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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画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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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场秋雨一场凉。
万花落星湖畔,层层叠叠的红叶掩映处,一间竹屋若隐若现。竹屋临水而建,一条曲桥延伸至澄澈的湖水中央,穿着墨紫长衫的男人随意地歪靠在曲桥的栏杆旁,他的身旁放着一壶酒,还有一碟梅干。
年轻的道士远远地就望见那一袭熟悉的墨紫长衫,道士放缓了脚步,半柱香后来到了竹屋前。
“穆道长来得正巧,刚酿好的桃花酿,还有腌渍的香甜的梅干,要不要尝尝?”花言之拈了一个梅干丢在口中,然后捧起放在一旁斟满了酒的白瓷杯,一饮而尽。万花谷一年四季景色不同,春兰秋菊,夏夜清风,冬日白雪,住在万花谷的人绝不会厌倦这尘世。
落星湖位于秦岭入口,距离万花谷谷主所在的三星望月还有一段距离,可从花言之的竹屋处仰头望去,正可窥见三座品字排列的奇峰耸入云端,秋日夜晚星海灿烂,人立于三座奇峰之上,星光绕身,星辰仿若伸手可得。
“我不是恰巧经过,而是有事相求。”穆凡尘来到花言之身边,低头望着凭栏赏秋的男人,清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笑意。
花言之搁下酒杯,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人。他的额间系着一条嵌了一块银片的紫色发带,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上,人显得慵懒而随意。
“哎哟,若是捉鬼驱邪这类事,我一个文弱书生能帮得上穆道长什么忙?”花言之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来。
穆凡尘懒得与花言之逞口舌功夫,他目光在花言之腰侧那柄在秋阳下闪着淡淡金色光辉灵通剔透的白玉烟斗上划过,而后又飘向了远处那层林尽染的枫林。
“用不着你出手。”穆凡尘往花言之前方走了几步,来到了曲桥的尽头。秋日的万花谷内,飘来若有若无的花香,天高云舒,一池湖水好似将这天地间所有的灵动都收纳了进去。穆凡尘望着这一池湖水,心头松了不少。
花言之此时只能看着穆凡尘的背影,自上次西都再见后,穆凡尘来万花谷愈发频繁了。每次来,穆凡尘都会带着一件看似棘手的事情来,可等花言之跟着穆凡尘出了谷后,花言之才发现那不过是些小事而已。
天气渐渐转凉,慵懒的人怕冷,花言之就不想动了。
“穆道长,每一次你来都这么说,这个月我已经出了两次万花谷,你可饶了我罢。”花言之发自肺腑地唉声叹气。
身穿蓝白相间道袍的年轻道士负手而立,有秋风自他身边拂过,带起了道袍衣角。花言之歪在栏杆旁,看着临风而立的人,感觉若再吹来一阵风,这人似乎就会随风乘云,飞仙而去了。花言之第一次见穆凡尘,是随万花谷主一起拜谒纯阳宫。彼时,距离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战火消弭,但战争给天下带来的创伤永远无法愈合。自万花谷至纯阳宫的路上,花言之见遍了残垣断壁与人间离合,原本轻缓的脚步逐渐沉重。待他随万花谷主走至华山山脚下时,满目雪白,又似是上天替人间的恸哭。
花言之心中悲闷,他已没了再往前一步的力气,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清清冷冷的年轻道士,道士沐雪而来,他双瞳澄澈,不带任何感情。花言之蓦地对上这一双眼,心头缠绕的阴霾烟消云散,花言之惊讶地脱口而出:“敢问你哪位仙人?”
二
望着湖水出神的人也想起了初遇花言之时的画面,不苟言笑的人嘴角边的笑意浮现,直到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穆凡尘才收起了笑容。
“到底何事?”花言之想,自己终究不会拒绝穆凡尘。
穆凡尘收了收飘远的思绪,面上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他忽然问道:“书上说,万事万物皆有灵性,草木虫鱼皆有其存在之灵,那么没有生命的物件也会有灵性吗?”
