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荵冬

5、第四章

　　年满十五岁的贵族之女？还好默认作未婚女子，不然恐怕连这监狱都待不下。
　　蒙着眼睛被带到这里，与五个不认识的女子挤在一起，雪霙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这监狱别无特别之处：高不可及的天窗，黑黝黝的过道，还有阴森潮湿的空气。
　　不知荇子被关在哪里？有虞官吏行事谨慎，特地把互不相识的人关在一处。
　　己桓呢？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过道里响起了脚步声，雪霙的心揪了起来。
　　“啪，”门开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狱卒走了进来，往里望了两眼后，蛮横地指了指道：“你，你，还有你，出来！”
　　雪霙与另外两个姑娘面面相觑，隐约有些不安，但又不得不听从安排。
　　这次，她们的眼睛没有被蒙起来，那狱卒偷偷摸摸，万分小心地把她们带到一间屋子前。屋子里飘散出酒肉的香气，更坐实了雪霙心中的不安。
　　推门进去，案前杯盘狼藉，案后的榻上歪着一个醉醺醺的大汉，大汉的衣襟半掩，胸前黑毛密布。
　　狱卒赔笑着说：“大人，这几位，您瞧着还满意吗？”
　　大人乜斜着眼上下打量着雪霙她们，打着酒嗝道：“你出去吧。”
　　狱卒哈着腰准备出去，雪霙心中计较已定，也镇定地往门口走。狱卒大惊，忙伸手去抓雪霙，雪霙侧身一避，堪堪躲过。
　　大人略略把眼睁大了些，闷哼着说：“小娘们，你当这是哪儿，岂是容你撒野的地方？”
　　雪霙微微一笑：“我自然知道逃不出去，我只是想知道大人预备给我们的停尸地在哪里？”
　　“哦？此话怎讲？”大人稍稍把身子坐正了。
　　“雪仙的备选女子都是各地的贵女，倘若大人放我们回去，指不定哪天您的所作所为就被揭发出来。所以倒不如一了百了，杀了完事。”
　　另外两个女子吓得面目惨白，浑身发抖。
　　大人对这番见解似乎颇为赞许，点着头道：“有道理。不过你要找停尸房做什么？”
　　“好奇罢了，况且我与自己打了个赌——大人这次不会把我们杀了。”
　　“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花言巧语就饶过你们的性命？不不不，小姑娘，你还太嫩了些！”
　　雪霙莞尔：“我打赌从来不输，如今我也与大人打个赌，就赌刚刚我跟自己的赌，是赌赢了还是赌输了？”
　　大人哈哈大笑：“这个容易，我现在就可以派人把你们全杀了。”
　　雪霙也大笑：“大人果然英明。不过把我杀了，这赌局似乎就成了大人一人之事了，赌与不赌，有什么分别？”
　　大人沉吟片刻，道：“也罢，先杀了那两个，你跟我说说，我们赌注是什么？”
　　雪霙笑：“赌注自然可以说，不过您要先把那两位姑娘放回去才行。”
　　大人冷笑：“小丫头伶牙俐齿，不就是想活命吗？如今你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还讨什么价？”
　　雪霙道：“大人果然通透。不过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就死了吧，只可惜我若是死了，大人您就真的再也无法知道那个赌注了――唉，那个赌注对您可是意义非凡啊！”
　　大人犹豫了。
　　“大人现在若是把她们放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什么也没发生，就算日后嚷嚷出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对您是一毫无伤。”
