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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现世 ...

  •   四月的徐阳花开遍地,草长莺飞。
      几个孩子手里抓着风筝,迎着正好的暖风沿五柳湖畔一路跑过。河边两个白衣书生即兴起意,各做了首《顽趣》与《文柳赞》,相互调侃,哈哈大笑,丝毫不失雅兴。
      一个路过的少年人停下脚步,认真地数了数河畔的柳树,骚骚下巴,抓住一个路人问:“大叔,南边是哪边?”
      大叔扫了眼他江湖人的打扮,指几个孩子跑去的方向,道:“那儿。”
      少年道了声谢,跟着那些孩子继续往前走。
      那几个孩子绕过大半个五柳湖,放肆在宽阔的田地上放长线,对着展翅高飞的纸鸢喋喋叫好。
      这边欢快了好一阵,另一头好不容易找到南边的少年忽一抬头……风向变了。
      两个孩子一见风筝要往下落,急得原地跺脚,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小心撞了个晕头转向。
      风筝落进附近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
      “咳咳……”锦衣玉袍的小孩儿一边咳嗽,一边拿药浇花,冷不丁被笼进一片阴影里。
      他吓得一抖,碗里的药撒出几滴,就感觉盖住他周身阳光的庞然大物轻飘飘落地了。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个纸风筝,才松了口气。
      把药彻底喂进花壤里,他把花盆往外挪挪,挡住洒出来的药,拿着风筝回房间。
      这家大户人家姓颜,家主颜豫青是徐阳三县水运总管的都督,方才偷偷倒药那个是他的次子颜洛。
      颜洛由于早产,体质很差,每到春秋时节,一点小小的气温变动都能引来一场大病,并且久病不愈。然而没人知道,“不愈”的根本原因是这位小少爷每天拿药施肥,目的只是为了躲避他爹安排的艰苦训练。
      “阿洛!”围墙上翻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意气风发,满脸朝气。
      刚坐下的颜洛蹭一下站起来,还没出门口,那个翻墙的少年就溜进来了。
      “哥!”他欢快地叫了一声,一把扑上去,“你不是明天才到么?”
      颜洛的哥哥,颜柯。颜家长子,十七岁,从小向往军旅生活,颜豫青就把他扔给了边关的好友付兴梓,想让这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吃点苦长长见识。没想到,这年纪小小的臭小子一吃就吃了三年的苦,不小心已经是个从军三年的小人物。
      “明天到还能带你出去玩儿?”颜柯挑挑他不修边幅的长眉,一双手孔武有力就地抡起了只比他小三岁的弟弟。
      “去哪儿?骑马吗?”颜洛一双眼睛亮了,虽然拖病可以不用练武,可是也不能出门,算起来,他已经快一个月没出门了。
      “脑袋里就只有马!”颜柯撞了下他的脑袋,托着他往外走,心说他可真轻,军队里养的那些大狼狗都比他沉点。想着,一边把他托上围墙一边笑他,“瞧你的小短腿,爬个墙都爬不了,马儿被你夹得也是憋屈。”
      被损的颜洛小脸蛋儿一红,一脚瞪在他脸上借力爬了上去,往下朝他做鬼脸,“腿短也能瞪你鼻子!”
      颜柯装模作样被气得张牙舞爪,佯装要抓他回去。颜洛急着往外翻,都没注意到他哥抓他的手压根没使劲儿,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颜柯已经在另一边准备接受他的投怀送抱了。
      颜洛鼓鼓腮帮子跳下去。他其实挺羡慕他哥武功好的,可就是咽不下那个苦,加上他娘又把他捧在心尖上似的疼,每次没练一会儿就想办法支开他爹,或者偷偷给他塞吃的喝的,让他休息,这样若是还能练得好,那就是传说中的奇才了吧?
      可他就是个先天不足的病秧子。颜洛被他哥夹在腋下风一般猫腰离开了颜府的范围。他偏头仰望,想,反正大哥已经出息了,他没用点也无所谓,谁在意呢。
      以千里神驹速度奔行的颜柯夹包袱似的带弟弟到了徐阳城外。他开开心心放下颜洛,低头却发现他的脸有些发紫,立马慌了,“我、我勒着你了?你怎么也不吱一声。”
      他蹲下拍他背,和糙汉子处久的手没轻没重的,差点把颜洛给拍吐血。
      颜洛推开一脸无辜谋杀他的大哥,捂着胸口努力喘了几口气,脸上不正常的紫色慢慢退下去。他又费力咳嗽了几声,苍白的面孔上才有几分血色。
      “没事,你跑太快我喘气没跟上,缓缓就好了。”颜洛对拿衣袖给他扇风的大哥哭笑不得。
      这是招谁惹谁了!颜柯心想,他要是再往外跑几年他这小弟估计得被他娘疼成黄花大闺女,瓷儿做的啊。不过他刚才确实挺紧张,万一颜洛真在他手上出什么意外,别说他娘会在他面前一头撞死,他爹估计得削了他。
      “你马就栓这儿,也不怕叫人顺手牵了去。”在老大婉转想心思的时候,一心没出息的老二已经拨开草丛在林子里找见了两匹马、
      “这马认人,一般人牵不了,说不定还会挨踹。”颜柯走过去,见他正抱着马脖子,无奈。
      “踹人?看着挺乖。”他说着,一边捋马毛。黑色那匹是他大哥常骑的,另外这匹有点怪,毛色很暗,又不像黑色棕色。树林里太暗,他分辨不清,结果顺手一捋,底下都是火红的毛啊!
      他回过头,瞪着颜柯,忽然严肃地问:“哥,你多久没给它洗澡了?”
      “这是混种火麒麟,天生长那样,不识货!”
      说完他见颜洛一脸喜欢地摸啊摸,咳嗽着补了句:“这马是要送人的,你要喜欢一会儿多骑骑,以后不准就见不着了。”
      果然,颜洛的眼神变得无比哀怨。
      喜欢归喜欢,自知之明颜洛还是有的,他骑马机会不多,真养着也是匹废驹,白浪费了这千里马的资质,还不如送人好些。
      时间有限,废话不多说。得了他哥应允后他就解了缰绳,驾轻就熟上马。
      “小心点。”颜柯叮嘱的话没说完,颜洛就夹着马腹奔出去了。
      “喂!慢点!”他也立刻解绳上马跟上。
      一声咳嗽湮灭在猛烈的风里。颜洛咽下一口气,朝他哥轻佻地一笑,“付伯伯怎么把你养得越来越婆妈了!”
      “也比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他猛抽缰绳,黑马箭一般冲出去,丝毫不逊色那匹鼎鼎大名的混种火麒麟。
      “来瞧瞧你哥驰骋疆场的马术。”
      颜洛只觉这句话在耳边一过,他大哥的黑马已经一鼓作气冲到了前边。他使出浑身解数策马,却只觉得前面的身影越来越远……
      同时……胸口有些闷,脑袋有些晕……
      好久没撒开蹄子狂奔的黑马一欢就停不下来了,它的主人也是,一路牵着两匹马慢悠悠走,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实在久违。而等他一回头……
      “阿洛!阿洛!”他调转马头奔回去。
      颜洛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一路往回,在不远处的一个转角看到了那匹火麒麟。火麒麟确实是有灵性的马,见他来了,抬头打了个响鼻。
      颜柯从马上跳下来小跑过去,摸着马头,四处张望,仿佛晓得马知人性似的,问:“阿洛呢?”
      火麒麟晃晃脑袋,把头转向转角旁的斜坡。
      那斜坡有点陡,他二话没说往下一跳,蹬了几下草地飞快落到最下面,顺手搂住一颗成人腿粗的树干,固定住自己往下张望。
      春季的草长得迅猛,尤其徐阳这样土壤肥好的地域,一般杂草丛藏只松鼠兔子都难以发觉。幸好颜柯这几年锻炼了一身风吹草动敏于心的本事,顺风一看,就找着了他不省心的弟弟。

