我还能轻松地走进吧台。吧台就在门口直进绕过墙的背后。
      我把背包背在胸前,走向前,在吧台前的旋转椅上坐着。
      旁边的其余三张旋转椅都是空着的,吧台里只有一个服务员。一个消瘦但衣着整洁,精神矍铄的老人——稀疏的白发被整理得端庄,眼睛似乎在半闭着,认真地擦拭手中的高脚杯。令我惊奇的是,吧台背后的酒柜上,居然挂着一幅描绘太阳的油画。
      “请问这里谁是老板?”
      他没有反应,继续擦拭着酒杯——我想他听力不好吧,难怪吧台没有坐着其他人。
      “不喝酒的人在这儿做甚。”
      我怔住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回答。不过就算很是气恼,但细细想想也对,这种毕竟是做生意的地方,若是说些与喝酒无关的话,不搭理我也正常。于是我清清嗓子,故意挺高音量说:
      “那好,先要一支啤......”
      “哎呦!小孩子可不能喝酒哦!”
      灯光暗哑,这个女人乍然间边从吧台地下抬出一箱啤酒放在一旁,边说。她嘴上含着细长的香烟,在前台上动作优雅地用右手撑起下巴,转动的舞台灯刚好照射过她的脸,微笑着注视我。
      “嘻嘻,牛奶怎样?”
      她头发很长,发端处被烫过离子烫后蓬松地卷起。不过都在耳垂后被束起来,绕过脖子搭在左肩头上。她靠得很近,甚至连脸上没有任何的装扮都看得一清二楚,左眼角下还有一颗浅浅的痣。我稍稍回过神来,整理下思绪:
      “不需要,来一支啤酒,我够年龄。”
      她挺直身,上下审视了我一番,似乎在验证我的话。
      “文叔,来一杯牛奶!“
      她身旁那个老人点了点头,停下手中正擦拭的杯子,转过身准备。这个女人年纪估计也不大,三十岁多点吧,身材高挑,说话很婉柔,但话语间却带着让人毋庸置疑的语调。
      “小朋友你不是来喝酒的吧?你刚刚问谁是老板,那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很快,牛奶递过来了。她还是微笑着。很快,我也找到线索了。关于那个女人所在的线索。于是我便不再拘泥于喝什么的问题上,直接了当地询问她。
      “很好,你意思是说你就这里的老板对吧,我今晚来这儿是要找人的。”
      “找人?”可她笑容的背后我倒是听不出有半毫的疑问感。
      “是,我要找一个叫周若水的女人。”
      她表情没有变化,没有若有所思的表情,没有疑惑的表情,没有一无所知的表情。都没有,表情还是停留在方才的微笑上。
      “小朋友呢,对大人说话呢要有礼貌,别这么酷嘛,要不然雪姨我会不高兴的,再说女生也不会喜欢这种类型的。记得咯,小光!呵呵!”
      缤纷的灯光装点在她略显狡黠的表情上,似乎在刻意地让我透过她眼睛,看到自己惊愕万分的的表情。
      “还有啊,你就直管自己的母亲叫名字的么?真调皮!”
      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里,在我所有的记忆中,仅有的联系,也只是得知母亲的信,是从这里,这酒吧里寄出的。为何这个生女人会知道我的名字?为何她会知道我的身份?她究竟还知道些什么——而我,对这里,对她,毫不知情。我在这刚才的那一瞬间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跑,逃离这个地方,逃离她的眼神。可脚却偏偏不听使唤。
      “来,先喝杯牛奶,再听我慢慢讲。再说了,我长得像是坏人么?”
      我紧握住手中的杯子,我抬起头,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生怕让她知道我的胆怯。但同时我却有种强烈的预感油然而生:这个女人,一定可以让我知道一切我想知道的事情。
      “你就叫我雪姨吧,不过我年纪也不大啦,呵呵,其实比你父亲还年轻呢。你说你要找你母亲的话,可能会要让你失望咯。”
      我喝了一口牛奶,调整下思绪。
      “雪姨是吧,如果我母亲她不再这儿,那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我要找她。”
      “没记错的话,今年你刚好十八岁。你成年了,就已经应该有自己判断事情正误是非的能力,我说的话,是否相信,你自己选择。”
      “说。”
      烟从她的嘴里潺潺溜出。
      “她死了。”
      跟八年前一样,一样还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样听不出别的感情来。
      “呵哈哈哈,呵哈哈哈哈......”
      我不知我为何要笑,但事实上我却找不到别的,能分散我注意力的方法。
      “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找到那个叫周若水的女人,唯一的目的。而事实上而至今为止我连你是谁,你有什么目的都没来得及真正弄清楚你就告诉我她死啦?开什么玩笑,你真当我三岁小孩啊?”
      方才的胆怯在须臾之间被莫名的愤慨所取代了,我盯着她看,死死地盯住。我不能错过她眼睛里哪怕仅有半点因为说谎后的视线偏离。但是没有,她仍旧是平静地,没有丝毫的不安,轻轻吸了一口烟,与我对视着,凝重的气氛下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
      “臭小子,我凭什么非得要让你相信我说的话?我早就说过了,你有你自己判断事情正误是非的能力,我说的话,没有人非得逼你相信,相信与否,你自己选择。而你就连我是谁都没弄清,凭什么在这儿跟我说话?凭什么我要回答你问的幼稚问题?再说了,凭什么我就不能骗你?难不成你闲着没事就很喜欢跟酒吧里的陌生女老板搭讪聊家常?”
      香烟被捏灭在烟灰缸里,烟头上渗出的胭红光晕瞬间成了一丝白烟消失在她的话语间。
      “你是不是也要我像崇明当年一样,捧出个骨灰盅来,才相信呢?”
