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一世荒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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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水湖面终年云烟缭绕，织成袅绕的纱幔轻拢．数不尽的风莲泛潋成月白的灯盏，在素月银辉下折映出剔透的光华．偶尔有风流旖旎的丝竹笙歌，从依水而架的精巧楼阁中婉转流泻．
我静坐在漱玉阁中，轻抿一口姜花香单枞，将目光投向那临水而立的孤傲身影．
当风莲织就镜水湖之时，他就会凝视着那一望无际的莲泽，不经意地流露出刻骨的温柔．
我是碧致宁，这千里莲泽的主人，也是坐拥繁华似锦的洗碧城之人．
他是韩适，当今的栎炀帝，很久以前，他还有个名字，叫清隐．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他们逝世不过两日，洗碧城就发生了兵变。千倾城池一朝易主，旧主子女的性命自然岌岌可危。
父亲有很多姬妾，但她们都没有子嗣，惟独母亲诞下两个女儿，我的姐姐碧清祈，与我。
清祈是个极美的女子，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那一年，她以洗碧城最大的秘密水镜岚光为胁，逼逆反之人放了清隐和我，又用计孤身逃出洗碧——那时清祈不过七岁。
后来，她用十年的时间韬光养晦，夺回了父亲一手建立的洗碧城。
而这十年，是我最快乐的光景。
自我开始记事，清隐就一直在我身边。没有洗碧城，没有水镜岚光，我们的世界那样明净纯粹，仿佛他只是个浪迹天涯的剑客，我也只是他身边的普通江湖女子。
清隐的相貌一如他的名，清冽如碧水通透，冷峻如青山峥嵘，仿佛一把遗世的好剑，光华俊美中寒意自生，让人心下凛然的同时又忍不住想靠近。
清隐不爱说话，我们相处的时候，多是他在院子里练剑，我在一旁等他，或是我翻阅书册，他在不远处一人沉默。
有时候，清隐看我的眼神会变得很奇怪，似乎柔和如同涓涓流水，又牵引着许多莫名的情绪，那时我心里总是欢喜的——我喜欢清隐，我以为他也一样。
十年，我以为他喜欢的人是我。
十五岁那年，清祈来沭阳接我，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见面，她的容貌生得很平常，甚至清丽也称不上，但一双眼却极美，她微微笑的时候，眼睛会弯起很好看的弧度，我感觉仿佛有暖风轻轻吹过我的睫毛，花开春来，万象复苏。
如果那一刻，如果，我没有看到清隐的目光，也许我会是个好妹妹，也许我会很喜欢很喜欢清祈，如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般，用尽心力地爱她。
可惜没有如果。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他只是透过我去思念另外一个人。
和人接触越多，总是更容易找到那人的缺点。可我越靠近清祈，越觉得她美好无暇。清祈很好，对我尤其。我在不断的矛盾里挣扎，挣扎。后来我想，成全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我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只觉得浑身都痛，尤其是胸口，痛得我一直掉眼泪。后来的事我不大记得了，只是醒来的时候看见清隐焦急的眼，他素来淡定自持，但如今他为我心疼着急——是为了我，不是别人。
我怔怔地看他，眼泪噼里啪啦地流下来。
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放手。
傍晚，我在风莲湖畔遇到清祈，她说，“不要爱他，否则你会后悔。”
我苦笑，我已经后悔，但我没有办法不爱他。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从这件事开始，我就预料到，自己总有一天会背叛清祈。
十年里清隐偶尔会离开我一段时日，我从来不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有次我忽然兴起，尾随他到了犀意坊——那是洛郡最大的青楼。我原先很不高兴更难以置信，但我听到他和别人的对话，那样睥睨天下的态度，纵横捭阖的布局，让我不再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剑客。
