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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拂晓一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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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神社里已早早点了灯,十来个穿着旧麻衣的小孩聚坐在一起,相互依偎着取暖。
“今天也有饭吃吗?”
说话的是屋里年龄最小的女孩阿香,虽然人不齐腰高,连乳牙都还没开始脱落,但她却已跟着小伙伴们下地去收稻谷了。
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田里能有收成,明显全靠丽姬的神力催发。
而且那些供给孩子们果腹的稻谷说是要收,其实丽姬也事先让三日月宗近割得差不多了,只需要他们拾掇一下捡回去就行,神社里甚至连舂米的碓臼和烹饪的炊具都备好了。
顺带一提,三日月宗近不愧是刀剑所化的付丧神,当他挥刀时,仅仅是剑尖带起的风刃,便能将成片的稻谷齐根斩断,效率高到让丽姬都忍不住感觉欣慰。
另外,为了让孩子们安全地度过这个冬日,丽姬几乎是在刚萌生了收容孤儿的想法时,就下达了募捐旧衣的神谕,所以他们无一例外都得到了一件或许打着补丁,却胜在厚实的冬装。
“当然有。”
曾与三日月宗近直接对过话的勇太无疑是小群体中的主心骨,于是他笃定地安抚着大家:“那位大人说,这都是神明的恩赐,让我们心怀感激地接受就好了。”
“……你这么跟他们说?”
房间角落的阴影里,隐去了身形的丽姬轻飘飘地瞥了一眼站在自己小半个身位后的三日月宗近。
“事实如此。”付丧神抿嘴笑了笑,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有什么感悟吗?”
时逢乱世,夜有百鬼横行,风声鹤唳,而在青丨天白日之下,也总不缺悲歌惨祸,来煎人寿。
尾张国土地肥沃,易攻难守,被美浓国和三河国呈犄角之势包夹在中间,因此很少发生战争,但时下的日本岛乱成了一锅粥,也免不得遭到波及。
这样经年累月地打来打去,青壮多半被抓了丁,剩下老弱妇孺留在空荡荡的村庄里自生自灭。
上述已是非常可怜的境况了,但被丽姬收容在神社里的孩子却都是连立锥之地也无的孤儿,各方大名一个个都打成了乌眼鸡,全然不顾平民的死活,对稚童没有丝毫怜惜,如若不是神明悲悯,给予庇佑,他们大概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姬君真好。”三日月宗近由衷地感叹着,“您一定是天底下最仁慈的神。”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呀……”
三日月宗近脸上全是疑惑,似乎是真的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于是丽姬只好换了种说法:“在任务期间,有看到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吗?”
“……有。”
“说来听听。”
这时勇太已经端出了两大钵热腾腾的米饭,正依次分盛给眼巴巴的小伙伴们。
外头扯着风,不时有雪粒拍打在屋檐上,寒气透过门窗的缝隙钻了进来,屋里又没有炭火,所以并不算太暖和,但这些身世悲惨的孩子此刻捧着饭碗,却笑得灿烂极了。
“正在盛饭的这个孩子,是从人刀下救出来的。”
三日月宗近注视着勇太忙碌的身影,略微有些出神,“我奉姬君之命,接引孤弱,他母亲能干,原本不在此列,我初到他们村子,旁人都敬而远之,只她过来招呼,还笑着说要沾一沾福气……”
勇太出身的村子没有孤儿,即便谁家孩子年幼失怙,大家也会尽力一人凑一口米粮将其拉拔长大,便都算是他的父母了。
就连三日月宗近一振不通人情的刀剑,都直说那是一群良善人。
没过多久,三日月宗近便听闻尾张乱了,匆匆赶去一看,正碰见得了开锋令的兵丁纵火烧村。
一场攻城战打下来之后,为了安抚士兵高涨的戾气,领军的主将往往会默许这种行为,让他们急需纾解的破坏欲得到发泄。
于是那个极有人情味的村子就这样没了。
而勇太之所以能坚持到三日月宗近赶来,是因为那些士兵突然心血来潮,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一会儿追腻了,便举起刀准备砍死了事……
“刀不应挥向无辜者。”
三日月宗近在空荡荡的神座下苦守了几百年,前来参拜的信徒就是他认知人世的唯一途径,让他在观察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具体的善恶观,拥有了辨别是非的能力。
“是怜悯吗?”丽姬问。
“姬君,我不太懂。”三日月宗近注视着自己的神主,习惯性地发起了求助:“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将人救了下来……”