      “我不知道你这八年来的生活是怎么过的,我也没有兴趣想知道。今晚你一个人来到这里,我没有半丁点惊讶。因为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的一天,而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你居然连接受事实的能力都还没学会?这世上不可能每一件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必须得称你心如你意,你不是上帝。像你这样在事实面前只会嚷嚷泣泣,掉眼泪的家伙,是不会有人考究你过去有多可怜后而去怜悯你的。别人甚至都懒得停下酒杯,看你一眼。”
      那些日渐模糊的记忆,父亲模糊的声音,似乎都在崩化着,她口中所杜撰出的事实,视野渐变清晰。
      “你是说她死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有她的信寄来?我之所以找得到这地方,就是因为那信上的地址!她死了?死人还能寄信来?无可厚非,我想你的的确确是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但你要清楚,我到这里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找到她!就算是“死了”也不能作为推搪我的理由!”
      她挠了挠头发。
      “哎,你这孩子,看来不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你是不会死心的了,真头痛......余晖啊,你可就别怪我了呀......”
      她向柜台的老侍应打了下眼色,站直身,酒吧里缤纷闪烁的射灯关了,只剩下天花板上昏暗淡黄的光线,播放的轻柔歌曲也戛然而止。客人们顿时茫然面面相觑。
      “不好意思了各位,酒吧要提早打烊了,明晚再继续招呼大家哈!”
      才发现留在酒吧里的客人也已经不多了,寥若晨星。不一会儿功夫,便都自觉在台面上留下钱离开了。老侍应走出吧台,走向各个杯盘狼藉桌子收拾和清点钱。
      “嗯,真好,这下全安静了。”
      她从裤袋掏出一盒香烟,利索地含着一根,点燃。
      “这才像是认真谈话的氛围,对吧?”
      烟从她的嘴里潺潺溜出。

      烟从她的嘴里潺潺溜出。
      “这样做真的好吗?你骗他也没用啊,他迟早会发现的,倒不如老老实实地告诉他真相。什么怕他接受不了?到他自己发现真相的时候,还不是一样会接受不了。”
      余晖和张雪并排坐在陈旧长椅上。而月台上其他的等待火车的人并不多,仅有两位大妈,身边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各自拍着她们襁褓中的孩子,望眼欲穿地朝火车驶向的方向眺望。
      “总之你帮我的忙就是了,其他别的你就别替我担心了。”
      余晖微笑着,眼睛成了两条向上拱起的弧线。
      “我会把信写好,先寄去你那儿,然后你换个信封再寄回来就成了,很简单对吧?嘻嘻,我也觉得呢。”
      “真受不了你,你这是傻子笨蛋才会做的事,骗小孩还得用这么麻烦,直接写好后再装成是收到的样子不就成了。可我还是那句,干嘛要骗他?我是觉得,不管出发点是好是坏,谎话就是谎话。每一个人都要有面对现实的能力,而任何人都没有扼杀他人面对现实的权利。现实不是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欺骗才是。他妈妈到现在为止确确实实是杳无音讯,一丁点下落都没人知道。再说了,万一以后他长大了拿到信封照上面的地址来找到我话,我可不知道从哪找个妈妈给他。”
      余晖他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小光才这么小,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想着能有母亲关爱的吧,包括我自己也是一样。所以啊,就算只能靠写信,只能靠我杜撰而得来的母爱,只要能让小光稍微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幸福,做这些就是值得的。走一步算一步吧,而且,顺便骗骗我自己也好呀,不用担心以后,终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回来我的......不,她会回来小光的身边的。”
      余晖感觉气氛不太对,便换了个话题。
      “张雪,你真要走啊?真的打算开酒吧?”
      “你啊没常识,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地方,可不是所有的酒吧都是那样的嘛!我开的是清吧,只是舒舒畅畅喝酒的那种酒吧。”
      张雪瞥了他一眼,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啦,不舍得离开的话那就别走了。”
      “不,我是在想我们的小时候。”

      小时候。
      夕阳西下,阳光的余烬驱散在天幕中,那涂满的尽是淡雅的绾色。单车上的两个人在青砖大屋前停下,厚重的鸦青色大木门半敞开,门环出挂着铮亮的锁链。暮色时分,附近炊烟袅升,屋前的石砖小巷已无过往的闲人,一派平静安详的的景象。
      “余晖,到了,下车进屋去吧。”
      其中那皮肤黝黑发亮,须根渣滓点满两腮的中年大叔对余晖说。
      “哦嗯,谢谢表叔。”
      相比较起同龄的男孩子而言,余晖显得格外的瘦小,活像个脱皮猴子。他用恍惚游离的眼神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地方,拖着个与他身形不成比例的蛇皮大袋,迈过门槛。
      “这儿以前是大地主才住的屋,有点旧了。来往右走,右手边那间屋子才是。这里不止是住咱们家,还有别的两家都住着人的。”
      余晖身后的表叔边停靠着单车,边补充道。
      大门前面陷下去的是方形的天井,边缘长着一大片不规则的苔藓,左右两边和正前方都各有一间屋子,不过都被玄青的木门紧闭着。门边都有个不大的矩形的窗口,淡黄的光线从里头透着花玻璃射出,仿佛在昭示着屋里的人迹。余晖走到右边的屋子门前,看到玄青木门上贴的门神,虽然已经褪色,但恶狠狠的眼珠似乎正朝着自己身上瞪,很不自在。这时中年大叔拍了拍门,片刻门被打开了。
      “来,进来吧。”
      屋子里头并不大,不少纸皮箱子堆在两边墙角,各种杂物也被挤成一堆。
      “你先坐着哈,我进去房间跟你婶婶说下事。”
      那中年大叔说着就走进里头的房间去了,余晖放下了蛇皮袋,在长藤椅上坐着,怅然若失。可不一会儿,房间里头却传来一个尖锐的,女人的声音。
      “什么?我都说你了,怎么带他回来啦?我都千叮万嘱叫你别多管闲事,他老爸吸毒吸死了关你半毛钱的事啊?那是活该!你去警察局里认人收尸都是仁至义尽了,说什么只是帮帮忙而已,你这远亲戚也够意思的哈,连人家都不要的孩子你也带回来?你嫌家里太大了不多住些人不自在啊?本来就巴掌大的地方还哪里能腾出地方给那小鬼睡啊......”