花言之哑口无言,这难道不该是修道之人才该参悟的道理吗?他一个与酒为乐,与清风明月相伴的俗人,怎么会明白这古奥的道理?
见身后人久久不言,穆凡尘缓缓地转过身,澄澈的瞳仁里好似藏了一丝阴霾,他见花言之不答,而后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也没有答案?”
“我怎会有答案?你若问我这草木是否有灵,我定然会告诉你它们的存在就为灵性,可你却问没有生命的物件是否有灵,除非它之上本就存在其他生灵,不然死物便是死物。”花言之没好气地说道。他觉得与穆凡尘待在一起久了,自己也快成了羽化登仙的道士了,当真是无趣。
穆凡尘愣怔了片刻,而后回过神来,他轻轻地勾起了嘴角,向花言之露出了淡淡地笑意:“原来如此,你参悟得比我透彻。”
“啊?”花言之一头雾水。
花言之百无聊奈地与穆凡尘并肩走着,一边听穆凡尘详说事情的经过。
云麾将军古月长近来总觉每至熟睡之时,耳畔有女子低语之声。一开始,古月长以为自己为噩梦所扰,可一连半月,每夜至酣睡之时都会听见此声,古月长想醒来一探究竟,却发现自己浑身动弹不得。至天明,古月长起身后,发现床榻边一片濡湿。怪事发生的第三天,古月长半夜不再入睡,并叮嘱侍从守住屋门,然而至三更梆鼓声响,古月长却合上了双眼沉眠,梦中又听见一女子啜泣之声,古月长这一次在梦中循声而去,及至书房外,他看见一名身着青白长衫的美丽女子立在门外痛哭。古月长出声询问,刚一开口,女子倏然不见,随后古月长也醒转过来。
“古将军应是寻到了一些门道了吧。”花言之在穆凡尘停顿地间隙,问道。
与花言之相处久了,穆凡尘也知悉了花言之的脾性,他点点头,接着说:“古将军觉得女子身形熟悉,第四日清晨,他来到前晚梦见的书房,四下找寻,终于在一个尘封的紫檀木匣子中找到了半卷古旧的画作,那画作之上画着一位身穿青衫的女子,女子立在江岸,似远望江水。古将军想是那女子托梦让他将这幅画让给女子,第四日晚,古将军欲在梦中将自己想法告知女子,可他刚一开口,女子就倏然消失不见。如此已是半月有余。”
“古将军派人去查了画的下落,查到了什么没有?”花言之已经了解了穆凡尘此次找他出谷的原因。
穆凡尘知道花言之这是故意一问,答案其实花言之早已有了。
“没有,古将军找到了我,我觉得若要解开这女子之谜,当先解开这画中之谜。”
花言之兴味盎然地挑了挑眉,穆凡尘当先想到之人是他花言之,看来自己在穆凡尘的心中分量渐重。
两人赶了三日路,终于在第三天金乌西垂之时进了西都。
早有云麾将军府的侍从在西都门外等候,穆凡尘与花言之刚踏入城门,古月长的侍从立刻迎了上来,邀两人上马车。
车辙压在黄土压实的路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花言之挑起车帘,望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回想起半年前自己曾在这繁华的街头摆摊卖画,花言之兴致高昂地勾起嘴角,寻思着是不是这趟来了西都,再在这闹市街头摆一摆摊,赚些银两。
“若能帮古将军解决此事,会有百两黄金相赠。”坐在一旁的清冷道士漫不经心地开口,好像是猜到了花言之的想法。
花言之一咋舌,深觉自己一身的秘密都要被穆凡尘给窥破了。
马车约莫行了三刻才停了下来,花言之没等古月长的侍从来请,当先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穆凡尘跟在花言之身后,缓步走下了马车。
走过影壁,穿过回廊,片刻后穆凡尘与花言之来到了云麾将军府的正厅。一身便服的古月长正立在厅内,早早地等候着穆凡尘与花言之。
古月长与穆凡尘见过,两人拱手做礼,而后穆凡尘把花言之引荐与古月长。
“原来您就是杨相爷常提起的花学士。”古月长正色对花言之拱手。
花言之不得不对着古月长作揖,又不得不与古月长再寒暄几句。须臾后,厅中三人分宾主落座,花言之问道:“请问将军,那幅画将军从何得来?”
