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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射穿谎言的子弹 ...

  •   射穿谎言的子弹

      斐扬俱乐部的成立并没有改变革命的局势。实际上,离聚会还不到十二个小时,他们就受到了来自大街另一边的致命挑战。

      从清晨开始,一封署名为J.P.布里索[29]的请愿书就在巴黎市民之间传开了。请愿书拒绝承认议会七月十五日的决议——它质疑议会的权限,强调国家的最高主权属于国民,进而再次要求国王路易十六退位。它的原稿被安置在战神广场的祖国祭坛上供人阅览;起先也只不过零星地有些路人驻足,但后来声势竟突然地浩大了——无数的人到请愿书前签字联名,倡议废除国王特权。一时间,广场上摩肩接踵;火辣辣的阳光更当头照下来,烧得人心头燥热难耐。就在这时,一个人跳出来大喊:“同胞们,请不要离去!”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他。他顺势跳上祭坛,脱帽向群众致意,紧接着喊出第二句:“让他们见识一下无套裤汉的的力量!”

      边上的几个人纷纷附和他,于是大家也跟着一起鼓掌;很快,一个更大规模的行动就在他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大部分人都放弃工作留下了——半个巴黎的社会功能因此趋于混乱——他们把祭坛团团围住,只余下一条小道通往中央。不一会儿,旗帜扬起来了,横幅拉开来了;广场上的市民迅速地被组织起来——事情变得可怕了,民众的怒火一旦被激发起来,就如同波涛一般汹涌难抑。人们叫嚷着要上街去游行;到午前,整个广场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后来的人既进不去,索性就不再签名,而直接加入外面的队伍。

      对于拉法耶特而言,这应该是多么不幸而又紧急的消息啊!可是远在河对岸的他直到数十分钟之后才惊悉此情;他立刻驱车前往市政厅,却发现市政官员们已经全部被召唤到议会去了,结果又只能马不停蹄地赶到议会,恰与出来的巴伊等人撞个正着。他关切地询问讨论的结果,市长先生告诉他:议会责成市政当局维持治安。拉法耶特踌躇片刻,即调动国民自卫军奔赴集会现场。

      一路上他听到许多不好的传闻,诸如事件的幕后主使是雅各宾俱乐部的新主席罗伯斯庇尔等等;但终究没有时间细想,只能在暗地里多存一个心眼。值得庆幸的是,在他赶到战神广场时,局势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群众们远远望见荷枪实弹的军队开到,登时乱哄哄地挤成一团。之前的那个人又跳起来大喊:“同胞们,请镇静下来!”可是现在大家不听他的了。本就仓促组建起来的示威队伍这时候已成了一盘散沙;有些后来的人参加集会纯粹是为了逃工,现在更毫无斗志,在国民自卫军的驱赶下争前恐后地跑出广场。那个男子被撞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地瞪着拉法耶特;将军伸手去扶他,恰与他四目相对——这一对,饶是拉法耶特身经百战,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双眼睛虽然细小,却是多么让人感到冲击啊!望着他衣衫褴褛的身影,拉法耶特不由地心生一种敬意;他略鞠一躬后,方才翻身上马准备离去。哪知刚迈出几步,便听到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拉法耶特!”他诧异地回头,却看见正是那个男子在说话:“永远也不要忘记,是人民赋予了你权力!”将军心中一凛,勒马回头,凝视半分,终于回答他:“心中有数!”

      市政府的临时办公厅就设在战神广场东面的荣誉军人院[30]里。这座老房子在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的革命中曾经饱受侵扰,但现在已无大碍。院长让出几间宽敞的屋子给巴伊等人办公;为了方便起见,拉法耶特从广场回来后把他的1200名士兵也安置在这里。从他踏入荣誉军人院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祝贺他,唯独拉法耶特自己却始终没有办法高兴起来——中午临走前的那句话又深深地刺痛他敏感的神经。他把自己关进一个房间里,默默地回想起昨天立下的决心。那究竟是正确的抉择吗?他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或许谁都没有资格去指责他的立场不坚吧!因为不断逝去的历史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而一个持着自由理想的革命者,当他终于无可奈何地站到人民的对立面时,他的心情又会有多么地复杂呢?