      “行了行了,你放小声点行不?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表哥他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现在人又不在了,亲戚一场帮忙照顾下他小孩而已。”
      “哎呀你说的倒是轻松啊,你以为咱们家开善堂啊?能养大崇明就不错了,还帮别人白养儿子,你这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啊,这笔开销得多大呀好亲戚!”
      “钱的话,以后再说。先让余晖跟崇明挤挤一起睡着先,其他的都以后再说。还有啊,我告诉你,你得收敛点啊,别在余晖面前嘀嘀咕咕的乱说话的......”
      这些冷言冷语,一字不差地钻进余晖的耳朵里去了,槁木死灰。
      “呀哟!这不是余晖吗?都长这么大啦!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走出房间口,油腻腻的头发盘扎在头顶上,笑容把眼睛硬挤入肉中,声音尖锐。
      余晖踧踖地回应那女人的话。
      “婶婶你好,我是余晖。”
      那女人却装腔作势地回应道。
      “真有礼貌,你爸爸把你教得不错哦......哎呀你看我乱说话的,你爸爸才刚去世,不过也没有什么好难过了,人死了就是死了,你乖乖地住在表叔家就行啦,你说是不是?”
      此时暮色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将是冗长的黑夜。余晖低下头,默不作声。
      突然屋门被推开,一个大概六七岁,光着膀子的小男孩冲进屋里来。
      “崇明你又玩得这么晚!说你多次了都不听!”
      “嘻嘻嘻嘻......”
      脸上还沾着泥巴,挠了挠头发,笑声很是爽朗。
      “妈,他是谁啊?”
      小男孩转过身,发现了余晖的存在,好奇地问。
      “咳咳,他是你远房表哥,暂时来咱们家住的,先打算跟你一起睡。你要是不愿意呢也没问题......”
      “太好啦,以后就有人陪我玩了。表哥好,我叫崇明。”
      余晖拘谨地站了起来,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好,我叫余晖。”
      草草吃过晚饭后,余晖在二楼崇明的房间里简单地在折叠椅上铺好床单后躺下了。本来是跟崇明一同睡在床上的,可是见到这小木床后,实在不想再打扰崇明睡觉的余晖,用不习惯同睡的借口推搪了他表叔。此时夜深的房间很是安静,除了那对户家传来一阵细碎的打闹声,但仍旧能听清已无忧入睡的崇明那平稳而又节律的呼吸声。
      余晖一闭上眼立马闪现在眼前的就是骨瘦如柴父亲口吐白沫,在地上痉挛抽搐的情景。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对于父亲是从心底里就没有任何的感情。他懵懵懂懂最初的记忆便是父母在争吵,接着是破碎声,歇斯底里的哭喊声。然后,似乎从那时候起母亲就离开了。在余晖看来,父亲的面容由始至终都是狰狞的,包括弥留之际,脸上的表情也很狞髯张目的,仿佛还在延续着某种惨不忍睹的痛苦。眼睛还一直怨怒地盯住潮湿的屋顶,到死也没有闭上。余晖呆呆地看着,一片死寂,那是父亲也只有在吸毒后才会有的安静。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利索地跑到不远处村口的小卖部,打电话到派出所。生活的某一部分被画上了休止符。
      尽管已是深夜,但余晖依然是睡意全无。他若有所失地环看着这陌生的地方,如坐针毡,如芒在背。而明天在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一个怎样的拂晓,余晖无从得知。
      午后的阳光变得热辣,透过花玻璃照在余晖脸上,他安静地看着窗外。因为他明白自己是寄人篱下的处境,所以他得安安分分地,尽可能不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哥,咱们出去玩吧。”
      崇明扯了扯余晖的衣襟,扬起头,一脸期待的样子看着他。但余晖只是为难地笑了笑。而崇明似乎也看出了余晖的顾虑。
      “妈,我跟哥出去玩哈,我们走啦!”
      婶婶从厨房探出头看,但也只是皱起眉头嘀咕着,并没有阻止。余晖觉得她掩饰内心不愿意的表情滑稽极了。
      事实上余晖和崇明只是在小村纵横相连交错的上随意走动,崇明爽朗的笑声不断,而余晖心不在焉地附和他。
      “哥,我还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会忽然之间,要住在我们家。可是,你别不开心啊,有我陪你呢,你是不是想念家呢?”
      “呵呵,没有,我没有不开心啊,崇明你想多啦。”
      余晖翘起嘴角,似乎想对这崇明微笑,可是,下一秒他却又觉得这样半途而废的笑容很尴尬。
      “是吗?那行,哥你开心就好了。我还以为你会不喜欢我......那以后我就不会没人陪我,就不会感到孤独了,嘻嘻嘻。”
      余晖看着崇明清澈纯真的眼眸,心里突然地触动。他第一次感到这样的触动。他似乎在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眸里看到了期待,看到了价值。这些是以往余晖所没有见到过的。他粲然一笑。
      “嗯,是呀,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咱们走回家吧。”
      崇明嘻嘻哈哈带着余晖绕了众多的孤僻小巷后,还是能走到青砖大屋门前。崇明一蹦一跳,余晖尾随着。可他觉得后脑勺痒痒的,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盯着自己,回头一看,有个年纪与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坐在家对面那户人家的门槛石上。头发不长,仅到脖子那里就软软地趴在耳后,左眼角下有一颗浅浅的痣。余晖还没来得及问,崇明就开口了。
      “张雪姐姐!”
      那女孩挥了挥手,会意地对崇明缓缓绽开微笑。余晖心里默念着:她叫张雪是吗?
      “张雪姐姐,他叫余晖,是我的哥哥了。”
      余晖与张雪的视线聚焦在一起。

      余晖与张雪的视线聚焦在一起,余晖笑了笑。
      “呵呵,你还记得啊!”
