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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扶风往事1.0 ...

  •   1.0

      秋冬交替之时,日月晦明之分,万物皆有肃杀之气。
      正是初平三年九月末这一天的清晨,在自家扶风的老宅里,法正从一个兵荒马乱的梦里醒来。
      说他睡觉的时候常有飞天遁地的恶习,这几年见识了董卓在乡里大兴土木征伐不歇,更是一觉过后,衾被都飞到了地下,少不得家中仆从夜夜操劳。又是秋后日迟,才稍起得比平日晚一些,寒秋的凉风就冻得他一个哆嗦,全然忘了自己梦里的雄韬伟略,揉着迷糊的睡眼坐起了身。
      却还没看清屋内陈设,先听得一声教训老气横秋:“正儿,鸡鸣已三矣,当罚,当罚!”
      来人原以为他横竖都要先出一身冷汗,不想法正听了这话,把眼睛一闭,倒回榻上:“哎,反正都是要罚,还是容我先听周公教诲,随后再来领兄长这一轮吧。”
      法渊领了个没趣,又不好强行上塌去再把从弟拽起来,便走进了些,整整衣袖催出霍霍风声:“……你怎知是我?”
      “家父昨日书信方至,分明尚在长安。”法正忍着鼻中麻痒,说得慢条斯理,“两位伯父温温奇雅,君子之风,哪能似兄长一般,随意近人卧榻。”
      “阿正狡猾。可是要逼我修书一封,在叔父面前告你一状,你才知道长幼之序?”
      且说玄德先生法公高卿,名著三辅,生有四子。幼子名衍,是法正父亲,而长子早夭。余二位伯父,三伯父操持家业,至今无后,法渊是较长的那一位伯父之子,较法正大三岁。二人自幼相识,连对方夜里说几次梦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故而非在人前,说话也没大没小惯了。这会儿法正听他拿话来压他,分明只着里衣,却假作一整冠带,恭恭敬敬行一礼,摇摇头叹道:“……哎,是正失礼了。上月兄长躲在子敬家中酗酒,也不叫上正,正念同宗之情,才不曾告与伯父。正也没想到,兄长竟断情绝意,今日更相要挟,哎,这秋风寒凉,正心更凉啊。”
      法渊被他逗的要笑,却也摇头叹息:“法家世代公卿,叔父清正严谨,阿正你这搬弄唇舌的功夫,却又是师从何人?”
      “承兄长训诫,自不敢相提并论。”
      “……你可是够了,刚从前厅听父亲一通经学人伦,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找你,快饶了我吧。”
      法正拿水洗了脸,且整理仪容,听他求饶,也不再拿话逼他,只随口问道:“一大早就被叫着学书,不是上次又去瞧他们练兵的事情让伯父知道了吧?”
      “要真是如此,你还能睡得这么安稳?”却不说父亲素来偏心,真遇事也只能拿自己教训,法渊腹诽几句,又接道:“不过是府中有客到,被叫起来陪他礼数周全罢了。”
      “哦,倒是哪一位?”
      “哈哈……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说说来话长,全因要从董卓入关前,灵帝还在时说起。中平元年,西羌叛乱,绑架了金城人边章、韩遂当头领,时任中郎将的董卓在张温手底下前去平叛。到中平四年,韩遂杀光了当年的叛军同袍,自领羌军在陇西对阵凉州刺史耿鄙。而后耿鄙被杀,他手下的军司马马腾带着兵马一起投去了韩遂一方,又和时任的前将军董卓遥遥相对当了一回敌军。却不想到董卓入关之时,不知怎的劝动了韩遂马腾。只传说他们要共图天下,却也不见这两位东进,一直到董卓死了,尸骨被雨水冲了个干净,才带着大军进了长安城。
      一入长安,更甩脱了叛军的名声,拿着朝廷给的封号荣归故里。今日前来拜访的,便是这两位将军中的征西将军马腾了。
      却说三辅之地,自士族到百姓,都深受这两位侵扰,更可说是烦不胜烦。法正和从兄自小就爱去窥他们军阵,耳濡目染亲眼所见他们从寇匪摇身一变朝廷大员。马腾领了征西将军驻军郿县,也不过是十天半个月之前的事情,故而法渊嘴里的说来话长,却要在这位了不得的人物前面好好添上几笔,好表明自己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的决心才是。
      法正听完,已经被拉到了中庭里,眉头一皱,自是有几分嫌恶,更有几分好奇:“……他来干什么?”