“这……”古月长一时语塞,花言之见古月长表情,知其不是有难言之隐,而是不知该如何说。
“古将军也不知?”
古月长点头:“这座宅邸是我一个月前才置办的,当时房主将屋内一些物件留了下来,我见书房内有些许落了灰的字画便命人收拾了起来,那半卷画作也是其中之一。”
“此前的房主是何人,将军可知?”
古月长想了下说道:“这处宅邸原是一位监察御史,只听闻其未满四十便辞去了官位,而后不知其踪。”
“哦?”花言之挑了下眉,问道,“将军可知那位监察御史姓名?”
“王执。”
“原来是那位王子正。”花言之笑了起来。花言之还在西都做崇文馆的直学士时,与王执见过几面。说起来,花言之与王执同时入仕,不过王执性情秉直,又乃监察御史,虽与花言之同属文官,可两人一者在朝,一者埋首于经籍之中,只见过几面而已。
古月长问道:“花学士知道王御史?”
“见过几面,但不算熟稔。我记得王执虽不是风花雪月之人,但一手丹青做得极好,若我没猜错,那画应该出自他之手。”花言之摸了下鼻子,继续说道,“不过自我辞官而去,我就不知王执的消息,不知古将军打听到什么没有?”
古月长面露难色道:“只听人说王御史辞官前半年沉迷修仙之道,后不知其踪。有人说其羽化成仙,也有人说其去了纯阳宫修道,其间种种传闻皆有,哪种为真,哪些为假,我无法判断。”
“或许看了那半卷画作可有答案。”花言之说道。
三
画作似是被人用剑砍断,画轴和画卷切口平整,不似随意撕扯。画中青衫女子背对观者,右手抬至腭边,似是在擦拭脸上的泪水。远处江水汤汤,不见天际,画卷之上的内容自此断开,不知女子所望所见为何。
“王子正应没有去纯阳宫,而是南下而去。”花言之说道。
“为何?”古月长脱口而问,站在他身边的年轻道士眨了下澄澈的双眼,神色无多大改变。
花言之伸手点在那画作的江水之上:“女子对江掩面而泣,江水往下而流,女子望向的方向亦是江水顺流之处,故而她送别之人是乘船沿江水而下,自是去了南方。”
“原来如此。”古月长恍然大悟,他又接着问道,“那这画中女子是何人,与王御史又是何等关系?”
花言之笑道:“王子正擅长丹青,乃因其妻子之故。其妻不知姓名,但出身颇不寻常,王子正之妻乃是长歌门弟子,长歌门弟子喜穿青白相见的裙衫,这画中女子应该就是王子正的妻子了。”花言之话音落下一会儿,似又想到了什么,花言之轻拍额头,诧异道:“如此说来,王执当时是去的长歌门。”
“可这幅画又与他去长歌门有何关系,又为何画中女子会哭泣?”古月长问。
花言之瞟了一眼身边一言不发的穆凡尘,然后转头对古月长说道:“这就得看穆道长了。”
三更梆鼓声刚过,守在书房外的穆凡尘睁开了眼。道符在手,一抹幽蓝的光线萦绕在他的长剑之上,花言之歪在廊柱旁鼾声如雷,若不是穆凡尘用剑柄点醒了他,恐怕他能睡到日上三竿。
“来了?”花言之轻声问。
穆凡尘不发一言地点点头,他伸手在花言之双眼前捻了一个道诀,花言之只觉得眼前忽然闪过几道蓝色光芒,接着他的耳畔听不见任何外间声音,只能听见一个女子的哭泣声。
“夫君,我在此处等你,你说过七年之后会来接我,我等了你七年,为何你还不来?”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接近书房,花言之紧张地动了下喉咙,与穆凡尘一起驱鬼捉邪多次,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鬼魂。
暗淡的月光下,一个女子飘然而至,一袭青白相间的长衫已然泛旧,女子容颜清丽,但额间和眼角都浮起了细细的皱纹,女子经过花言之身边时,花言之还能感受到女子的一些温度。
是生魂。
所谓生魂,即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的灵魂,这个女子还未死去。