      “那当然,那时候是第一次见你就死死记住了你那些忧郁的气质。到现在也还是,因为你太特别了。”
      “是吗?我那时候也觉得你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嗯?那结果呢?”

      “嗯?那结果呢?”
      “结果,结果就是被我爸痛揍了一顿咯,不然还想怎样?”
      余晖顿时用惊讶的眼神在张雪的身体上来回端详。
      “你犯得着么?什么?女孩就不能挨打啦,我可没这么娇气,别神经兮兮的。”张雪环抱起双手,“难不成他会说‘小雪你乖点啦,随便不回家过夜是不对的,下次不要啦’,我想想都觉得恶心。”
      落日前的余烬把天空染成金黄,连湖水都被均匀地涂抹上。余晖和张雪打着赤脚,朝着野湖,坐在随风拂动的芦苇丛中那高起的大石块上。张雪像往常一样,向余晖聊起自己家里的琐事。
      从那一次见面起,余晖从渐渐崇明那儿得知,张雪一家是住在他们家对面,平时常常见面。但好像大人们都不太喜欢她,都觉得她太调皮,没有一点女孩子家的样子。她的父亲经常没日没夜地酗酒,喝多了就会骂她,而她母亲似乎也不太愿意管她。余晖听完之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回想起某些晚上,尽管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对户家却会传来打闹声。
      张雪没有朋友,似乎连村子里的女孩子都害怕她。
      “那是你不对嘛,女孩子随便不回家过夜,父母担心你很正常不过了。”
      张雪嗤之以鼻,不屑地回答。
      “他们会担心我?省省吧。他们只会嫌我多吃了家里多少饭,多用了家里多少钱。我是生是死,他们压根没在担心过没在意过我,所以对于这个家,我也连半点都没在乎过。我爸他打我也只是因为赌钱输了,正好缺个出气筒发泄。”
      余晖抬起头,看着金黄色的天空,叹了口气,缄默不言。张雪也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因为她了解了余晖的身世,他的家庭也是这般的糜烂。她很清楚知道,他们俩都是同一种人,都是那种在铺满荆棘的人生路上匍匐爬行的人,所以对于她而言,余晖是她唯一的朋友,所以她能听得清余晖缄默背后的呐喊。
      自从崇明上学读书以来,余晖空下的时间,就是与张雪在一起,聊聊天,或是安静地坐在这,坐在芦苇丛中。仅仅是安静地坐着。
      “所以你别想着像个大人一样叫教训我,你别忘了你也才12岁,跟我一样大而已。”
      “是是,我不教训你。不过啊,想想,要不是崇明那小子这么活泼,这么单纯,不懂人情世故的,我们才能认识。”
      “嗯,那也是呀。”
      “对了,你为什么不去读书啊?”
      “哼,读书?读什么书啊,我爸有多个钱还不如多买瓶酒。再说我这种人,读书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浪费时间。那你呢?干嘛不去,你不一样啊,文质彬彬,像极了电视上古代那些书生,一看就是读书的料。”
      “我嘛,我不太喜欢读书,总感觉好好读书不会属于我人生的其中一部分。其实从小到大,说真的我也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喜欢做的事。就如你知道的,我一直以来都是百无聊赖地过着日子,也没有为将来打算过。我不确定,我今后的人生到底会因为什么而转变,又或者,命运本来早注定了我会一直像这样,直到老去,直到死去......”
      余晖站了起来,微风吹拂起他的头发,遮挡住他的眼睛。
      “小雪,你有梦想么?”
      “梦想是什么?”
      天空忽然欻地飞过一群候鸟,眼神迷茫。
      “喂,别以为你站起来就行,是我比你高哦!哈哈哈!”
      张雪刷一下跳起来,用手在两人的头顶之间比划着。的确,张雪足足比余晖高出一个头。那还是个女孩会比男孩高的年纪呢。
      “是是,你厉害点,回家吧。”
      他们背着落日的方向回家,金黄的夕阳下,余晖与张雪的影子重叠相错,仿佛那都是内心的深沉悲怆部分的投影,巨大化后实实切切地映照在脚下。

      金黄的夕阳下,余晖与张雪的影子重叠相错,她转过头,目光停在余晖身边的画架上。
      “你干这个一天能有几个钱?”
      “说不准的,看情况吧,有时候过往的人多,就会多个人要画画,其他看热闹的人也会不少的。幸好我学的人物肖像速画功夫还在,还能挣些钱。”
      余晖低下头,也看着身边的画架,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而且这样子也并不辛苦,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那可是你的梦想。”
      “不,暂时而言,仅仅是我谋生糊口的工具,那不是梦想,起码在用来换钱的时候不是。”
      “你还是老样子,真是缺心眼。”
      余晖看着她将齐腰处长的直发撩到左脸旁,微笑着说。
      “你将头留长了,比以前漂亮多了。”
      “你少贫嘴,我以前也很漂亮,你就是喜欢长头发的女人而已。”张雪说话间把头转回去,打算把眉头蹙成一堆,假装生气的样子继续说道,“我说余晖啊,你就不打算送些什么给我留念了吗?”
      可是她装得不成功,余晖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忍俊不禁。于是将计就计,骗骗张雪。
      “我本来就是想着来劝你别走的,怎么还会准备礼物送你呢。搞笑么你?”
      “哼,那算咯,啥都别说,我马上就走。”
      “喂喂等下,拿好,别弄皱了。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虽然不是个什么值钱的玩意,不过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想,你会懂的。”
      余晖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一卷画。
      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火车徐徐进站。
      “行了,你的忙我会帮你。你要我帮忙的时候哪次我会推脱?就怕你不对我说。这个,我也会珍惜好的。”
      张雪接过画,也同样小心翼翼地放进随带的行李袋中。香烟被捏灭在长椅扶手上。余晖蹙起眉头。
      “叫你别吸那么多烟你就是不听......”