      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机会去想,因为短短两个小时以后,危险又迫在眉睫。那一天的下午发生了两件事。首先是罗伯斯庇尔发表声明反对市民的暴动行为,并要求雅各宾俱乐部的社员不参与、不支持这一次的行动;拉法耶特对此尽管有些怀疑,但也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琢磨——因为另一条对他远为重要消息紧随其后便传入了他的耳朵:丹东与德穆兰[31]正在祖国祭坛上对群众发表长篇演说。拉法耶特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混乱开始的信号——他用最快的速度命令所有士兵集合待命,随时准备出发。

      果不其然。晚上六点,更危险的一幕在战神广场上演了。议会火速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其结果又一次把拉法耶特与他的国民自卫军推到了漩涡的中央。从两个小时之前开始他就一直紧张地看着他的士兵们,但真正到了要接受议会命令的那一刻,拉法耶特的心里反而释然了。一份合法的文书不是正握在他的手中吗?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值得迟疑的呢。他一跃而起,纵马向西南方向驰去。天色渐渐暗了,太阳已经快要落下;黄昏的最后一缕霞光给大地蒙上一层幻彩,看起来格外美丽。但是一路上映入拉法耶特眼睛的却只有满目疮痍——越是往广场的方向靠拢,路况就越是糟糕,随处可见的都是被砸烂的商店与民居。到后来,马也无法通行了;拉法耶特有些着急,他把心爱的坐骑随意地丢在路边,和后面跟上来的几个士兵一起跑步前进。

      这段路程与早上相比无疑是短的,但对于拉法耶特来说却弥显漫长。他几乎挖空心思,设想了无数种情形——每一种都分配了详尽的应对方法,以求临场时可以最稳妥地解决事端。但是当他真的来到战神广场前面对着法兰西的人民时,他才发现之前的考虑完全白费了力气。一切都太相似了!就在四十个小时以前,那一天的镜头还似蒙太奇般闪烁在他的脑海里;四十个小时之后,便真的出现在眼前了!拉法耶特不由地想,这难道就是上帝给予他的机会,又或者是试炼吗?一年零九个月之前的那一个场景渐渐清晰起来了——当它与眼前的画面重合时,拉法耶特似乎感觉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牵引着他——这位天生的革命者在这一关头又爆发出惊人的自觉:他放下武器,喝住士兵,任凭那股力量把他牵到人民的中间,开始了他毫无准备的演讲。

      市民们对于这样的情景颇感惊讶。从远远地望见国民自卫军跑步入场时,他们就作好了更坏的打算;另一方面,在共和派不间断的宣传中,拉法耶特出卖人民以求富贵的形象已然深入人心。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位曾经熟悉的国民英雄将会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现实与想象中的落差促使他们安静下来,用心地听拉法耶特说话。

      在繁纷的历史交叉中,一定有这样的一种情形:在那种落差的作用下,拉法耶特完成了一次连贯又精彩的演说——人们由衷地拥戴他,给他鼓掌,就好像一七八九年十月六日那时候一样,时代将要在彼此的谅解中向前迈出一大步。可是上帝偏偏没有选中这个结局——就在拉法耶特渐入佳境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冷不防地向他袭来:“拉法耶特,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作什么?”

      被打断的演说者一怔——但就是那么一怔,已经让他的言语失去力量。南锡事变、国王出逃,一个又一个的旧担被抬出来,压在他的肩上。拉法耶特感觉自己简直就快要窒息了——在他的心里明明有一个比现在更为理想的社会,却无法把他拿出来放到人们的身边,这种感觉比毫无头绪更加煎熬百倍——更何况,那些事件的发生原本就与自己的希冀全然背道而驰,可是拉法耶特却不得不为之负担起责任,甚至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大概这就是现实吧——这个世界上曾经有多少理想者倒在了这个关口,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了;但是今天,在这个战神的广场上,拉法耶特绝没有想过要放弃。绝不!