花言之能察觉出这女子是生魂,那穆凡尘定也早已发觉。花言之望向穆凡尘,就见穆凡尘手中的道符不知何时收了起来,穆凡尘将花言之将视线对向自己,他朝花言之摇了摇头。
不要惊动这个女子,花言之读出了穆凡尘的意思。
“门怎么推不开?因为这宅子已经不属于我们的了吗?求求您,把那半幅画卷还给我吧,那是我唯一的寄托……”生魂低低地啜泣着,她在紧闭的门前徘徊,伸手却无法将门推开。
花言之心头涩然,女子应是病体缠身而无法下地,但因为对那半幅画卷有太多的寄托故而在病中还执着地想要那幅画卷。
花言之对穆凡尘眨了眨眼,穆凡尘立即领会了花言之的意思。穆凡尘抬起手,紧闭的屋门渐渐打开,哭泣的生魂惊讶地看着打开的门,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这间宅院已经不属于我了,不经主人同意而取是为盗也,我不能让夫君因为我身后也背上骂名。不可以,不可以……”就在连声的“不得已”中,生魂的身影渐渐地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等生魂身影完全消失,花言之从廊柱后闪出了身来,穆凡尘望着打开的屋门,轻轻摇了摇头。
翌日一早,古月长派了侍从去打听那位女子的下落。
不到中午的时候,侍从告知古月长那女子现居长安西郊,身患重病。当年卖掉那栋宅邸时,女子已经病得昏迷不醒,照顾女子的老妇人为了筹钱不得已卖掉了这栋宅邸,而老妇人却未将那半幅画卷带走,故而女子的生魂才会出现在宅邸中。
探明了女子的住处,花言之让古月长将那半幅画卷送至女子处。第二日,古月长入睡后再也不闻女子哭泣之声。
四
花言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锦囊,锦囊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放了不少东西。穆凡尘瞥了一眼,见花言之打开的锦囊里放着一包腌渍好的梅干,而后又转过了目光。
“喏,这是我亲手腌的。”花言之把锦囊递到了穆凡尘面前。
穆凡尘拿了一块梅干丢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我还以为这锦囊里装的是古月长给的酬金。”
“酬金不都让你送去纯阳宫了?”花言之没好气地说,古月长的酬金花言之还没看见,就听说被穆凡尘先让人送去了纯阳宫,花言之一想到此处,气就不打一处来,看着打开的锦囊,花言之连忙捏紧了锦囊口,一边嘟囔,“我怎还好心给他吃东西?”
穆凡尘见花言之脸色不霁,知这见钱眼开的万花谷弟子在抱怨什么。穆凡尘不提古月长,转而说起了那位女子:“据说那幅画是在王执船沉入江后的第七天,王执的魂魄在天地间徘徊的最后一日,回到了自己夫人的身边,在梦中引着夫人的手做了那幅画。画成后,夫人用琴匣中的佩剑将画作一分为二,一份给王执的魂魄带走,一份留在了夫人手中。”
花言之“嗯”了一声,而后若有所思地叹道:“一份思念藏于画中,王子正也是个爱妻之人啊。”
“你那日说‘除非死物之上本身就附有其它生灵,不然死物还是死物。’,可死物,也有它存在的道理不是?”穆凡尘趁花言之不备,挑去了锦囊上的绳子,将锦囊拎到了自己的手中。
花言之懊恼,连忙伸手推向穆凡尘,脚下步伐转换,尽使出了一套花间游武功来。穆凡尘腾身闪躲,一个万花弟子,一个纯阳道士,青天白日之下在出西都的官道上动起了手来。
“死物是死物,但这一包梅干是有主人的!”
“那你叫一声,看他应不应你?”
“岂有此理,穆凡尘你坑我钱财不说,还要坑我吃食,我要与你恩断义绝!”
秋意正浓,西都郊外的红叶也已层林尽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