      张雪站起来,握紧手中的行李袋,踏上火车。
      “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可她并没有转过身。
      “不会回来了,这里除了你以外,反正就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可不像你啊,这种安宁地像个糟老头一样的生活方式不适合我的。我想,估计等到哪天你死了我才会回来看看你吧。”
      余晖会心地笑了。
      “行,一路顺风。”
      “嗯。”

      烟从她的嘴里潺潺溜出,她发现到根了,香烟再一次被捏灭在烟灰缸里,烟头上渗出的胭红光晕瞬间成了一丝白烟消失在她的话语间。
      我抬起头呆呆看着吧台酒柜上挂着的油画,画中的太阳朦胧恬淡,同样一种像是在远方的视觉,却带来极大的温暖错觉。的确,那是父亲的画,亲笔所描绘的画。雪姨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仔仔细细地听着,生怕遗漏下自以为会是无关要紧的一个字。恍若隔世的感觉,像是在听述着别人的故事一样。脑海中,缓缓浮现出父亲曾经的微笑。
      “就正如我所说的,那些信,全都是余晖自己写好,再让我转寄去你家的,他还得装出一脸欢喜的样子。你父亲千方百计地对你隐瞒这个事实,初衷是什么,我不用说你也清楚。虽然我不认同他这个做法,但不代表我拒绝帮忙。所以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料到有一天,你会来到这里,找到我。我想,现在的你大概能稍微感受得到你父亲的心思吧。”
      她有条不紊地说完这些,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这时老侍应拿着花花绿绿的钱递给雪姨。她低头瞄了一眼,利索地塞到吧台底下。
      “文叔,您先回去吧,今晚我关门就可以了。辛苦咯。”
      他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小串钥匙放在吧台上,转身往门口走去。
      “嘿,你别看文叔老就不中用哦,他倒是比那些年轻人称职多了,真是辛苦他了。”
      雪姨侧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可我的思绪却不在那。面前的玻璃被空空如也,内壁残余的淡白色液体潺潺往底沉淀。
      “要再来一杯么?不过下一杯就得付钱了哦。”
      她一如既往地露揶揄的笑容。然而事实上,这个“一如既往”指的也不过是前后两个小时的时间罢了。
      “雪姨,那我的父亲跟母亲是怎样认识的?”
      雪姨并急着回答的意思,她挺直腰,胳膊伸直,扭了两下,嘴里发出呢喃的声音。
      “啊!”长乎一气后,转过身,在酒柜上拿出一瓶牛奶。
      “呐,只有这个。”

      “呐,只有这个。”
      余晖摇了摇手中的牛奶,用十分不屑的眼神看着张雪,表情像是在说:干嘛要给我这玩意?难喝死了。
      “别这样看着我,很贵的,牛奶多有营养啊,不多喝怎么能比我高。”
      但事实上,余晖已经比张雪要高得多了。三年的时光,足以将这两人迅速装扮成大人模样。虽然余晖看起来还是消瘦,但颀长挺拔,身板已硬朗不少;而张雪的身姿也变得婀娜,微微隆起的胸脯多了分成熟的韵味,眼神依旧是不羁坚毅。
      余晖揭开瓶盖,一大口嘀咕嘀咕地喝了半瓶。张雪看着余晖脖子隆起的喉结,在上下一动一动,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对了,你今天干嘛给我给个?”
      “不为什么,对你好些还需要理由?我是看你还是这么瘦弱的样子,像营养不良什么的,就给这个好东西你咯。不过,话说回来,你婶婶难不成不给东西你吃?”
      这两年来,婶婶几乎不会主动跟余晖说话,说的,也都是冷言冷语。她依然把余晖当做是来蹭饭吃的外人。不时还会借题发挥,跟表叔发牢骚。当然,这些都是背着崇明的,她在崇明面前,甭管多不愿意,也得装出乐意的样子。因为她太溺爱这孩子了。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婶婶活得很辛苦。”
      “你脑袋是被门夹坏啦还是说进水了?”张雪嘲讽道。
      “因为,婶婶装得太累了。她自己明明就不喜欢我,明明就不愿意留我在她家,明明就不愿意兼顾我的生活。可因为表叔的再三坚持下,偏偏就没法改变这现状。而且在崇明面前,还得装出愿意的样子。这样的生活,换做是谁都受不了的。就是因为我的出现......”
      “别把无聊的事都揽在身上,生活要是能选择的话,我们都不会是这个样子。除了面对,别无他选。这世上不可能每一件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必须得称你心如你意,你不是上帝,所以才要时刻做好事与愿违时的准备。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所以你还是多留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吧。”
      张雪打断余晖的话。
      “是是,你说得对,我们回家吧。”
      两人肩并肩,心照不宣地,都没有说话。走在一成不变的回家路上。天蒙蒙的,铅色的灰霾散漫天际,余晖眯起眼睛也看不到阳光。
      当他们沉默着走到村口时,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手着叉腰伫在小卖部门前,抖着脚,嘴含着香烟,瞪大的眼珠快要窜上额门。这副不可一世的的表情正好撞在经过的张雪眼里。
      “瞧那个小卖部老板的臭表情,彻头彻尾就是个吝啬鬼。这种人以后肯定会有大肚腩。”
      “你怎么知道他是吝啬鬼?你到这儿买过东西?”
      “没有,不过我就知道!”她偷偷用鄙夷的眼神瞄过去,还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来附和自己讽刺的语气,“而且啊,我敢保证他还会中年秃头,你信不信?”