　　大人思索了半晌，终于指着先时的狱卒道：“罢罢罢，你，带那两个回去。”
　　“诺。”
　　两个女子千恩万谢的走了之后，大人问雪霙道：“怎样？现在可以说了吧？”
　　雪霙微笑：“不过是有一个秘密要告诉大人您。但是那两个姑娘平安回去了，就是大人您赌输了，我也不必再说。大人若真的想知道，只好再与小女子打个赌。若大人赌赢了，小女子必然将这秘密和盘托出，绝无隐瞒。”
　　大人气急败坏：“好个利害的小丫头！你这是在玩我，若真有什么重要的秘密，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父兄？”
　　“老有虞侯本欲传位于长子，可是为什么继位的是次子？”
　　“为什么？”
　　“因为长子素于王后不合，继位诏书颁布当天，乙夏宫中来了一道秘旨，继位的就成了有虞二公子。你知道现任有虞侯为什么每逢初五都要斋戒沐浴，不近女色？”
　　“为何？”
　　“因为他继位前曾长年流连花丛，染了一身恶疾，后虽遇一高人将这疾患治愈，却仍是把病根留下了。若想它不再犯，必得清心寡欲，并于每月初五斋戒沐浴才能压制。有虞多铜铁，相传这地下有一条矿脉，那里充斥着烈焰熔岩，源源不断地向地面输送矿石。若是得到了矿脉，就意味着拥有了不尽其数的兵器――您知道矿脉的源头与出口在哪儿吗？”
　　大人沉吟不语，半晌，方问：“矿脉炽热无此，无人能入，其中却藏了不少散佚的奇兵利器；矿脉的出口源源不断地孕育着矿石，供匠人采集冶炼。这是有虞的机密，除了有虞侯与那些负责采集的匠人外无人知晓，你小小一个女子，如何知道这些的？”
　　雪霙不答，反问：“那你想知道吗？”
　　大人觑着雪霙，眼里透出某种神采：“好，你说赌什么？你若赢了，我可以饶你不死。”
　　“赌酒。”
　　“这个好，怎么赌？”
　　“拿陈年好酒十坛，置于屋内，你我切磋，看谁先醉倒。”
　　“哈哈！这赌打得古怪，若说公平倒也罢了，毕竟我已有了三分酒意，而你却是个弱女子。然人既已醉了，这赌又如何作数！且人凡打赌都要求赢，届时我又怎知你是真醉假醉？”
　　雪霙假意道：“大人说的是，是小女子疏忽了。那要不就让屋外的众守卫来喝酒，左右各设五坛，让守卫们随意挑选一边，再稍作调停，勿要两边人数相当。然后你我各择一边，看哪边的守卫先全体醉倒。大人您看，这样可好？”
　　大人“哼”了一声，道：“你这丫头片子真是贼的不得了，所有守卫都醉了，你岂不可以轻易逃脱？”
　　雪霙轻笑：“守卫虽然醉了，那不是还有大人您吗？难道说大人自认抵不过那些小小士兵，擒不住我这个弱女子么？”
　　“放肆！什么大不了的，赌就赌！”当即命人抬来十坛好酒，按左右摆放停当。除了酒封，瞬间酒香四溢，又去调了十名守卫，也分左右站好。雪霙思忖这大人暗中恐是留了一手，没有把所有的士兵调来，这般想着，也不说话，只故意摇了摇头。
　　“怎么？都按你说的做了，还想玩什么花招？”
　　雪霙叹道：“大人您真是多虑了。只是小女子平生打赌从来不输，要是待会儿您赌输了的丑态被属下看见，多少有些不雅。”
　　“哼，你瞧不起我！”口中虽如此说着，细细一想，这女娃子说的似乎还真有些道理，于是悄悄命人传话下去，让剩下之人守在离这屋子方圆十米之外的外围。
　　雪霙却是听见了这番话，面上仍是恭敬道：“请大人先选。”
　　大人不屑：“我堂堂……咳，岂能占你小女子的便宜？”
　　雪霙微微一笑，道：“好，那我便就近择右侧五坛。”
　　大人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下令道：“我今天请诸位喝酒，大家不要客气，敞开了肚皮尽量喝！”
