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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Mark(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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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触到和Mark初遇的那段记忆时,陆琪总会禁不住将自己的脑袋晃成拨浪鼓,好像这样就能赶在记忆的闸门开启之前将之死死抵住,纵然是一片虚无,也好过在大脑皮层上又重走了一遍那段路。
也许是因为那个场景和“美好”二字实在沾不上边,所以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陆琪曾厚颜无耻地幻想过好几回,如果二人当时能换一种方式相见,说不定自己也能挣到一个类似偶像剧或者言情小说那样欣欣向荣的故事开局——可以是樱花树下,光影斑驳,长发及腰,白裙飘飘,也可以是摩登高楼,金碧辉煌,短裙香水,红唇浓妆。一趟惊艳的首秀,一次欲擒故纵的回眸,再加上自己惯常勤奋又带些小聪明的工作能力,想来定是能够一下子就牢牢抓住这位前辈的眼球。
只可惜,自从投身于这个把高铁当地铁坐的工作起,拥挤且嘈杂的火车站就成了陆琪逃不开的革命根据地。如果说直入云霄的摩天楼和人模狗样的西装裙像是欢迎领导莅临指导时的面子工程,那么,无奇不有的火车站和耐脏舒适的牛仔裤就是绣花枕头里的那包草,分明不光鲜,然却不由分说地反复出现,着实令陆琪那些或唯美或性感的白日梦质量打了大大的折扣。
清晨的雾霭尚未散尽,偌大的火车站已经马不停蹄地运转了起来。刚过七点,排队安检的乘客已经在进站广场上的蛇形通道里转了好几个弯,不少人正对着手机大声嚷嚷,各式各样的方言在这灰蒙蒙的凉空气中竞相斗艳,就像“骨碌碌”滚动的糖炒栗子般,转眼就把整个广场炒得热腾腾的。与此同时,无数行李箱、旅行包和蛇皮袋正从脏兮兮的水泥地上拖行而过,也不知是来不及清扫还是脏到一定程度就索性让这儿自生自灭去的缘故,此时此刻,整个广场上到处可见被人随手丢弃的早餐包装袋或是不慎打翻的豆浆和牛奶,有些油渍和奶白色的污渍还随着匆匆忙忙的滚轮印被一路牵扯到进站口的地砖边缘,积攒得多了,便留下了一道道粘灰的黑痕。
也许是在出租车上闷了太久再加上没来得及吃早饭的缘故,下了车之后,陆琪整个人都有些绵软。她原以为户外的新鲜空气可以帮助自己恢复一些精神,可是进站口两侧那两个像门神似的大垃圾桶显然是帮了倒忙。她只刚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强烈的异味便急不可耐地钻进了她的气管和肺叶里,而羸弱的五脏更是像受到了刺激般忽一阵翻腾,差点就没把隔夜的晚饭全都挤上喉咙口、然后倾洒在这片人来人往的热土上了。
陆琪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大概很不好看,可等她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又再抬头看了一眼前面排队的人群时,她觉得自己的脸色肯定是比一分钟前又更难看了几分。
距离发车还有十五分钟。
一阵冷风吹来,又一次将那刺鼻的酸腐气味灌进了她的鼻腔。陆琪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努力压制住上涌的胃酸,然后皱起眉头,也不管好看不好看,干脆就一把捏住了鼻尖,让冷风转而往返于齿缝间。味道是淡了,可她却总忍不住要把自己脑补成一条“呼哧呼哧”喘不动气的老狗,呼吸粗沉,背脊佝偻,和此刻自己狼狈的模样像极了,尤其是当她掐着点过完安检、然后拖着大包小包歪歪扭扭地往候车厅跑去的时候。
昏暗的走廊上尽是步履匆匆的乘客,三步一块指示牌,五步一个大屏幕,红绿交错的滚动字幕就像一道又一道催命神符,令陆琪在急刹车和急起步间循环往复。当她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候车大厅时,果不其然,同车乘客已经开始排队检票了。乌压压的长队让眼神不好的女生不免有些焦躁,她微怔了片刻,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拉开了双肩包上的拉链,别扭地在最外一层的口袋里倒腾了好一会儿。然而当她刚摸到眼镜盒准备从包里掏出来的时候,一抬眼,却看见人群之外的不远处站着手拿三个手机发着呆的男生,看上去分明是在等人,可面上的神情却都泰然自若,不像寻常赶火车的人那般焦急,仿佛是坐了太多次,所以怎么都见怪不怪了。
没错,就是他们。
虽才刚开始工作没多久,可陆琪已经学到了能从人群中迅速辨认出“谁是同事”的职业敏感性。她轻吐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冲他们摆了摆手,然后用手背抹了抹自己额前的满头急汗,急急地垂首低语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关系,还来得及。走吧。”
三位同事都是陆琪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Alan个子不高,说话声音特别温柔;David长着一张圆脸,脚底下一步深一步浅,冒冒失失的样子看着比陆琪也长不了几年;而作为团队中最资深的成员,Mark排在队伍里的时候却始终一言不发,光戴着耳机,面无表情,也没费神去打量一下新人。这让陆琪的心里渐渐打起鼓来,暗忖着自己该不会真这么背、还没开工就先惹恼了领队吧……
鉴于早上的种种折腾,此刻陆琪的面色呈现出薄薄的青灰,搭配上被晨风吹到缠成几股的披肩长发和手上肩上那好几个背包挎包,令她看起来颇有些落魄难民的味道。而且,明明已经歇了下来,可是那倒霉的大喘气却一刻也没有消停过。不过,若是单看这呼吸缓下来的力度和因紧张而上升的频度,倒是让她从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变成了一只慌慌张张的小狗崽了。
她心神不定地跟在三位同事身后,一边慢慢挪着自己的脚步,一边暗自盘算着是不是该问些有趣的问题,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落魄和蠢笨。她低头咬着嘴唇,时不时也会仰头瞟一眼这三个衣装休闲的男生,脑中忽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嗨,我想想问问这个项目……嗯……是不是特别艰苦啊?要不然怎么会只安排一个女生来出差呢?我听说有些山沟沟里的项目就不派女生去的……那种地方是不是都不能洗澡啊……”
鉴于自己所处行业和所学专业的特性,在陆琪的同事中,男女比例惯例相当悬殊,迄今她都记得在自己面试的时候,上百人待在某个酒店奢华的宴会厅里进行分组讨论,六人一组,可却没有哪一组里有超过一个的男生。可想而知,男性是办公室里的珍稀物种,不过他们通常也得不到珍稀物种的保护,不然又怎么会冒出类似“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的行业规则呢?