      “好了,别人吝不吝啬关你什么事?别这么乱说,积点口德吧你。”
      余晖把她侧过去的头硬生生地拧回来,没好气地说。
      猛地“噗”一声,余晖撞到一个女生,她趔趄地往后退了几步,手上原本捧着的一沓纸瞬间散落在石板路上。
      “对不起。”
      “对不起。”
      悦耳清脆与略带磁性——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交汇在一起。余晖不动声色地蹲下,自觉地捡起地上散乱的纸张——那些并不是简简单单的白纸,上面画满了画,各种各样的风景,色彩柔和,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他若有所思的时候,那女生已经收拾好地上的画站起来了,就差余晖手中的几张。余晖也发现出糗了,连忙递给她。
      年纪大概与余晖相仿,穿着一条朴素的碎花布拉吉,秀长的头发齐至腰间,并没有扎起,前端任其松散地披在肩上。嘴唇娇小蕴红,像颗饱满的樱桃。从盈盈秋水般的眼睛那,还散发出慧黠恬淡的气质——余晖静静地端详着她。
      她点了点头,头发遮挡住微红的脸颊,颔首在余晖身边离开。
      擦身而过离开了,但余晖却还是木讷地杵在原地。
      “喂,人家都走了你还想什么想。”
      “还好意思说,都怪你。算了,回去吧。”
      那些意境朦胧的油画,那个偶然碰到,气质独特的女生,日后都会逐渐成为余晖心里日夜魂牵梦萦的部分。
      翌日早晨,这季节乾城上的天空还是灰沉沉一片苍茫,往日的爽朗阳光消失得杳无踪迹。余晖准备从阁楼走下来,在楼梯上停住了,他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女人的声音。
      “他都长这么大了,咱们白养了他多少年,三年了!你还打算留他到什么时候啊?现在不走什么时候走啊?再迟些那时你想撵他也撵不走了。”
      “我说你声音放小点行么?什么叫白养,什么叫撵他走?你嘴巴放干净点,别说得那么难听,被余晖听到咋办。”
      “他听到又怎么着?我说的都是事实,说是说他平常都会打点散工帮补下,可你想想那才多少钱。你很有能耐啊?咱们家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多拿分钱都难啊。再说崇明念书也得花钱啊,苦了崇明我可不行!”
      “你整天都在说这个,你烦不烦,得了得了,让我再想想......”
      婶婶总是能将悄悄话的音量刚好调到能让别人轻而易举就听见。这时表叔从厨房里走出来,视线与余晖撞个正着。表叔生硬地摆出个笑脸。
      “啊哈,余晖啊,你起来啦?”
      “嗯,表叔早安。今天工头没有通知开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就早点起来去集市看看有什么便宜的东西捎些回来。”
      方才表叔夫妇讨论的问题,余晖自己其实早就有考虑过了。他住在表叔家已经三年了,现在也算是半个大人,最近一年也在外面打点散工,照顾自己不成什么问题。本来他打算迟些找个机会,跟表叔说说,自己搬回去原来的屋子。而且崇明也长大了,再住下去确实不太方便。现在既然婶婶也提到这个......余晖边走,边掂量着这个问题。
      风陵街街口处团了些人,余晖觉得奇怪,便钻进人群里,探个究竟。
      拐弯处的空位不大,靠墙的位置挂了寥寥数幅油画,地上也摆放着一些。这些油画色彩柔和,画上的都是各种各样的风景,树林,稻田,乡村平房,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这些油画,不就是昨天的......余晖看着这些油画入神了。
      “谁会买这些画啊,又不能吃,哈哈。”
      “就是,有多个钱还不如多添个菜吃了。”
      身边的人谈论道,让余晖回过神来。挂出这些油画的,是一个消瘦中年女人,显得颧骨很突出,带着金丝眼镜,头发蓬松。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女生,穿着一条朴素的碎花布拉吉,秀长的头发齐至腰间,并没有扎起,前端任其松散地披在肩上。她也在帮忙整理,大概是这中年女人的女儿......
      余晖愣住了,身旁的看热闹的人散开了,只剩下他呆呆地杵在原地,显得木讷。这时那个女生抬起头,莞尔一笑。余晖看清了,她盈盈秋水般的眼睛。
      “小伙子,是不是喜欢这些画啊?”
      那中年女人问呆在原地的余晖,声音温和。
      “是,是啊。请问这些画都是您画的吗?”
      “呵呵,对啊,喜欢的话随便挑挑吧。”
      这些油画,似乎能从薄薄的纸张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某种美妙的气息,深深吸引着余晖。他犹豫片刻。
      “阿姨,我,我想向您学画画。可以吗?”
      余晖恭恭敬敬地颔首。从第一眼见到时,便烙在余晖脑里。自小到大,余晖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喜欢做的事。对于所有的一切,都谈不上喜欢。但他从这些油画中,似乎找到了,生活中缺失的,意味深重某一部分。
      “呵呵,小伙子啊,现在的年轻一辈都不喜欢画画,你为什么会喜欢呢?”
      那女人笑着问道。但似乎也戳中余晖的软肋,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何。
      “我,我也不知道,可是......”
      余晖很急切地想多说些什么,却又说不上。
      “行,只要你喜欢,我就教你。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姨您好,我叫余晖,朝晖的‘晖’。”
      “余晖吗?好好听的名字。还叫阿姨?我姓梁,叫我梁老师吧。呵呵,我啊□□以前曾经是个教艺术的教书先生,教教孩子画画。”
      “她呢,是我的女儿,年纪估计也跟你差不多吧,她叫周若水。”
      “妈,你羞不羞......”
      “大姑娘家子的,你羞什么。”
      她蹙起眉头,撇撇嘴。余晖也尴尬地笑了笑作圆场。
      余晖简明扼要地向梁老师母女俩交代下家里的状况后,就奔往集市去。毕竟方才耽搁了不少时间,他还得赶着在午饭时间前回表叔家。
      “表叔,婶婶,我回来了。”
      “诶,正好要吃饭了。”
      “真准时,赶在吃饭前回来呢。”
      表叔一家都在,崇明正低头吃着菜,朝余晖眯了下眼。婶婶还是老样子,总是有意无意冲余晖说上几句带刺的话。
      这家子三年来吃饭的气氛都是这样,没有一点变化。渐渐地,余晖已经习惯了这种氛围,当他发现自己能无关痛痒地对待婶婶那些话时,就已经习惯了。他归咎于这完全是一种生活的惯性,才驱使自己委随不断地迎接每日的冷嘲热讽。可偏偏现在出现了一股全新的外力,或者说动力,汹涌地打破了原本的惯性,迫使生活的发生全新的位移。余晖在拉开椅子坐下,到拿起筷子,甚至连低头吃菜的时间间隙里,都在斟酌,像是对待一种严峻的抉择一样斟酌着。毕竟,他无法预判,未来的生活到底会是一条怎样的轨迹。
      半响,他还把在心里面演绎无数遍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抑扬顿挫。
      “表叔,我打算搬回去原来的屋里去住,您看怎样?”
