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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逃向自由的苍天 ...

  •   逃向自由的苍天

      战神广场的血案占据了第二天巴黎所有大小报纸的头版。拉法耶特知道,人民已经不会再原谅他了,因为他让人民流了血,任何理由都百口莫辩。亲兵来给他上茶,拉法耶特就把报纸递给他,然后苦笑。中午拉梅特来探望他,两人谈了一些话。拉梅特在表达同情的同时也叹出了自己的无奈——他也正意识到他们的这一派正迅速地被两头孤立起来,可是他们之中的谁都无能为力了。

      过了不久,议会就派人来通知,说暂停了他的国民自卫军总司令职务。于是拉法耶特只好搬回了他在巴黎的私宅,跟他的妻子阿德里安娜住在一起;只有一个亲兵为了照顾他的起居跟着他一起回去了。不过相应地,他重新获得了出席议会的资格——这给了他一些安慰。结果从那天开始,他就抛弃将军的身份,又重新做回了议员。

      秋天很快就来了,制宪的工作也临近结束。九月一开始,他们就搞出了一部宪法的文本来;这份文本由六十名议员一起呈交给国王,同时撤销了停止国王行使权力的命令;□□又提出反对,但是没有被采纳。拉法耶特非常乐于看到这一点,因为这至少给了他些许重建秩序的希望。路易十六恢复自由之后就开始审查呈交给他的宪法;几天后,他写信给议会说批准宪法,并重新宣誓效忠,放弃所有异议。

      这封信在巴黎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国王的诚心打动了曾经怀疑他的一些人,不少阴谋活动也因此暂时趋于停滞。拉法耶特提议对于因国王出走案或革命事件被控的人实行大赦,这受到了两方面人的欢迎——议会很快批准了这一决定,全城都洋溢在欢乐的气氛中。

      如果事情的发展到此结束,对拉法耶特而言应该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事实上,结束这个变得过激的革命就是他从去年以来一直梦想着的事情。可是现实依然没有如他所愿——九月二十九日制宪议会闭幕后,人们机械地遵循启蒙理论,作出了议员不得连任的决定。十月一日新开幕的国民立法议会是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议会,在这个议会里再也没有旧贵族和保王党,立宪派终于成了彻头彻尾的□□——他们的提案再不能轻易地通过了,二次革命的思潮在议员中成为普遍得以接受的东西;拉法耶特顿时失去了他的最后一座靠山。七天后,他的国民自卫军总司令职务就被正式地解除了,芒达将军继承了这一头衔;同一天,巴伊也被迫辞去了巴黎市长的职位。相对斐扬党的衰退,吉伦特党[33]正迅速地强大起来——经过一个月的角逐,他们提名的候选人佩蒂翁[34]在十一月十四日正式当选为巴黎市的新市长。

      正式赋闲后的拉法耶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毕竟罗伯斯庇尔的恐怖理论在新的议会里也没有受到欢迎——只要吉伦特党继续执政,宪政的秩序就还有重新稳固的希望。但到了冬天,就连这希望也没有了——十二月初的时候,他和拉梅特被一起叫到内阁去;陆军大臣给了他们一人一张委任状,要拉法耶特与罗尚博[35]、吕克内[36]两名元帅各掌一支军队,到边疆去防范蠢蠢欲动的神圣罗马帝国诸侯;拉梅特则被派遣到吕克内的军队里去服役。出来之后,他们两个相视而笑;他们已经明白,自己即将被放逐出权力中心了。

      拉法耶特作了最后的努力,他去求西哀耶斯,要他帮去自己说些好话以留在巴黎,因为现在的议员中仍有不少曾经是他的学生。但是西哀耶斯已经心灰意冷,他同样闲居在家里,不想再过问政治了。拉法耶特垂头丧气地退出来,不日便与拉梅特一道北上,投奔军队去了。

      到了军营之后,拉法耶特一面带兵,一面仍然关心着巴黎的局势。相比之前在议会那段时间的颓废,他感觉自己的雄心反而又恢复了不少——或许因为他原本就是个天生的军人吧,戎马生活令他感到踏实,他又渐渐能够感受到自己心头永不止息的律动。第二年的春天,路易十六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谈判破裂,从而宣布与同盟国之间进入战争状态;尽管元帅们的意见是以防守为主,但拗不过内阁主战的心态,硬是走出国门打了一仗。拉法耶特被要求翻山越岭强袭敌军,但只走了一半的路程便听到其他几支部队败退下来的消息,于是也只能重新撤回境内。罗尚博不满内阁大臣的胡乱指挥愤而辞职,他的防区从此便交给了拉法耶特和吕克内分治;两人藉此机会见了一面,但都对吉伦特党政府的无能感到失望透顶。不久,他们所担忧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一年的六月二十日是网球场宣誓[37]的三周年纪念日,鬼使神差地,它又成了七月十七日事件的翻版。不知是谁又搞出了一份请愿书,人们又以取消国王的否决权为口号开始了游行。因为有了斐扬党的前车之鉴,吉伦特党不敢使用强硬的手段,以致于竟让群众涌进了王宫,将国王大肆羞辱一番后又扬长而去。这一消息传到军中,使得拉法耶特勃然大怒——他跳起来,大骂雅各宾派的狡猾和吉伦特党的无能。一年前深埋在心里的旧恨重又复燃起来,这一次,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铲除这些恶徒——即使最终弄得自己身败名裂,也要维护宪法的尊严不受侵犯。他先是突然地出现在议会,以其个人和军队的双重名义要求议会惩办六月二十日事件的祸首,解散雅各宾派,恢复宪法赋予国王的一切权力。但此时的议会正处于极度的分裂当中,不仅没有接受他的建议,甚至连处罚他擅离职守的决定都作不出来。