      “那位将军家的少将军,长到了阿正你这么大,却还只会跑马私斗。马将军心里着急,来看看父亲被董卓罢官之后是不是闲得发慌,好教教他的宝贝儿子。”
      “伯父该不会答应了吧?!”
      “我逃出来的时候,父亲方在将军厚爱无以为报,奈何身负罪刑何以僭越,不敢不敢请将军另寻高明……想来大概是不愿意罢。”
      法正忙舒一口气:“……伯父英断。”
      “不说英断不英断,我在那儿呆了快半个时辰,连那位少将军的面都没有见着。莫提什么尊师重道,要是真收了这么个学生,我怕父亲头风病都要气出来。”
      “那你拉我出来干什么?”原以为法渊是要带他去正厅后头听墙角,法正奇道:“那位征西将军的尊荣,我可早就见过了。”
      “我没告诉你吗?子敬兄为愚兄下月的加冠礼寻了些少见的熏香,我正要带你去看看稀罕。”

      法渊和孟达的私交,要从他们父辈,法正的三伯父和孟达的父亲谈起。孟达父亲从商,灵帝朝时,借张让权势贿得了凉州刺史一职。在任不久,却同西凉一带官贾交好,家中颇有些余财。为互通有无,两家也常有往来。董卓迁都之后,为修建郿坞大肆搜刮,孟家上下活动,这才得以保全。不过郿县其他人家,富者散尽家财,贫家徭役征伐露骨于野,其中不可胜数。董卓死后,街市稍复繁华,却终不复旧时景象,好在孟家有部曲护卫,商队常走西域,时有些羌胡美酒醇厚,不至门庭冷落。
      当然,其中最好的那些,几乎都让孟达私藏,和众友瓜分了。他家在城郊一处私宅,原是尚未搬来扶风时商队中继之用。如今荒废下来,全被他拿来当做宴饮之地。法正有幸尝过几回,终日念念不忘,却是年岁方少不胜酒力,多尝一口就要胡言乱语,连累兄长一同被长辈发现,故而大多也只能听法渊讲述其中美处,聊以解忧了。
      这会儿他们刚见上面,房里熏香燃起一段山林新雨后的浩然之气,却是正事不多说几句,又谈起酒中之乐来。孟达说到蒲桃酒甘美,当年父亲正是凭此拿一斛换了两千石,故意挤眉弄眼卖了好一阵关子,才说这次见总角之交成人之礼,父亲许了待商队归来赠他两壶与法渊共欢。
      法正猜他有意不提自己,在心里骂他,却慢慢吞吞不说话。两位逗他不成,又谈起军事来,且说城中新驻的兵马,倒不似昔日董卓的西凉军那般散漫狂悖。法渊听了,又将早上马腾来访之事叙述一番,却说得孟达接连摇头:“他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儿子不学军争阵法,却要跟伯父学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莫不是想变得和你们家阿正一样,到处和人逞口舌之利,搬弄是非么?”
      法正心里不痛快,先又行一礼,这才答道:“子敬兄此言差矣,心中无是非,正又怎么搬弄得起来呢?”
      “哈哈。我还想不过几日不见,你倒转性了,果然还是惦记着我家的好酒。”
      “孔夫子有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正谨记在心。”
      “你的大谋,还是拿来清君侧兴汉室,别来算计我了罢!”