      显然表叔没有料到余晖突然提及这个问题,差点咽着了,崇明都瞪大了眼睛。可先接话却是是婶婶。
      “我就说余晖懂事理嘛,长大了自己独立是好事,什么时候般呐?”
      表叔冲着婶婶使了个眼色,要她闭嘴。
      “那个,余晖啊,你在这住得好好的干嘛突然说要搬走呢?是不是听了什么冲话啊?”
      表叔又瞥了婶婶一眼。
      “不不不,表叔您误会了,其实也不是突然想到的。我是考虑也有好几天了,因为崇明现在长大念书又得多花许多钱,您身体那些老毛病又常犯,多个人就多个负担了,挑起家里的担子哪轻松啊。现在我也长大了,打打散工还是能照顾到自己的。”
      余晖一下子说中了他心里的坎,表叔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余晖感觉自己刚刚说的话不这么妥当,气氛不太好,所以又故意撂个台阶给表叔。
      “表叔再说了,我长大了,也想有点自己的空间嘛。”
      “那行,没问题,表叔不阻拦你。以后自己一个人,万事都得多留个心眼,照顾好自己啊,有空嘛,就多来看看咱两老家伙。”
      当天赶在黄昏前,余晖终于把旧屋收拾好,并且从表叔家把行李搬过来。虽然屋子也不算整洁,但起码也算勉强安得下窝。张雪和崇明也都跟着一起忙活了大半天。
      “不过也算了,反正不算太远。”
      张雪一直在埋怨余晖不事先告诉她商量商量,脸色一整天没好看过。当然也包括崇明。
      “哥,你以后不住在咱家,我可无聊死了。”
      “你这小子,瞧你说话的,不是还有张雪姐陪你吗?再说了,你都长大了,好好学习,别整天惦记着玩。”
      “嘿,你比他妈还啰嗦呢。”
      盛夏的夜来得很迟,可不知不觉中夜色就黑沉沉地压下来了。张雪和崇明离开后,剩下余晖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兜兜转转,余晖再次回到了他出生,童年生长的地方。这当中的时光,足以让懵懂无知的小孩,拉扯成多愁善感的少年。虽然关于这里的回忆并不美好,也没多少值得缅怀的,不过毕竟都是切切实实地发生过,多少都会让余晖感触不已。
      屋里只剩下头顶的电灯还发出淡黄的光晕,无数飘扬的尘埃在这柔软的光线里尽情舞蹈。但是此时余晖不得不先收起这份难得的逸致,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家具,只好先用长板和椅子简单地搭起做床。匆忙铺好床单以后也累得直躺下了,可当他一闭上眼,又想起早上的事,那些画,那个女生。
      “周若水......”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这下子睡意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咚,咚......”
      余晖再次确定无疑后,才敢敲门。
      开门的是若水,感觉像是刚睡醒——不,倒不如说没睡醒。她穿着睡裙,左肩带还掉了,垂在胳膊旁。头发乱糟糟的,半眯起眼睛。余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子,这与前些天所见的形象大相径庭。他愣怔着,若水身高才到余晖肩膀,他微微低下头与她对视片刻。
      “哈哈哈哈哈......”
      余晖忍俊不禁,撑着门框笑起来了。这十五年来,他还是头一次这般地开怀大笑。
      “哦,是你啊,进来吧。你笑什么......”
      若水还是半眯着眼,打着哈欠,不动声色地反问道。她把掉下的左肩带提回去,可马上又掉了。
      “若水,是谁啊?笑得这么开心。”屋里头传来梁老师询问声音。
      “啊,是余晖......”
      若水转过身,往屋里头走去。因为在打哈欠的缘故,她把声音拖得很长。
      这是间简陋的出租屋,只有普通数间家具。虽然说装潢随意,可墙上的石灰水却刷得整洁干净。大大小小的纸箱堆在墙角,看得出她们一家才搬过来不久。若水走进其中的房间,关上了门。余晖还在想她是不是又继续睡的时候,梁老师叫了他进另外的房间。
      房间很小,梁老师坐在中央,背对着余晖,在画架上作画。而房间其余的位置,除凌乱地散放着各种各样的油画外,还有一些看似与画画并不相关的石灰水和白油漆。
      “余晖你来啦,比较乱,不要介意。”梁老师从墙角拿出另一个较破旧点的画架,把画板架好说,“只有这个了,比较旧,可是还能用的。”
      余晖点点头,但又禁不住好奇地问:
      “那个,梁老师啊,请问那些石灰水和白油漆用来做什么的。”
      “哦那些啊,因为呢,正规地画油画,是需要专业的油画纸或者油画布的。可价钱就比较贵,所以我就用石灰水混上白油漆涂在白卡纸上做成简易的油画纸。效果还是差不多的,就凑合着用吧。”
      余晖坐下后,梁老师便认真地教授着基本的技巧知识,他学得不错,很快就上手了。之余,也谈起别的事。
      “余晖你学得真不错,比若水好多了。那孩子,对画画不感冒。”
      “对了梁老师,为什么,不见若水的父亲呢?”