“辛苦了,三日月。”丽姬为他正了正衣襟,“我让你去做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世有百态,众生皆苦,懂得多了,日后你才知道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
“姬君,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自当是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说着,丽姬眼底荡开浅浅的笑意,温润的目光如水一般将三日月宗近包裹起来,“在我眼里,你不只是刀。”
***
对于如今的丽姬而言,从酒吞童子那里脱身很容易,但想要普通地跟他告别就难了,所以她只好趁着他一错眼的功夫直接溜回了神社。
酒吞童子当然不肯罢休,揣着酒壶就亲自把京畿一带供奉迦天常真丽尊的神社挨个找了一遍。
虽然鬼王不太讲道理,但也明白这都是她的所有物,因此并未过于张扬霸道,可他不知道神社里留存的愿力除了回应信徒的祈祷,往往要受到一定的刺激,才会产生波动反馈给丽姬。
当酒吞童子闯进了天丛云神宫时,才从八百比丘尼口中得知了丽姬的去向,他们本就是旧识,不定有多熟悉,但总归是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关系。
于是酒吞童子一路就这样撵到了关东,他几百年前便经常化成人形下山饮酒作乐,在那个盛产阴阳师的时代,他都能自由地进出平安京,更别说现在了。
只是装得太像人了,总会遇到一些麻烦————
“哦?受了这样致命伤也不会死吗?”
酒吞童子掂量着手中的丑兮兮的头颅,咧开嘴露出了两颗白森森的尖牙,饶有兴致地问:“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哈哈哈,这种程度的攻击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有着青灰色皮肤的怪人即使此刻已经身首分离,却依旧中气十足地发出刺耳的笑声,“你杀不了我,所以只能被我杀死,然后一口一口地拆吃入腹。”
已经百八十年没被挑衅过的鬼王额角啪地蹦出了一条青筋,长着尖锐指甲的手指蓦地收紧,直接捏碎了这鬼东西的头骨,“啊?”
“可恶,这根本不是普通人类可以拥有的力量!”尽管脑浆都像喷泉一样飙了出来,但那张讨厌的嘴却还在锲而不舍地发出恼人的噪音,“你、你难道是猎鬼人吗?”
“死不了正好,本大爷火大着呢,还缺一个会惨叫的沙包。”
说完,酒吞童子嫌弃地把这个丑得辣眼睛的脑袋丢在地上,一边甩着手上的血,一边暴躁地跺了几脚,直到他变成了一滩肉泥,酒吞童子才停了下来。
“……他可能还没死。”
酒吞童子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以他的警觉性,自然早就知道旁边躲了个小鬼,本想装作不察放他走算了,没想到他在看到了这一幕之后还敢跑出来和他搭话。
“不,他死了。”酒吞童子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赶了一晚上的路,又动手暴锤了不长眼的袭击者一顿,确实有点困倦了。
“头死了,身体还没有。”
闻言,酒吞童子才分了点余光给这个胆大的小鬼,发现他身上穿着斋服,形制虽然简单了许多,但还是能够轻易地认出来,“你是神社里的人?哪个神社?”
“天丛云神社……”
“哦?”
其实从前酒吞童子也有过被斩首的经历,不过接回来之后又是一条好汉,于是他依言走到那具无头躯体旁边,刚准备补刀,原本安静如鸡装死的怪东西就猛然暴起,想要趁机逃走。
酒吞童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伸手摁住就要暴力拆卸。
“鬼有不死之身,是不会轻易被消灭的。”继国缘一适时出言提醒道,“您可以把他绑在树上,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会化为灰烬。”
“弱点是阳光?这真是……”酒吞童子忍不住地想发笑,“真是劣等。”
“这种低劣的东西,也配叫鬼?”
然后,酒吞童子一拳洞穿了鬼的心脏,腥臭的血液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喷溅到了他脸上,“看好了小鬼,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没有什么不死。”
而那原本还在垂死挣扎的鬼,已彻底没了声息。
继国缘一睁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说:“您究竟是……”
天光破晓之际,金色的光芒驱散了潜藏在黑夜中的危险,仿佛一切森然都随之散去,转而带来了崭新的希望与生机。
日轮初升,照耀了整个穹顶,也照亮了鬼王狂肆的笑脸,“带路,我找你们神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