然后我听到许多天宁的城池，那时天宁的韩煜大军已经揭竿而起，天宁军与韩军在泉越对峙，他的身份，自然不难猜到。
他终究发现了我，我看见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杀机。
我轻轻唤他，“清隐。”
他顿了顿，眼里的杀意慢慢褪去，“忘记你听到的一切。”
我咬着唇，定定看着他，“韩适。”
他说，“你这是何苦？”
我说，“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他沉默了很久，缓缓道，“她对你很好。”
我轻声道，“我知道。”但我已经没有办法。
有天清祈说要把洗碧城交给我，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微微笑道，“他在等我。”
我知道清祈喜欢的人是谁。藏玑阁的阁主风令微，绝代风华的男子，陪伴了清祈十年的人。
不过……我迟疑道，“他……不是断袖吗？”
当世最美丽的两个男子，景庄的景苏，藏玑阁的风令微。比他们的美貌更有名的，是风令微对景苏孜孜不倦的追求。
清祈笑笑，“我就是景苏。”
我想起以前清祈对我说，若洗碧不是父母的基业，她才懒得抢回来。那时我只当是她的玩笑话，现在想想，世人只看到她英才天纵，智计无双，却忽略了她只是个普通女子。
夕阳在她清秀的脸上镀上一层玫瑰色的光晕，她的笑容染上绚美无匹的霞光，我忽然觉得，清祈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美。
“我想藏玑阁的夕玦了。”
她的目光婉转成一帘轻柔的月光，延展到碧水的另一端。
那一刻，我忽然想见见夕玦，那绝世的奇葩。
藏玑阁主与洗碧城主小姐大婚的讯息昭告天下之时，韩军已经占领了天宁的半壁江山。
清祈大婚的一日，碧竹为她画眉点妆。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开心愉悦，既是为清祈，也为了自己的私心。
清祈很美，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没易容的样子。以前我觉得自己在女子中已经算是容貌出众的了，但与清祈一比，我的容颜实在平庸得很。
一袭红衣如烟霞，乌发如瀑倾芳华，精美绝伦的五官仿若上天悉心雕刻，一颦一笑都带着绝世风姿。碧竹不时拿着眉笔喃喃，“小姐，你真好看。”连一旁伺候的丫鬟也看着她发呆了好几次。
她只是浅笑不语。
妆成之后，清祈在书房挑了两件嫁妆，一件是母亲的琴，桐宵，一件是父亲的剑，紫炎。
“唔，那个……嫁人带兵刃，会不会不吉利呀？”她绞着衣裳看我，十足孩子模样。
“紫炎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怎么会不吉利？放心好了，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她微微一笑，“说的也是。”
如果，我能预见以后发生的一切，或许，我会阻止她带走紫炎。可那时我只替清隐悲哀，这么多年，我只见过她一次孩子心性，担忧牵挂，却是为了另一个男子。
清隐从天宁赶回来，风尘仆仆却掩不住一身清俊英朗。
他眼里满是惊痛，“为什么？”
清祈微微笑道，“韩适，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他目光闪过一丝错愕，涩然道，“原来你早就知道。”
清祈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就离开了。
他一直站在原地，神色寥落，我依稀听见他轻声道，“很久以前，我就已经不只是为水镜岚光……”
水镜岚光是父亲所建的地下宫城，那里有十倍于洗碧城的宝藏。清祈临走之前把水镜岚光送给了韩适，她说是对他照顾我这么多年的谢礼。
得到了水镜岚光的韩军一路告捷，不久就兵临天宁的国都上京。后来，他即位。再后来，他派军队将藏玑峰层层包围。
我知道，他只是想见她。
但那时清祈已经不在藏玑阁，她和风令微二人，周游列国，适才回到洗碧城。
她说，“令微，我想回家了。”
风令微道，“明日就回去，可好？”
她说，“我讨厌别人围着咱家。”
他微笑，“但我们总有办法回去。”
她歪着头想了想，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点头。
她起了杀机。
我知道她的能耐，亦知道风令微的厉害。世人只知风令微武艺超绝，但鲜有人知晓，他另一个身份是阴阳师，绝顶的阴阳师。
清祈说过，这世上论武艺，没有人比得上她。论杀人，没有人及得上风令微。我那时问她，“如果，面对的是千军万马呢？“她微笑，“我或许只能杀出重围，但他能把对方全都杀死。”