      梁老师手中的画笔停了,淡淡地说:
      “我跟我丈夫以前都是教书先生,因为□□的动荡,曾经几次下乡运动的辗转。1970年□□最动乱的时候,我和他就失去联系了,到现在也不知踪迹啊。就是那时,我发现已经怀上了若水。”她看了看余晖面前的旧画架,补充道,“你面前的这画架,就是我丈夫先前用过的。”
      “对不起。”余晖愧歉地说。
      “不,那些事都过去了。只是苦了那孩子,跟着我奔波多趟,才来到这。她是在奔波中赶着长大的孩子。因为身份证明资料不齐全,我没办法到学校去教书,身体不好又不懂其他的手艺,只好希望有人肯买些画,赚些钱养活她。她长这么大了,还一直都没什么朋友。余晖,能遇到你,真好啊。”
      梁老师面容上洋溢着的,并不是幽怨,而是一份坚韧的温柔,虽然脸上挂满岁月的沧桑,但同时也写满幸福。余晖头一次,目睹到这样的表情。
      “不不不,您言重了。我只不过......”
      “是呀妈,你怎么能在别人面前这样说你的女儿呢?”
      若水突然出现,她已经梳妆打扮好。靠在梁老师背后,手绕在她脖子前。侧过头对余晖露出揶揄的笑容......
      夜色降临时,余晖背起画架,对她们一家道谢过后匆匆离开了。
      家门前似乎站着一个人,身影藏匿在黑暗里,余晖看不清到底是谁。等到余晖走上前来时,他便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喂,看你样子就知道还没吃饭。走吧,我请。”
      余晖会意地笑了。
      大排档人头涌动,老板挺着大肚腩娴熟地将锅里的肉菜翻炒着,不时还窜出火焰。张雪喝了些酒,脸颊酡红酡红的。
      “你是不是去了学画画啊?”
      “哦嗯,本来是想学好了再告诉你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呢。”
      “废话,你有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也挺好啊,终于有自己喜欢做的事了,这是件好事。”
      余晖放下咬着的菜。
      “是‘终于’吗?呵呵,也对。”
      “哼,还终于有喜欢的人了呢!”
      还没来得急咽下的菜把余晖呛个半死。
      “咳咳,你说什么呢?”
      “哈哈哈,不说你。喂,我找到新工作了。不是那些散工,是到啤酒批发部当买酒的。虽然薪水不算太多,但是卖力点还是不错的。”张雪咽下口中的肉,“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天天待在家了。”
      “嗯?听起来还不错,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家的,千万得注意自己安全,别被人欺负,保护好自己......”
      “打住!瞧你说的,我可没你说想象中那么娇气,别老是像那些大人一样啰里啰嗦地来恶心我。”
      余晖恶狠狠地瞥了她一眼。
      “行行行,我不对,自罚一杯。”
      张雪拿起酒瓶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半。
      “喂,少乱来!你这个是哪门子的一杯啊,喝这么多!对了,这两天崇明怎样了?”
      “哈哈,不用担心,那小子哪会捣乱,他乖得很,像只猫咪一样待在家。只是你不在身边,有些无聊罢了。”
      “哦,那倒好。”余晖放下心来。
      “来来来,不说这些,今晚是来庆祝我张雪,能摆脱家里的枷锁,从此自由自在生活而干杯!余晖,你也来!”
      张雪高高举起杯子,酒几乎洒了一半,大声喊道。
      “我也要啊?那就庆祝我余晖,呃,能做我喜欢做的事情,干杯!”
      酒过三巡后,桌上经已杯盘狼藉。
      这些看似都是只是些鸡毛蒜皮小事,但对于余晖与张雪来说,却都是弥足珍贵的。在他们枯竭的人生中,这是转机,这是希望,这都是甘露。他们在庆祝,属于自己的选择的生活。其实不但是余晖和张雪,还有一个人,她心里,也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若水在床上辗转反侧,少有地失眠。她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的纹路,可脑袋投影在眼眶里的却是傍晚时的情景——
      “若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余晖停下手中画笔,看着窗外熠熠生辉的落日。
      若水靠在门框边,看着余晖的背影入神了。突然被余晖叫了一下,有些茫然。于是梁老师微笑点点头。
      “老师您放心,在晚上之前我一定会把若水送回来的。”
      “来,若水,我们走快点,要不来不及了。”
      余晖握紧若水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他们一路朝着日落的方向奔跑。迎面吹来的微风,已经没有了中午流金铄石的气息。若水的长裙在风中盈动,她不知道余晖这是要去哪,不过她看着他生怕错过什么的神情,笑逐颜开。
      “啊,啊......到,到了......”
      若水的视线从余晖身上转到远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手不自觉地捂住嘴巴——仿佛天际与湖水一瞬间都被均匀涂抹上绯红的色彩,一览无遗,湖水与天空此时都融汇成了夕阳的一部分;太阳在树林罅隙间窥视,渗透出淡黄的光晕,模糊了视野;偌大的湖倒映着落日的光芒,湖水漾动,粼粼波光映衬着周边拂动的芦苇草,似乎也捎上了灵气。
      “好,好美啊......”
      余晖带着若水站在芦苇草丛中高起的大石块上,余晖手撑在膝盖上,喘着大气,汗珠挂住他俊俏有致的脸上。若水的裙摆迎风飘飘摇,秀长的头发也被一同拂起。余晖走前一步,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享受着。
      “若水你知道吗?我刚刚问梁老师,你喜欢什么。她乐呵呵地笑了,说你古灵精怪的,不像别的女生那样,喜欢花草呀,喜欢小动物,你很特别。”余晖顿了顿,“她说你呀,从小唯一喜欢的,就是太阳。天空之上的太阳。她不懂,问你为什么,你还说这不需要任何理由,喜欢就是喜欢,对吗?”
      “其实呀,我也喜......”
      “有人喜欢花,因为它娇滴艳丽;有人喜欢猫狗,因为它们温顺忠诚;有人喜欢月亮,因为它皎洁空明;我喜欢太阳,因为它有光。”
      “谢谢你,余晖,真的,谢谢你,谢谢......”
      他和她,此时,或许都能够轻易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以及各自内心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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