      他又试图驱散人群,可是没有什么人理睬他。与早上相比,他们的组织远为牢固;不管拉法耶特说什么,人们只是狂热地吼着“国民万岁”;他们打出印有共和派领导人名字的横幅,一面大叫,一面朝国民自卫军的方阵压来。拉法耶特命令士兵们后退,可是这显然不能永久地避免冲突。局势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巴黎各处的消息像雪片般传递到议会里,换来的是一份催促国民自卫军在三十分钟内遣散人群的命令书。议会要求他使用武器。于是拉法耶特下令开枪朝天上射击,可仍然收效甚微;相反,如潮的人流似是被激怒了一般,更加迅速地涌动起来了。自卫军的方阵一退再退,几乎要撞到巴黎军校[32]的门上。

      也许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堕落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但这种可悲在拉法耶特身上,却又幻化成另外截然不同一种颜色。如果这种可悲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可能他的一生就不会变得那么传奇,他的品格也不会如此地突出,能够为人所津津乐道。就在一七九一年七月十七日的晚上七时,拉法耶特做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这件事一下子改变了革命的命运、改变了法兰西的命运、也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

      在那之前,与市民们的对峙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藉这次示威的影响,街上盗寇流窜,巴黎的治安已经到了不能再坏的程度。议会给国民自卫军下了第三道命令,要求他们立刻不惜一切代价结束战神广场的集会。豆大的汗珠从拉法耶特的额头上渗出来。他了解议会命令中隐含的意思;现在士兵们的枪管里已经全部重新装填了火药,但拉法耶特却迟迟不敢发出点火的命令。他的心里清楚,一旦子弹从枪膛里发出,事情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挣扎着,想要最后再尝试一次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但实际上已经不可能了——时机已然过去,谁也也不会再听他说话了。

      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好好休息过的将军此时感到一阵眩晕,但他依然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直到两个残废者被认为是国王的密探被打死,人们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高高地挂在竹竿上示众。拉法耶特看见了,立刻冲开人群跑过去,喝住他们:“你们在做什么!他们还没有经过审判!”这群人里带头的那个——他手中的匕首还滴着死者的鲜血——漫不经心地看了拉法耶特一眼,随口应了一句:“国王的走狗,也用得着什么审判吗?”拉法耶特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忍不住暴吼起来:“你们在未审判前将他处死,那就是对自由的侮辱,将使我们努力追求的自由失去光泽!!!”可是没有人能够领会他的心情——人们指着拉法耶特的鼻子嘲笑他,骂他是愚蠢的宫相,又挖苦他说,他的国王早就趁他酣睡的时候逃走了。一颗石子从他的额间擦过,紧接着,更多的石头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来,殷红的汁水越过眉毛流进他的眼睛里——透过这鲜血的屏障,他突然看清了眼前男人的面貌——这个眼前的带头者,分明就是曾经出入雅各宾修道院的幕卒!这个发现使得拉法耶特如遭雷击;他的脸上骤然现出杀机,等到那个的密探发现时已经晚了。黑色的枪眼猛然从他的眼前冒出来,随着“砰”的一声,一颗子弹干脆地穿过他的脑袋;他的身体向后倒下去,重重地落在了人群里。场面在一瞬之间就变得不可控制了——人们的石头缤纷而至,自卫军的士兵们也紧随着主帅开枪射击。立宪派与人民之间的战争爆发了;而就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共和派已经悄然地从主角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人民在留下了五十多具尸体之后终于撤退了,只留下拉法耶特一个人在黑暗中颤栗。怒火退却,他惊讶地看着手中发热的火枪,随后长叹一声,奋力地把它砸在地上。他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在阴影的最深处是不是有人开怀地笑了呢?拉法耶特并不能知道。他只好这样想:或许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因为自己射出的这一枚子弹,已经射穿了无数人关于自由的谎言——这绝不仅包括自己,也包括他们所有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射穿谎言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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