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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万人相亲会(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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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琪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湿漉漉下雨天。时值初秋,加上丝丝点点凑热闹的绵绵细雨,空气中积攒起的凉意已足够穿透单衣了,而此时只消再多吹来一阵劲风,胳膊上便会整整齐齐地排出一溜迎宾方阵似的鸡皮疙瘩。考虑到身上堆积的脂肪层并不足以抵御寒冷,在这样的天气里,陆琪通常都会用长袖长裤把自己给包裹严实。可想而知,她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要风度不要温度”这样的词语,要不然,她又怎么会单身至今呢?
剩女小姐自己大概从来没去尝试过理解此中的逻辑,或者说她一直都在假装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久经人事的陆妈妈已然一眼看穿了女儿从头到脚的所有问题。那天一早,在陆琪还没起床之前,心机满满的陆妈妈便翻箱倒柜挖出了一双黑色连裤袜和一条长度一看就很“危险”的墨绿色短裙,顺便还从女儿散乱的长发间蹑手蹑脚地抽走了她每天都用来扎马尾辫的黑色头绳。崭新的衣装一丝不皱地躺在陆琪粉红色的枕头旁,就好像人模人样的狗腿子那般,狐假虎威地逼迫着这位向来坚守“原则”的巾帼英雄就范。
曾有一位伟人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起床气的教唆下,端坐在床上的陆琪一脸肃杀。乱蓬蓬的长发或交结在她脑后,或遮挡在她面前,即便她已经用手指用力捋了两回,可是薄软的青丝却一点儿也没打算给她面子,依旧不屈不挠前赴后继地往她眼前堆。
“所以,这是连头绳都没给我留下吗……”
另有一位伟人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于是很快,那一脸肃杀就演变成了嗷嗷怪叫,而与此同时,早有准备的陆妈妈自然循声而至。面对孩子的撒泼叫屈,做妈妈的仿佛天生就知道应该怎么办。她既不生气,也没打算道歉,而是直接就举起裙子贴着陆琪的腰肢比来比去,一边比还一边眨着她那迷人的大眼睛,又是开心又是遗憾地低语道,“穿给妈妈看看吧,如果自己再年轻二十岁,一定也会这么穿的”,这般洋溢的少女心令人简直不忍拂去她的好意。
通常来说,这一招已经有八成的杀伤力,不过孩子嘛,总有犟头倔脑软硬不吃的时候——除非当她看到母亲的笑容消失、看到她垂头侧过脸去失望地喃喃着“好吧”、看到她回头一望、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懂事的孩子看到这般场景多半会默默地埋怨自己不懂事,于是这补刀一出,不用几分钟,等陆妈妈再次回到女儿房间的时候,陆琪保准就已经乖乖打扮成母亲期待中的模样了。
兵不厌诈。明知道母后大人这是在扮猪吃虎,可陆琪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次又一次上当。这不,为了让闺女亲身来到今天这万人相亲会的现场,陆妈妈多少也使了点儿小手段:她先是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女儿不必费心、自己已经约了一块儿早锻炼的阿姨买好50块的入场门票结伴去凑个热闹,接着又痛心疾首地感叹同伴失约、一个人去实在局促,尔后终于使出杀手锏,拽着陆琪促膝长谈,从前车之鉴说到长远利益,最终抛出“不能浪费钱”的终极奥义,让本就快招架不住的陆琪彻底崩溃屈服——听到最后她简直就要暴走了,是谁想出的这个破规矩,要爹妈买门票而孩子可以免费进?这不是专门挖好了坑就等着自己往下跳嘛……
无论过程是多么曲折,总之,陆琪最终还是在这个初秋的下雨天里穿着超短裙和黑丝袜、小心翼翼地穿越半个城市来到了这个由旧仓库改建而成的展览馆。如果说早先不过是别别扭扭的赌气和不情愿,至检完票真正踏进场馆的那一刻起,她觉得自己的身心俱被难以名状的压抑给包围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方盒子,盒子里头被隔成了数百个婚介机构的小展位,每个展位中都挂着几十甚至上百份的个人资料,有照片的俊男靓女们通常会放在最靠外的显眼位置来吸引眼球,而其余只有铅字简介的路人甲乙们只能安静地挂在展位的塑料隔板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整片无关紧要的灰纹墙纸。尽管每个中介都已竭力把自己的小铺子打点得或温暖或喜庆,可是整个场馆看起来仍旧是一个旧仓库的样子,光秃秃的灰墙、泛青的白炽灯光、过高的屋顶、以及从高高在上的小气窗里勉强挤进来的阴雨天的自然光。
也许是空气不流通的缘故,每次一钻进那些低矮的展位,不过多久,陆琪便会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她无法集中精神去阅读,在她眼中,满墙A4纸上的个人资料渐渐变成模糊的重影,逼着她必须眯起眼睛仔细去看,才能勉强辨别出那些方块字里的竖直横平,而时间一长,甚至连那些方块字看起来都不再像汉字了。她开始越来越早地退出展位,站在路中间专心扮演起衣帽架的角色来——身上背着两个包,一个胳膊上挂着两件外套,手上还拿着一把没干透的伞。她倒是怡然自得,可怜陆妈妈却还忙着趴在墙上奋笔疾书,只一转眼,她那本皱巴巴的买菜记账本便已翻过了好几页。
陆琪撇了撇嘴,心里头也是五味杂陈。她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可是人生前二十多年里贫乏的情感经历却又仿佛预示着这会是她的必经之路。于理她知道母亲做得一点儿不错,可是于情她却又过不了自己这道坎。纠结了好半天,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只觉自己挂衣服的胳膊屈得有点酸,于是顺手便准备换条胳膊,谁知在那一刻,拿伞的那只手却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勾住、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了!
她的心里忽然就冒出了不好的预感,她觉得那件自从出门开始就一直让她提心吊胆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她咽了口口水,侧过身弯下腰,别扭地看了看粘在连裤袜上的雨伞扣带,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但嗓子眼了——她没有备用的袜子,如果扯破了黑丝袜,那么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的腿上就会一直挂着这么一块刺眼的白皮肤,而且这个洞多半会随着丝袜其他部分的拉扯越来越大,而她也将会在这间满是人的破仓库里继续丢人现眼好几个小时、甚至会成为某些以貌取人的男光棍们的饭余谈资。
这下满意了吧?这该死的短裙和黑丝袜!
简直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陆琪愤怒地一抬手,生生将伞和丝袜给扯开了。雨伞腾空的一刹那,她突然有种卸下重担的快感,可是这感觉持续的时间连一秒都没到,陆琪的胸腔便被似潮水般涌来的紧张给淹没了。
她深吸了三口气,然后低下头去查看自己的大腿,随着目光逐渐聚焦、视线越来越清晰,她的心头仿佛有一壶快要烧开的水,从小泡泡到大泡泡,正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最终,这般如释重负的愉悦感达到了沸点,只听一声兴高采烈又中气十足的“耶”从陆琪的胸腔中腾跃出来,飞快地升到场馆顶端,然后顺着高处气窗的缝隙消失不见了。
可是人的记忆却不会像声音那样须臾散去。目睹这一场面的围观群众并不只三五人,而犯了尴尬症的陆琪此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赶紧找个人多的地方把自己埋进去比较好,可是还没走两步,却见一抹巨大的土黄色影子忽从自己的斜后方直插过来,一阵短促的疾风之后,便像个土堆似的挡在了她的面前。
“小姐,我想认识你,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