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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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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弄不清楚真实和梦之间的区别,不是我的神经出现了问题,我的家族,就是上溯到数千年前,无数代的祖宗那里,也没有出现过一个精神病人,从没有过家族精神病史,所以我无论是身体本身,还是出身来历,都是如此清白,如此值得人信任。
但人不能信任的是自己的记忆。
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买了一瓶汽水,五毛钱一瓶,我拿了两块钱,售货员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找给我一块五,可我却清楚的记得是给了他十块,所以说他找错了。
他疑惑了,他当然记得我是拿了两块钱,可看我如此自信,言之凿凿是拿了一张十元的,于是他疑惑了,开始怀疑自己,最终相信了我的记忆,找了我九块五毛钱。
当时我并不是故意的,如果是故意的,表情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那时的记忆欺骗了我自己,而我的言语又使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还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可以让事实如此颠倒,何况久远的回忆呢?
如果你记得清楚的真实,却一千个人里面有一千个说你是错的,说没有这么回事,那你要么怀疑自己记错了,要么怀疑自己曾经做了一个如此这般一模一样的梦。
而如果你所记忆的事实,又是如此离奇,甚至让人无法置信,那你还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吗?有些事情,与其相信它是真的,倒不如相信它只是一个梦,让人心里更舒坦。
但有些事情,记忆是如此牢靠,就像用录相录了下来,现在只不过在脑子里播放一遍似的。
比如我读初中的时候,去参加数学奥林匹克擂台赛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我却把当时的每一个细节,甚至我自己的一言一动,表情中的细微变化都刻在了脑海中。这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情,曾经多次向人讲起,但以前讲述的时候,没人有兴趣听,或者听了之后嗤之以鼻,说我吹牛,这让我愤怒而且委屈。有人甚至问我:你是不是写小说的?现在也是在写小说吧?
我当然不是看不起写小说的,能写小说的都是非常之人,当一个作家也是我伟大的理想,但把我讲述的真实经历说成了写小说,还夸赞我说写得精彩,这就过份了,让人出离愤怒了。
但现在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却再也没人嘲笑我了,围着我的人都会听得聚精会神,还时不时的附和两句,或说:“后来呢?”接话儿,好让我讲述得更精彩,更完美,讲完之后他们便纷纷感叹:
“林镇长真聪明。”
“看来人的聪明都是天生的,从小时候就看得出来。”
“难怪你要当镇长,而我们当不了,将来前途更不可预料!”
二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我读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县组队到市里面去参加数学奥林匹克擂台赛,这个赛是市教育局举行的,听说除了普通荣誉,还与学校经费的多少,学校建设投资多少相关,所以各县从县委书记以下都极为重视。提前半年就从各中学选拔人才,组队参赛。这个队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梦之队。与当时的美国国家篮球队同名,不知道是不是本就是仿效他们的。
那个时候,读书的人,都以进入梦之队为最高理想,我是一个数学天才,教我们数学的谭老师极为喜欢我,他觉得我将来可能成为中国又一个华罗庚,陈景润。所以听说这个机会,他就三番五次的向教育局推荐我,为此还上了县城好几次。
然而那个时候的官僚显然看不起农村学生,所以对老师的推荐根本就不屑一顾,他们甚至都不给我一个面试的机会。
谭老师虽然愤怒,却也没有办法,但他觉得,去见证这样一场赛事,对我将来的发展极有好处,所以在比赛那天,自己掏腰包,带着我上市里面看比赛去了。
那一天是星期六,已经离近寒假,天寒地冻,谭老师叫我在离我们村不远的马路边等他。我爸爸妈妈听说老师要带我去市里面参加比赛,(我没说我其实没能进入县队,只是去自费观赛而已。)都兴奋得一夜未睡,天才朦朦亮就把我叫醒,为我煮了饭吃,又煮了几个鸡蛋叫我用块手帕提着,然后我开始一个人上路。
这时的天还是黑的,但视线所及,却都是一片白,因为夜里下雪了,这时的天空还飘着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就把我的一身都遮盖了起来,我抖一抖,抖落满身鹅毛,我并不觉冷,除了手有些红肿之外,浑身都热得冒汗,毕竟我们村是一个离镇比较远的地方,走到马路上需要爬很多山路。
我来到马路上,谭老师还没有来,我便独自等着,天已经亮了,到处都是一片洁白,像整个天地间都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我觉得极为美丽,可站在这一片洁白间,又有些孤独。我那时的胆子不大不小,等了许久不见谭老师来,心里也不禁委屈。
后来谭老师来了,他骑着自行车,我于是坐在他的后座上,后座上已经盖了一屋厚厚的雪,用草把雪挼掉,但里面一层已经结了冰,弄不掉了,我坐在上面,感觉又滑又冷又烙,路上的雪很厚,谭老师骑得很艰难,听得见车轮碾雪时那咯吱咯吱的响声,十分好听,在雪薄的地方则很滑,谭老师要经常用两脚撑地,这才能稳住。幸好他长得很高,力气也很大。
好不容易到了镇子上,谭老师先把车放到学校里去,然后和我一起在路边等班车。但平时上县城的车都不多,这下雪天就更少更难等了。
等了两个小时,车子还没有来。走路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冷,这时我觉得冷得直哆嗦。我们家里很穷,那时可没有棉衣,更没有皮大衣,我只穿了三件衣服,三条裤子,从里到外的次序依次是这样的,上身:秋衣、毛衣、的确卡布的黄色外套,有四个兜的那种;下身:短裤、秋裤、外裤。脚上是解放鞋,在雪地里踩了这么久,里面的毛袜子早已经浸湿了。
走路的时候,身上是冒热气的,这时我却感觉冷气直往心里头钻,尤其是脚,几乎已经冻得麻木,却又麻木得不够彻底,因为我仍感觉得到痛,一种刀割似的痛。
我很想说:谭老师,干脆我们就别去了。但我不敢说。
谭老师显然也很冷,不断的跺着脚,并教我跟着一起跺,双手在嘴边呵着气,反复揉搓,他说这样活血发热,一来可以不冷,二来可以防止手脚冻坏。
车子终于来了,我们坐到县城,谭老师先带我去一个小饭馆吃了一顿热辣辣的粉,那粉真香,看着那腾腾的热气,就足以让人吞下好几口口水。我一下子就吃光了,连汤也喝得一点不剩。然后我们再次坐车,来到林州市。
今天的比赛是决赛,进入决赛的是我们阳县和另一个县,决赛共计分七场,中午四场,下午三场。中午的比赛已经结束了,我们县是四场里面输了三场,也许就是说,下午的三场比赛,只要我们县输了一场,就不用再比了,我们将失去冠军。
而我们要想夺冠,就必须全赢三场,这个任务可有多难!