      当他抱起颜洛,才发现情况真的不妙了。
      颜洛滚下来时额头被撞伤一块,流了点血,外伤不重。可脸色却是完全不正常的紫,眼角有些发红,沾着眼泪。颜柯对这种情况熟悉,这是咳嗽到一定程度喘不上气给憋的。他着急地往上瞥了眼,大概是火麒麟跑太快了他喘不上气,咳嗽时不小心松了缰绳,又恰巧碰上转弯被甩下来。
      他叫了很多次“阿洛”,颜洛都没有反应。无论是按胸口还是派脊背也没有一丁点回应。
      他终于有点慌了。

      早春傍晚的风开始凉下来,透入骨髓的凉。

      颜柯颤颤巍巍伸出手,还没抵到颜洛鼻尖,脚下忽然一滑——他搂紧颜洛滚了下去。

      斜坡下角度渐平,排着一溜刺拉拉的矮灌木。
      矮灌木枝条细脆,然还是齐心协力挡住了这对骨溜溜滚下来的兄弟。
      灰头土脸的颜柯坐起来,拍拍颜洛身上的泥土,目瞪口呆地发现……矮灌丛后是个断坡,坡下……是个乱葬坑……
      徐阳/物奢人丰,街上乞丐都比别城少,哪来这么多的死人?还是看起来刚死不久的人。
      他没来得及考虑完这个问题,紧缩的目光再次投在颜洛身上。
      大概刚经受完一个惊吓,他冷静不少。
      这一次,他没什么迟疑地探了探颜洛的鼻息。
      ……什么也没有……
      颜柯觉得浑身冷,他在边关见过很多死人,有因战乱而死的,因瘟疫而死的,因食不果腹而死的,也有因回天乏术而死的。
      可是,哪怕亲眼见过,碰过,也是遥远的。在无数的哀其不幸之后,他只是将他们归为“他人的不幸”。世上不幸者何其多,见怪也就不怪。
      少年的心在世事中酝酿了十六年,从未有一天像此时这样复杂过。
      他肯定不能就这样把颜洛带回家。像他之前想的,颜洛在他手上出了一点事,他爹一定会打死他,而他也必定要在他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责备中度过一辈子……他不敢想象经历那种苛责……他怕。
      抱着颜洛的尸体,颜柯盯着乱葬坑看了良久,久到上面的两匹马都想尥蹶子走人了。
      一阵凉风吹过,他忽然站起来,抱着颜洛的尸体往前迈了一步。
      他想:如果把弟弟丢在这儿,会有谁发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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