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风里》剧颜

3、不做罪人

　　看见易天赐很快就送谷含过去，五官与刘团长颇为相似的刘司令赞许地点头：“办事还挺利落。”
　　旁边的宋军长感兴趣地看看满脸愤怒的谷含，也点头夸奖，“强将手下无弱兵啊，有效率。”
　　易天赐刚要说话，谷含已然冷冷地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抓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学生都这么洋洋得意，上上下下互相吹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恶心之至。”
　　宋军长不由一怔，下意识地看看刘司令。
　　刘司令也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小姑娘好厉害！看模样你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但这嘴巴嘛，弄死多少只鸡都不费劲儿。怪不得为了你个小丫头，你家里大人要兴师动众地求到冯先生头上，果然是个让人头疼的主儿。”
　　易天赐闻言微微一笑——果然让人头疼。
　　谷含怒目横他一眼：“好笑吗？我为国家担忧为民族奔走，有什么值得讥笑的？”
　　易天赐扭开脸去不做声。
　　宋军长摇摇头道：“姑娘，你还太小，又是个女子，国家啊民族的，这些大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老老实实做学生做孩子才是正经。你看，现在你不听话，害得我们要放下正事为你分神，你这分明是害了国家害了民族嘛！”
　　谷含越发冷哼：“我倒不想为国家民族操心，如果你们这些当权带兵的够本事，没有先丢了东北然后又敞开华北的门户准备迎接日本鬼子长驱直入的话。”
　　宋军长脸色一沉：“好个牙尖嘴利不知好歹的丫头。”
　　刘司令立刻接过话去，语气责备地批评谷含道：“小小年纪懂得什么？谁敞开华北门户迎接日本鬼子了？”
　　“没有吗？”谷含扬着小小的俏脸儿质问：“小鬼子进不来？那还忙着绑我来干什么？千年古都，容不得我一个女子安身？”
　　刘司令闻言也把脸色一沉，哼道：“当真不知好歹。”转身吩咐身边的副官：“带一边儿去。老实就算了，不听话，让她睡觉。”
　　易天赐眼见两个大人物先后都被谷含气黑了脸，心里的窝火轻了些，嘴角无意识地翘翘。
　　刘司令转脸看他，问：“你家刘团长还好？”
　　“还好！”易天赐立正回答：“军务繁忙，身体还好。”
　　刘司令听了点点头：“军务繁忙是我刘家的光荣。若不繁忙，更要遭这些无知小儿质疑。你回去吧！给你们刘团长带话，说国难当头，无暇相见，我即刻返程，盼他保重。”
　　“是！”易天赐耸身敬礼，转身而出。

　　“即刻返程？”刘团长听了易天赐的报告，蹙眉问道：“我哥他这么说的？”
　　“是！”易天赐毫不迟疑地点头回答。
　　刘团长稍一沉吟，拽过案上的纸笔写了几个字，粗粗一折，递给易天赐道：“你再跑一趟，把这个带给我哥。”
　　“好！”易天赐转身就走。
　　“回来。”刘团长想到什么，又唤住他。
　　易天赐站住。
　　“别去军部了！”刘团长踱步走到易天赐面前，叮咛地说：“直接去火车站吧！宋军长若在跟前儿，你就别给，只说替我前去为兄送行。”
　　易天赐看看刘团长，也不多问，仍点头道：“是。”