　　众守卫面面相觑，开始还不敢喝，可哪禁得住这股酒香？平日里当的都是最艰苛的差事，月俸又常常被克扣，何曾见过这样好东西？于是渐渐的都不管不顾起来，一个个敞开了肚皮拼命喝。
　　不多时，酒意上来，话开始多起来，口内骂咧不休。大人因着这些都是自己的手下，看着他们的醉态面子上颇觉有些过不去，便道：“醉了醉了，这赌怎么说？”
　　雪霙笑：“我观众人言谈有力，头脑清晰，这酒现在起的是助力，哪里是醉了？”
　　大人不说话，于是皱眉又等了一阵。只见守卫们话都说不利索了，也不顾有何人在场，划拳唱歌，争着喝酒。
　　“现在呢？”
　　“现在这酒刚入胃肠，热辣辣地把人的尽头都逼出来，如此看来也不过三分酒意。”
　　于是又等。有几个已醉得不行了，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茅厕。
　　“这回必是醉了。”
　　雪霙笑着摇摇头：“‘《素问》言：津液者，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看来这酒方入了津液，匆匆经膀胱排出，也还称不上是醉。”
　　大人等得不耐烦，只是雪霙能言善辩，终是无法，只得这么继续站着。直到那帮人都东倒西歪，或坐或躺，再无力起来时，雪霙方道：“好了，我看这会子才差不多了。也不知是什么酒，引得他们这样，我也要取些尝尝。大人您先去检查检查，看看是不是真醉了，省得我说的话您不相信。”
　　大人急不可耐，巴不得的便冲上前去查看，雪霙瞅准时机，在他身后举起那只酒碗觑着他脑门上的要穴尽力砸去。
　　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大人霍然倒地。雪霙忙急冲冲地从门口逃出去，地上的守卫尚有几个清醒的，只是酒意入心，再发不出声音、拔不起双腿了。
　　那大人被砸晕后一时半刻也起不来，只是离屋子十米之外还守着士兵，所以行动仍要格外小心才好。雪霙从未来过有虞，当时匆匆一瞥也没将地形记清，如今只是一味捡僻静的小路前行。
　　这时突然看见自己左手食指指甲盖上的雪花印记在夜色中莹莹闪着光，心底蓦地一惊，记起鹞鸟可以辨别这些光亮，找到出逃的备选女子。应当去一个亮堂的地方，以掩去这些微弱的光亮。
　　也不知道荇子在哪儿。雪霙想回监狱找她，却再也不见来时的道路。只好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荇子有武艺防身，一般人威胁不到她。
　　“什么人？”两个巡逻的卫兵大声吼道。
　　雪霙握拳，把指甲缩在掌心，清了清嗓子道：“看见了本君主还不下跪！”
　　两个卫兵相视一眼：有虞宫内的君主们倒底有几个也闹不清，又何能辨别君主真假？只觉得眼前这人气度不凡，料定不好得罪。于是双双跪下，只等“君主”一声令下，便仓皇离去。
　　他们走后，雪霙舒了一口气，心下却存了个想法，于是自称“君主”，也不避嫌，一路坦荡地向前走去，幸而遇着的人不多，不过内侍宫女之流。
　　前面一座宫殿，里面隐隐传出肴馔香气，且那边人也不甚多。雪霙偷偷过去一张：原来是膳食房。
　　里面灯火通明，刚好可以暂时遮掩指甲上的微光――且躲过了这一劫，大不了熬到天明再任人抓回监狱去。天亮后，想那大人即便对自己恨之入骨，也不敢贸然动手了。
　　计较已定，雪霙悄悄推门进入膳食房。所进的大概是一间蒸房，炉灶上架着一摞摞的蒸笼，正“噗噗”地往外冒着白色的水汽。最令人惊异的是屋子正中的炉子：足有一个小池子那么大，周围雕花的砖石砌了约有半人高，炉子共有三个添火口，此时虽都封上了，炉子上的蒸笼仍源源冒着水汽――想来余热是极强的。
　　雪霙看得震惊，虽然生于王宫，这膳食房还从未见过。大抵是宫内人众，所有才需要这么大的炉子吧。
　　正想着，突然从窗外蹿进一个人来，雪霙尚未看清他的容貌，便被那人用手堵住了嘴。雪霙拭着挣扎，那人压制的力道更重了，一股血腥气从他的手上蔓延到口里，雪霙惊疑不定，尽力安静下来。