      拉法耶特在议会里旁听了一天,感到十分绝望,于是又自己去召集曾经长期忠于他的国民自卫军——共和派在拉法耶特离开巴黎后的六个多月中首次感到了慌乱;战神广场上的那一幕还让他们感到心有余悸。可是当六月二十九日,拉法耶特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等了一整天之后,那支期望中的能够帮助他结束激进革命、恢复宪政秩序的军队依然没有到来。直到后来他才知晓了其中的原因——竟然是宫廷授意那些亲近国王的将军们制止了这次行动!他又一次失望地想起,保王党和共和派同样不信任他;就像共和派非难他抱残守缺一样,保王党责怪他胡作非为。谁也不会来帮助他了,他只有独自去战斗;如果失败,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离开。

      回到军营后的拉法耶特心灰意冷。他不光亲身体验到了身处夹隙中的处境,还亲眼看到了首都人民的现状——他们简直不是在凭借自己的力量追求,而是纯粹在别人的鞭笞下混乱不堪地逃向自由。到最后,他不由地开始厌恶起他曾经挚爱的人民——他开始觉得他们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全没有被寄予厚望的价值。八月十日,更大规模的起义爆发了,国王被推翻,巴黎陷入一片混乱。这全都在拉法耶特的意料之中;他立刻联络了吕克内、阿登郡和色当市政当局,组织起一个临时的政权对抗巴黎的起义。他的目标很明确,也永远是唯一的:他要恢复宪法,把法兰西的秩序重新推回到被吉伦特党和雅各宾派破坏之前的模样。可是时势却又一次使他的努力成为泡影——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军压境让拉法耶特意识到,如此分裂下去对法兰西终将有害而无益。

      他不得不在他的一生中作出了唯一一次向命运低头的举动——拉法耶特承担了分裂国家的所有责任,和拉梅特等几个军官黯然离开法国,经荷兰投美国而去,可是却在途中被敌人抓获。在前往奥地利的囚车中,拉法耶特与拉梅特又一次相视而笑。他们曾经当过长久的对手,才刚刚结成同盟,就又共同落难,到现在竟然成了狱友——这是何等的造化弄人啊!无独有偶,到现在,他们都对调停者与中间人的身份感到厌倦了;他们不由得想到了雅克·内克尔[38]——他那一派不就正是因为企图调和左右之间的矛盾而被排挤出去的吗?只不过那时候的矛盾是一院还是两院,现在则成了共和还是君宪。但他们的结局是一样的,他们都变成了失意者,落魄地逃到了国外。内克尔至今杳无音信,自己则即将身陷囹圄之中。

      到了奥地利,一位将军过来问他们可有悔改的意思,又承诺如果他们能够诚心悔过并且为帝国提供军事向导,在重建法兰西的封建制度后可以考虑恢复他们的贵族身份。拉法耶特的回答是:宁可终身监禁,也不可能背弃他曾经拥护过的神圣事业。毫无疑问地,他被当作战俘投入了监狱。

      入狱之后再无别的事情可以做。拉法耶特不由得开始回顾自己这三十五年来的人生。十年之前自己在做些什么呢?他仿佛做了一个梦,回到了一七八一年九月的约克镇[39];自己刚刚把康沃利斯[40]的部队引入陷阱,然后送信给他最好的朋友华盛顿,相约发动总攻。可是,为什么同样是这么一个自己,到了法国却又败得如此彻底呢!霎时间,另一句话又飞入了他的脑子里——那是七月十七日中午在战神广场临走时所听到的:“永远不要忘记,是人民赋予了你权力!”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这位革命元勋的心里十分明白,革命的潮流正是由无数个平凡的人组成的;他们的意志彼此堆积,才成就了自己今天的高度。只是令他沮丧的在于,这一点竟然成为共和派横加指责他的把柄,终于使他落到了如此境地。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在任何一个理性的时代,这样纯粹的人都不应该受到过多的指责——在拉法耶特的一生中,他还有很多种选择:如果他没有向国王提议召开三级会议、没有带领贵族投向第三等级、没有向议会起草提交那份被视为革命纲领的《人权宣言》,现在的情景还不可预计。也许他正在自己的庄园里享受着恬静的生活——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人类历史上最崇高的事业——然而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们因为一无所有而革命,拉法耶特却是主动放弃了即得的一切而义无反顾的选择了牺牲。

      可惜的是,大革命的时代并非一个理性的时代。人们不懂得适可而止,因为绝大多数的法兰西人并不是通过思考,而是通过纯粹的热情来寻找自由;他们是盲目的,这就为为数众多的野心家提供了数不胜数的机会。现在我们可以轻易地知道共和派们刻意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正因为有了拉法耶特这样的伟大人物小心维持,人民的意志才得以高筑而不至于倾倒;但是要以此标准来要求当时的法兰西人无疑是不现实的。

      在一个不理性的社会中保持理智是可怕的,他们的下场将不言而喻。拉法耶特也许是太天真了;他不明白,在大革命疯狂的党争政局中,一切的政治行为的核心都是对政治资源的掠夺和抢占——除此以外,别无成功的办法。在这样的条件下,理性则不能胜利,胜利则不免失去理性,从而与启蒙思想的核渐行渐远了——所以这样的社会就因为它的不成熟而注定到不了理想的彼岸——就好像一曲慢板的乐章,以阴郁引入主题后,不论动机怎样地重复组合,终究是再也不可能回到明快的旋律中去了。

      现在我们只能说,拉法耶特并不是一个适合参与政治斗争的人——可能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是如此;因为当别人盘算着要怎么达到目的的同时,他们只想要恪守着自己微妙的忠诚,再也别无其他。或许适合他们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逃离污浊的人间,逃向苍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逃向自由的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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