下午的比赛不久就要开始,谭老师顾不得带我吃中饭,先去问中午的赛题,然后让我解答,这些题都很难,但我稍加思索便都解了出来,谭老师又是高兴又是郁闷,拍着大腿叹息,扼腕而叹:“如果县里面听从我的,叫林云参赛,我们阳县早就取得了胜利,又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
他长太息般的说着话,别人看这老头子,一身寒酸的衣服,瘦瘦的身子,黑黑的脸,一会高声大笑,一会低头沉吟,都以为是一个疯子。
他忽然抬起头来,满脸坚毅之色:“不行,我必须让林云参赛,否则我们县一败涂地,今年新建校舍的项目就又会落空了。孩子们整天坐在漏风漏雨的教室里,还不知要遭多少罪。”他不是对着我说的,自言自语,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他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拉着我的手就走。
我们找到了县教育局局长,谭老师先自我介绍:“我是某乡中学的老师。”然后便隆重的把我推了出来。
教育局长是一个中年男子,中等个儿,中等身材,他打量着谭老师,似乎怀疑他教师的身份,然后又看了我良久,怎么也看不出我是一个天才,更不像有力挽狂澜的样子,于是说:“行了,有这份天才,早怎么不申请入选队员呢?现在来说,已经迟了。”说着抬头向前走去,后面跟着许多人,大概就是这次赛事中,阳县的团队。
谭老师又赶上去,不依不饶的陈述着叫我参赛的必要,并说我不参加,阳县必败无疑。阳县的失败其实已经是人人都能看到的结果,现在之所以还不放弃,只不过要表现出一种有始有终的精神而已。
“得了,不用耽误时间了,他这么厉害,中午的题都能解出来吗?”局长有些不耐烦,冷冷的说。
“可以。局长不信试一试。”
局长挥了挥手,于是有人赶紧递给我一张纸,纸上正是中午四场比赛的题目。
“给你十分钟时间,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没时间跟你罗嗦,这话他虽然没说出来,但那脸色,却明显的意思是:“真不用罗嗦了。”
我已经做过一遍了,此时更是难不倒我,不假思索的便都解了出来,时间还不到五分钟。
众人看着我一挥而就的样子,都不禁有些惊讶。局长看着谭老师,说:“是你先做出了答案吗?”
“局长,虽然你是领导,但我是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请局长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和师德!”谭老师忽然激动起来,大声的说着,因为愤怒,瘦脸上的青筋都不禁暴起,下巴下几根疏疏的须茎都颤抖了起来。
“好吧,让他上。”局长说,“是不是侮辱了你,比过才知道,如何他能让我们反败为胜,我向你道歉。”他指了指一个男孩,说:“你把衣服和比赛证跟他换一下。”
我匆匆换了统一的服装,那孩子比我矮小,衣服我穿着一点也不合身,我感觉紧绷绷的,既不舒服,也不好看,不过这时想着马上开始的比赛,感觉自己责任重大,所以不会去想太多关于衣服的问题,我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好在一到比赛,我就沉静起来,发挥极为出色。
这种数学比赛,就靠临场发挥,要的是反应敏捷,解题快速,谁先答出来谁就是胜利,每场比赛是十道题,四个人一起解,然后交上去,裁判当场改卷,答题多者为胜,一样多则以时间用得少的为胜。
三场比赛下来,我果然没负老师的期望,第一场十个题里,我一个人解了六道题,而且全对,第二场十个题里,我一个人解了五道,也没错一个儿,第三场,我们解对七道题,他们也是解对七道,但我们早交卷一分钟,就因为这一分钟,让我们成了最终的胜利者。
比赛结束,我们都欢呼起来,我看到谭老师眼角都带着泪水。局长也大为开怀,不断的向谭老师道歉,说他先前态度不好,又把负责这次比赛的副局长一顿好骂,说他竟然把这样的人才给漏在了外面,差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实在太过失职。
“有此才而不用,宰相过也!”他不断的重复着武则天这句名言。
那一天我感觉特别风光,局长还答应我,以后可以免试到县里最好的重点中学读初中。为这,谭老师兴奋得差点没亲我一下,只是我们家太穷了,觉得还是在镇上的中学读比较划算,所以就没有再去找过局长大人兑现他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