　　窗外有一队士兵经过，隐隐还能听到兵械相撞的声音。只听得为首的一人道：“左卫队，去梅林搜查；右卫队，去玉液池；中队，通知叶将军有人暗闯兵矢阁，让他快来支援；剩下的人，随我搜查膳食房！”
　　“诺！”
　　雪霙听得暗暗心惊：兵矢阁？那不是有虞的兵械重地？难道是自己身后的那个人……
　　门外几个宫女对着几个侍卫叽喳不休：“哦，倒是有一个。她自称是什么君主，以前没见过，好像进鳝食房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松开雪霙，想逃离这里。雪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带我走，不能我就告诉他们你在这儿。”
　　那人稍微犹豫。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水汽深浓，看不清彼此，雪霙却敏感的从他身上捕捉到了一丝熟悉气息。
　　屋外之人的呼吸声似乎都清晰可闻。
　　一个念头猛然闪现，雪霙冲到中央大炉灶那边，道：“藏蒸笼里！”
　　那人跟着过来，把手放在炉灶沿上试了试温度，稍微运气便把上面数十层蒸笼都推开了，露出一个大铁锅。将铁锅掀起，他皱眉道：“矿脉？”
　　“什么？”雪霙大惊，她刚刚对那大人所说关于矿脉的一切不过是从书中看来的，本意在糊弄了事，又哪里真的知道矿脉所在了？她往底下一望：红彤彤的一片，火辣辣的热浪直往脸上喷。转头看他――
　　是他！？
　　“风池衍？”
　　他不作回答，而是再次运力将一切还原。
　　那些人就在门外了。
　　“我要下去，你去吗？”
　　去吗？去，当然去。
　　遂点点头。
　　风池衍打开一个添火口，由此跳入了矿脉，雪霙紧随其后，热浪，夹着火气，似乎要将自己淹没。

　　有虞宫中。
　　“所以你想怎么样？”
　　有虞侯笑：“不怎样，只是想与桓公子做笔生意。”
　　己桓冷笑：“不想有虞侯如此大志，娘娘算是看错了――你就不怕惹她不快？”
　　“怕呀，我自然是怕惹我姐姐不高兴。可是桓公子你呢？霙王姬可是在你手上出事的，日后王上追究起来，我不过落个无心之失，桓公子你可就是护卫不利了！当然，你也不能将这实情经过和盘托出――这桓公子为什么要见在下呢？说出来可是关乎谋逆的罪过啊！”
　　“有虞侯果然高明！说吧，你想怎样？”
　　“我说过了，不过是想与桓公子做笔生意。有虞小国，独优于盛产铜铁，桓公子若不弃嫌，可在有虞定购一批兵器。”
　　“好！”己桓在有虞侯递过来的丝帛上签上名字，盖上印章。
　　“你可以即刻拿这丝帛去顾国兑换！”

　　夜色中。
　　“公子，你说有虞侯会把那批兵器给我们吗？”
　　“自然不会。”
　　“那……”
　　“正如他所说，我现在受制于人，反抗无力，只好签了这协议。有虞小国，他有虞侯若要争霸，必要先得土地，而获得土地的惟一途径便是战争。战争需要兵器，这是他不愁的，他担忧的应当是资金、兵力与粮草。这次他敲诈了我们顾国一笔，获得了资金，看来所乏的只有两样了：兵力与粮草。兵力并非一日可成，粮草大概是从邻近的有扈、有莘、岷山购买。只是不知道他要进攻何处。这有虞侯往常瞧着也不过如此，这次他逼我签了合约却可谓一箭双雕：其一，他暗中煅造兵器若被发现可以拖赖于我，说是生意使然；其二，字据已成，便是我日后想玩否认也无济于事――不知他背后有谁在出谋划策。”
　　“那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随机应变。先想办法救出王姬和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