抱定“要把自己练成女汉子”的雄心壮志,陆琪在工作中向来很吃得起苦。可是今天她却忽然发现自己竟也能成为一个团队中的性别少数派,这样“不寻常”的组织结构显然是让一个想象力丰富的新人把自己和传说中某些“恐怖”的出差现场联系到一起了。
听见女生小心翼翼地探寻,Alan先是一愣,旋即回过头去笑了起来,而David直接就摊开手耸了耸肩,看样子是想表达“我也不知道”的中心思想。陆琪倒也不是真的想要答案,眼见得自己的冷场神技正蠢蠢欲动,她皱了皱眉,觉得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于是顺势停下脚步,似掩饰尴尬般将双肩包背带往肩上提了提。然而,当她刚准备迈开步子继续前行的时候,却在眼角余光中发现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慢腾腾地将脑袋两侧的耳机摘下,若有所思地歪着头。
“怕苦吗?”
有那么一瞬间,陆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下子冒出了好多拿腔拿调的嘲讽声,就好像有一个衣着鲜艳的风尘女子正站在自己身边挥舞丝绢,一边还瘪着嘴斜睨着眼一下一下地往自己心上戳刀放血:“你瞧瞧你,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嘛?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这不是在作茧自缚嘛?这不是……”等等等等。女汉子的念想如一个彩虹泡泡般一下子就被Mark这根尖锐的银针扎成了消散在空气中的肥皂沫,陆琪想赶紧回过身去向领队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因为怕苦才问这个倒霉问题的,可是在这一刻,她却忽然动弹不得了。
她的背包被人抓住了。
“哎,你这是……”
话音未落,一阵拉链闭合的“滋滋”声传进了陆琪的耳朵。她猛然想起,先前自己在背手摸到眼镜盒之后好像确实忘记要把双肩包的拉链给拉上了。丢脸的事儿又多了一件,令她不免觉得更懊丧了些,所以当Mark手上的劲一松开,她只嗫嚅了一句“谢谢”,便头也不回地快步向前走去,而那步履轻盈得几乎都快要跑起来了:快点上车、快点坐下、快点启动、快点在火车上睡过去……只要再快一点,自己就可以把这一早上的尴尬全都甩在身后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背后传来了男人的说话声,先是模糊不清地沉浮于如洪水般隆隆作响的行李箱滚轮声中,然后慢慢接近,最终自然而然地掠过她的耳畔。这声音不算响,可是听上去既干净又明亮、且还掺杂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一下子便抓住了陆琪的耳朵,让她像只小兔子一样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就差没支起两只耳朵当天线了:“先不提苦不苦,能碰上我们这样的阵容,就足够你给你们那群小朋友吹牛吹上好一阵子了。还别说,公司里真有女生一整个忙季都见不到几个男同事哦……”
什么?他居然在开玩笑?
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黑色身影,陆琪眨了眨眼睛,胡思乱想着自己该不会是幻听了吧。她下意识放缓了脚步,却见已拉开自己一米远的领队忽又转回身来,明亮的黑眼眸好像一潭平静的深湖水,可是面颊和唇齿间的笑意却是像被山风吹起的落叶般,既舒展又自在。
“快走呀!”
在身后呼啸而至的滚轮声中,陆琪轻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又一次卖力地拽起了自己的行李箱,而垂在面颊两侧的长发刚好挡起了她禁不住上扬的嘴角。这样一个笑容将冰封的Mark彻底化开了,连同着女生早先那些忐忑和局促,一并消融在这秋日的晨光中。
云破日出,温暖的阳光透过大块大块的落地窗门照在快步行走的旅客身上,昏暗的候车厅被彻底甩在了身后。顺着向下斜坡,每个人的脚步都越来越快,而在不远处的站台边,一辆被日光环抱的子弹头列车正安静等候、蓄势待发,它将带领人们去向远方,也将去向那意气风发的新一周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