　　驱车赶至火车站，军列还没有到，易天赐大步走到刘司令跟前，看一眼双手被绳索缚住，绳索上面掩人耳目地遮了一件衣物的谷含，立正行个军礼，掏出刘团长的纸条，恭敬地递给刘司令。
　　刘司令微觉诧异，盯易天赐一眼，单手抖开纸条。
　　纸条上两行大字：上峰首鼠，刘家子孙不做民族罪人。
　　刘司令微微一笑，团了纸条摇头道：“傻子！同是刘家子孙，何需文字提醒？”说着随手将纸条撕碎，迎风洒在铁轨上，而后眯眼望着远方，轻声问易天赐，“你家团长还说了什么吗？”
　　“团座没说什么，只嘱咐说军长若在纸条就不必上呈司令，只说来替团座与司令送行。”易天赐回答道。
　　刘司令听了又是微微一笑：“他学聪明了。”言毕收回远眺的目光，回身对易天赐说道：“你家团长的意思我知道了，回去告诉他说谢谢相送，为兄的还是那句话，枪弹无眼，多加保重。”
　　易天赐再度打个立正：“保证将司令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团座。”
　　刘司令再点点头：“好！回去吧！”
　　易天赐又行个礼，转身欲走，无意间撞上谷含射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怨怒冰冷，易天赐心中微动，脚下迟疑。
　　刘司令眼光毒辣，由后上来，安抚地拍拍易天赐的肩膀：“放心，这姑娘是我们的客人，虽然嘴巴坏些，我们也不会为难她。”
　　易天赐后背一肃：“这个自然。司令大人大量，怎么会为难一个小丫头？”说着大步走了。
　　刘司令在后笑笑，转脸对一脸恨恼的谷含说道：“你气我们这个办差的拿了你来，我们这个办差的对你却颇有情谊，只怕我们委屈了你！”
　　“司令先生说笑了！”谷含冷冷地道，“我和这号人没有什么情谊可谈！”
　　刘司令摇摇头：“那是你不懂。这小子表面恭敬，临走却扣我一顶大帽子，但凡我有一点儿为难你便是偏狭量窄。想我堂堂一个司令官，自然不能落人口实。丫头，这小子是在保护你呢！”
　　谷含的话音仍旧冰冷：“我可不领这个人情儿！不是他办差得力，我又怎会落得这个下场？他找平衡抚慰自己不安的良心，我干嘛成全他？”
　　刘司令哈哈一笑，伸指点着谷含道：“丫头啊丫头，身为女子，聪明如此，执拗如此，令人惊悚，未必就是好事儿！”
　　谷含刚待再说什么，铁轨上轰轰作响，军列由远驶来。
　　刘司令扭身迎上那威武铁兽携来的巨风，再度眯起眼睛，低声说道：“且别忙着怨东怨西，你跟在我身边，未必就算逃出生天。这一路的铁轨上有没有日本人的炸弹等着咱们可不好说。”
　　话音混在火车驶来的轰鸣声中，谷含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一怔：“明知危险，为何还坐？”
　　刘司令不看谷含，依旧眯着双眼：“使命在身，退缩不得。”
　　谷含心里有点儿触动，“那，”她又问，“我若和司令一起死在日本人的炸弹里，司令又怎么向冯先生交代？”
　　“军人只知执行命令，结果如何，但看老天的意思吧！”刘司令淡淡地说。
　　“你们把冯先生的托付看成命令？”谷含有些诧异。
　　“学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话吗？”刘司令但说，“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了。我在，你便安好，若不在了，冯先生又怎么会同一个死人计较？”
　　谷含听得后背生寒身体一冷，不由也望望哐当哐当驶进站台的火车头，心道：身逢战乱，死亡当真如影随形时刻在侧吗？这个身居高位的司令尚且如是，自己一个无名小民还能例外？

　　火车头老牛吐沫地喷一口白气儿，长吁短叹地停下来。
　　刘司令身形矫健地登上列车，一点儿都不犹豫。
　　谷含慢腾腾地跟在后面走上包厢，在刘司令对面坐定了，晃晃缚住的双手，语气不佳地说：“现在能松绑了吗？”
　　刘司令闻言一笑，示意左右替谷含松绑，解释地道：“当兵的虽然都是粗客，也不愿意唐突佳人，实在是谷小姐性子烈，没办法。”
　　“性子烈我就应该咬舌自尽！”谷含忍不住哼道，“看你们怎么和我家里交代。”
　　“谷小姐名校学生知书达理，怎会那般愚蠢？”刘司令不以为忤地道，“鄙人觉得，除非为国赴死，否则，其他任何形式的自戕都是无知乡人的愚蠢之举，愚蠢至极！”
　　“这点我同意！”谷含听后轻叹一声，“所以司令先生大可放心，虽然是无奈被抓，我谷含也绝不会绝食跳车，做那些无谓的挣扎。有用之身须得留做有用之事。司令先生只把心思用在对付和提防日本人就是！这么些兵和枪，白白给日本人炸了更可惜！”
　　“有些牺牲不能避免！”刘司令仍旧淡淡地道，“张作霖愿意被炸得糊了吧唧的吗？”讲到这里神色间颇有一些惋惜，“那老倌儿若还安在，日本人也不能这么快打过来！”
　　“谁让他妄自尊大掉以轻心？”谷含对张作霖没有什么好感：“误国误民害了自己！”
　　“妄自尊大确实！”刘司令点头又摇头，“掉以轻心未必！只能说防不胜防，或者躲无可躲。”
　　“他在也不一定拖得住日本人！”谷含又道，“一肚子私心杂念，算计来算计去的，自作聪明。其实谁都看得明白。日本人也一样。”
　　“小丫头家的知道的不少！”刘司令有些惊奇。
　　“倒情愿不知道才好！”谷含又哼道，“只可惜天下百姓长着一张嘴，国家民族的事儿，关系到每个人，想不听也不成。”
　　刘司令轻轻点头：“天下百姓长着一张嘴，这话太对了。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张大帅老粗一个，性命换来的权势地位，怎么可能全没私心？无论如何气节尚在，算是难得了！”
　　谷含不再争论，把头望向车外，轻声问道：“万一这路上……真的有日本人的炸弹等着咱们，司令可想过，您那些亲兵下属们，怎么办？”
　　“不用想。”刘司令仍旧淡淡地道，“立刻就会有人顶上我的位置，该干什么干什么。”
　　“该干什么干什么？”谷含不同意地道：“就算我相信您矢志抗日，顶替您的那个人也一定会吗？”
　　“应该会的。”刘司令很有信心，“即使一时犹豫，最后也定会的。史册的监督万民的眼睛，天下百姓的嘴。甘心为人奴役的软骨头永远都是少数。”
　　谷含闻言，扭头看看他：“如此说来，中国是有希望的。”
　　“绝对不会亡国！”刘司令笃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