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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被遗忘的倾诉者 ...

  •   被遗忘的倾诉者

      回到官邸的时候夜已深了,可拉法耶特却迟迟不能入睡。他想要起来工作,但进展缓慢——年轻的将军一会儿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一会儿又急切地想要站起身来;在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支羽毛笔,但是什么也写不出来。这位自由主义的革命先驱在他的职业生涯中首次感到了灵感枯竭;他想大声叫喊,也叫不出来,只能有沉默地看着法兰西的未来和他渐行渐远,似乎再也触摸不到了。

      之前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足以使他闷闷不乐。对于他们这些支持立宪的人来说,仿佛国王出逃到瓦伦之后,就一件好事也没有了——现在俱乐部的座谈不欢而散,共和派的野心正一步步得以实施:他们正煽动人民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糟糕的是,受蛊惑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相反,从下午在议会前跟国民自卫军产生冲突开始,市民们的动向就变得令人担忧;到了晚上,汹涌的人潮再次聚集在雅各宾修道院的周围。他们闯入沙龙,要求俱乐部支持进行全民公决来决定国王的命运。拉法耶特甚至不得不在卫兵的掩护下化装逃走。这一结果令他大为恼火,他愤怒地对同僚说,今天的法兰西岛已经没有任何法制可言。人们的脑袋被戾气灌满,两年前的全国大惊恐[20]仿佛就要重演,宪政的前途可堪忧虑。

      拉法耶特觉得自己有义务阻止他们,却苦于不知道从何做起;他在室内来回踱着碎步,想找个人说话,奈何身边又没有。渐渐地,二十三个月之前的情景依稀又浮现在眼前:他看见疲惫的土地被猛火撕裂,社会的根基剧烈摇晃,国家上下极度混乱;他看见穿着长袍的人们畏惧地躲在城堡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然后惊恐地逃向国外;他看见无套裤汉们掀起一次次骚乱与抢劫,他们人人都想发号施令,并以为追求权力就是热爱自由。突然,他惊讶地想到一个细节——就好像有一颗流星毫无征兆地飞入他的脑际——他记起了那个混沌乱世惟一令他分外怀念的历史:那就是当时的国民虽然狂躁,却不固执。拉法耶特清楚地记得,他们曾经是能够听得进自己的劝谏的。

      他几乎确定自己曾经成功地使狂热的人群冷静下来——于是他开始努力回想当时的一切,回想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以求觅得蛛丝马迹好解决当前的疑难。他记得那时候他的地位仍然是尊崇的,所有人都耐心地听她说话,这使得拉法耶特备受鼓舞。尽管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他也有过丧失信心的举动——譬如在给他最亲密的朋友乔治·华盛顿[21]的信中说“人们是疯狂的,沉迷于权势之中:他们将永远不会听我的”——但大体上,他依旧凭借着自己的理解和坚毅卓有成效地解决了许多问题。他给国民革命军设计了备受好评的红、白、蓝三色徽章[22],使平民的武装力量从此有了组织;这些人不仅穿上了制式的军装,还学会了遵守法纪。到了十月初的凡尔赛王宫骚乱中,拉法耶特更是藉助这支军队的纪律成功地促成宫廷与民众之间的和解;他还记得自己为之付出的其他努力有:七个小时的演讲、一次跪礼和一个亲吻。

      想到这里,拉法耶特不由地感到一丝宽慰——仿佛一个处在黑暗底下的人终于又重新见到阳光一样;在这倒霉的几个星期里,大概只有美好的回忆还足以成为立宪党人的精神家园吧!最后,他高兴地想起,正是那时候国王终于决定批准《人权宣言》[23],并答应搬到首都的人民中去;聚集在凡尔赛的自卫军士兵和巴黎市民的队伍中爆发出“万岁!”的呼声;国王一家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在人民的簇拥下到巴黎去了。

      但就在这一刹那,又一颗流星飞进了他的脑海里——它的爆炸性效果与前一颗相同,但意义却截然相反——那好似从天而降的陨石,压得绝望中的人们几乎要窒息。事实上,现在已经到了非得抛弃旧事不提的时候,因为法兰西的格局至此已经完全地变化了:过激的改革使得宫廷贵族们不再信任他;而更根本的在于,他今天所要面对的谈判对手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人民,还包括隐藏在人群深处用心险恶的共和分子——这一切都注定了拉法耶特想要从回忆中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只能是徒劳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先前所有的希望仿佛都成为了笑话。他垂头丧气地坐倒在椅子上,绝望地用手捶打桌面。不得不说,无论在何时,党争都不是拉法耶特所擅长的。他想了良久,但越想头就越沉,整个人只觉得像是从高台上急剧下坠一般——四肢不听使唤了,羽毛笔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拉法耶特似乎还能够感觉到一阵阵燥热正由他身体的最深处迸发出来,但是他在这一个瞬间却已经没有力量来作出回应。他只有任凭时间从他的手掌里流过,满怀着失败的懊恼与压抑。

      将军已经很久不曾开心过了。这几个星期以来,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精力似乎大不如前;理想与现实之间骤然出现的巨大落差几乎要把他压垮了——是的,因为出身的关系,这种面对命运的无力在他的生命里完全是前所未有的。拉法耶特人生的前三十年近乎一段理想主义的传奇:他富足的家产使得他在听到北美独立战争的消息时可以不用理会他人的眼光,而一掷千金独立组织起踏上征途的队伍;在那里,华盛顿将军和其他无数个跟自己怀着共同理想的北美青年们像兄弟似的对待他。他从出生到现在的三十三年里从未真正地畏惧过上帝的力量,那决心就和他宣传宗教自由时一样强烈——但现在的他真的有些胆怯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看看钟,看看桌上的文件,看看地上的羽毛笔,突然产生一种离开的冲动。他有些羡慕美国人了,因为他们追求理想的道路可以是那样的纯净,而不至于像法兰西这样乌烟四起。无数个镜头就好象蒙太奇一般地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从前能给予他力量的一切,如今也只好似多余的东西一样,胀得他头颅生疼。

      在这样的时间里,他是多么地希望身边可以有一个人,为他出谋划策、指点迷津啊!可是毕竟在立宪派之中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米拉波[24],那个讨厌的家伙,他已经死了,他的身体被人抬进了先贤祠里,从此不再关心外面的事情;自己最值得信赖的美国朋友,托马斯·杰弗逊[25]也结束了驻法大使的任期,悠闲地回到北美大陆去了。他简直想要诅咒这一切——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跟他一起革命了,那些胆小鬼全都逃走了,只剩下他,剩下左右两个阵营的人都想要把他置于死地;拉法耶特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这一刻,自己仿佛不再处于潮流之上,而是在缝隙之间,一旦陷落,从此就被两边的敌人紧紧夹住,再也不能脱身。

      他作了最后的努力,想到了他最后一个可能的倾诉对象,那是他的妻子,玛莉亚·阿德里安娜[26]。就算不能使问题得到解决,他也想至少把胸中的苦闷述说给爱人,好减轻一点心里的负担——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未能如愿以偿,因为他害怕这个时间妻子早就休息了。只有她是拉法耶特最不愿意惊扰的,他明白这个女人在过去为了爱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最后的最后,他踯躅再三终于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即要一杯咖啡,至少提提精神。他拉响了身边与值班室相通的铃,但他还没能等到他的咖啡就已经不行了——精力透支的将军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不会睡太久,因为黎明的太阳已经在他的身后缓缓升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被遗忘的倾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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