那天，我在清祈的茶水里放了无水。
但我万万想不到，第二日，清祈竟然会遇见楚涉。
楚涉喜欢清祈，很喜欢很喜欢。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人能为了清祈倾尽天下，那么我从来都认为只是楚涉。韩适也爱她，但更爱天下。而风令微，或许是因为除了她，再找不到一个足以匹配他的女子。只有楚涉，他的一切，就是她。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的姐姐，一生都没有做错选择。她的夫君，才是这世间最值得她倾尽所有的男子。
后来楚涉在集市上遇到清祈，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风令微带她回来的时候，清祈的素衣被鲜血染红，她呼吸微弱，如一朵苍白枯萎的莲花。
楚涉爱她，有多爱便有多恨。
心亭不眠不休医治了她三日，这三日，那个妖娆邪美的男子早丢了他的翩翩风华，彻夜不眠守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三日后，一向倔强的女子流泪道，“少主，我救不了公子了。”
风令微只怔怔看着清祈，轻道，“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一天后，风令微从清祈的房间走出，他的脸色苍白，唇边残留着淡淡的血丝，他对心亭说，“阿苏醒来以后，告诉她，忘了我。”
清祈醒来已经是七日以后，她呆呆望着碧水，过了很久，对我惨然笑道，“该不该恨你呢，我的洗碧城主？”
“葵汐说过，我是他的劫。”她喃喃地道，“以命易命……心亭都治不好我的，他又有什么办法？”
她终究没有对我下杀手，伤未好全，她已经策马而去，寻找那个为了她连性命都不要的男子。
心亭告诉我，清祈的伤本已经回天乏术，但阴阳术里有一种回魂咒，以施术者的生命换取他人的性命——这种术法极少有人练成，即使练成，施术结束后阴阳师的生命就该枯竭了，但风令微是个极出色的术者，他的灵力勉强让他活了下来，可究竟能活多久，谁也不清楚。
心亭用一种怜悯神色看我，“二小姐，你从来都不了解你姐姐。她不在乎韩适的命，可她不会不在乎你的心上人。”
韩适忽然转身，对我轻道，“致宁，那人死了。”
手里的杯盏滑落在地，泪水从我的脸颊划过。
清祈终究找到了风令微，她用她的绝世医术为他续命。他们依然游走在靖裞大陆，她为他育了一双儿女。
就这样，他们的传奇延续了十三个年头。
这十三年里，韩适灭了楼楚，称号栎炀。
我曾经对他说，“灭了烜岚，再平洗碧，不就一统靖裞大陆了么？”
他只是淡笑，“我攻烜岚三次，都被那位沉岚公主阻拦。而洗碧，大约这一生也攻不下了。”
他的后宫没有一位嫔妃，我知道他在等的人是谁。
清祈纵使医术超绝，也只能为他续十三年的命，如今，那位风华无双的男子终是离开她了。
韩适轻道，“致宁，我终究……放不下她。”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泪如雨下，“韩适，你这个傻子，傻子！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他的脚步微微凝滞，片刻，他缓缓道，“我知道。”
我哽咽道，“即使是替身……我也不在乎……”
他说，“但我不愿。致宁，我珍惜你，所以不愿。”
那一日，我收下了沭阳江家的聘礼，江子瑄是个君子，他爱我已经许多年。
那一日，八大门派围攻藏玑峰，清祈大开杀戒，藏玑峰血流成河。
那一日，韩适住到了藏玑峰下，我问他，“你要等她多久？”他说，“她守多久，我等多久。”
后来我见到一个少年，眉眼生的极俊，飘逸宛若谪仙。没有人知道那个少年师从何处，但他在短短一月内击败了正邪所有门派的高手。
我把这个故事告诉少年，他微微笑道，“不是致凝不好，只是清绮太好。放到任一个世代，致凝都是很好很好的女子。”他的笑容，像极了清祈当年的模样。
少年成名三年后，藏玑峰烧起一把业火，清祈在那场业火里丧生。
那天，我陪韩适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日，他依然住在藏玑峰下，一如他这么多年等她一般，望向那青碧的山巅。我依然是我的江夫人，优雅高贵，笑容完美。
只是偶尔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卜者女孩的话，“他啊，一生爱而不得，孤独终老。你么，相思成灾，不得解脱。”
竟然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一世荒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