      孟达一个言者无心,却说得法家两位面色沉重,半晌无话。他面上挂不住,竟摆摆手击掌而歌了起来,直唱的房梁都扑簌簌震下土来。一曲唱罢,法渊已做闭目塞听之态良久,几乎气绝过去:“……子敬兄,你这乐艺却又是师从哪位夫子,可叫他万万莫要再误人子弟了。”
      “你倒不说阿正,《六韬》倒背如流,却连蒙靶的牛皮边都摸不着。”
      法正通晓六艺,独独射术不精,一段伤心事又被拿出来取笑,眼看又要拿话反击,不防孟达猛地看他:“我说你啊……这新来的将军帐下亲兵习骑射,你见识过没有?”
      法正一愣,摇头答道:“倒是没有。怎么……”
      只说董卓手下骑兵,仗的是高头大马,拿长枪冲突军阵,叫人顾头不顾尾的横行。再久经沙场的军人,在马背上都要顾着牵扯缰绳,莫要被那畜生摔下去,故而骑射一道,于两军相接的时候,仍是不如弓兵立于高处,箭如雨下来得叫人心生惧怕;不过胜在机动快速,像张织网似的,将步兵团团围住。然而,要训练出这样一支轻骑,非膂力雄浑,又自小习于马术的精兵不可。孟达有这一问,便算定了能把两位朋友的兴致拉起来,也原是他前些日子放鹰,才发现距此不远一处山头临着一个小校场,时有兵士于其下纵马,自己也总是惦记着去瞧瞧,这才借此提了出来。

      此时却是日头已高,三人即刻拍板不说,待到他们真的上到山坡高处去,纵是秋风吹得针叶窸窸窣窣,也不免有些生出汗来。未真正到居高临下处,先听得马声嘶鸣,隔着那衰草掩映向下望,一片枯黄的平原之上孤零零竖着几根靶子,约有百骑围着鹿角逡巡,各列当头一骑,催动马蹄向前疾驰。他们跑过几轮,又忽的集结到了一处,带头一匹骏马,通体漆黑如星月俱隐的夜空,显是这波人的头领。在他号令之下,这百余轻骑排做一个小方阵,奔驰之中丝毫不见乱象,忽的头领举了战旗,骑者拉满弓弦,却独不见弦上箭矢,斜向后方拟做那射击之态。
      法正细看一会儿,只觉得他们衣着不同于中原军队,倒像是羌胡人游牧的装束,只是军制整齐,确是正规兵马,不觉心生好奇:“子敬兄,你说这是那征西将军的亲兵?”
      “听闻如此,未有证实。怎么,你又有何高见?”
      “依正所见,他堂堂一个朝廷册封的将军,带的亲兵都不似中原人,好一副乱臣贼子之相。”
      “阿正,这话可随意说不得咯。”法渊听了笑笑:“不见他还要跟父亲学孔孟之道么。不过要我说,父亲也是好脾气,换了是我,管他什么四征将军,就当拿一通乱棍打出门去。”
      “……兄长这话才是失当了,我法家家训之中,可从来没有乱棍打出这种待客之道。”法正冷哼一声,“只闭门谢客,全做不见罢了。”
      “哟,两位倒是脾气不小。”孟达听他们口气不善,不住奇道:“这无仇无怨,怎么惹得你们一副杀之后快的模样。”
      “杀之后快倒算不上,这无冤无仇嘛,却是不知从何说起。”法正思及往事,心头一凛,“罢了,且望他比那董卓老贼好一些,不要纵兵杀戮,令百姓无端受苦吧。”
      “我说伯玄兄,你平日里到底都给他读些什么书,怎么教的他这么一副……”
      法渊尚未加冠,自然无字。只不过他心里于此早有计较,取得伯玄二字,故而于二三亲友之间,也不妨借此谈趣。唯是此刻他心中也全无谈趣之心,只看得一会儿山下马蹄溅起的尘土,深深叹息道:“如今郭李乱政,各州郡都忙着拥兵自重,你我三人研习军略,多也只是空谈,亦不知何时方有用武之地了。”
      “哈哈,这话却是……”
      “子敬兄年后也二十有二了罢,难道不想谋个一官半职,为门楣日后留名么?”
      孟达被问得一怔,却旋即摆上一副笑脸:“你们要是不想看,那就不看了吧。本来也就是看个热闹,何苦一通悲春伤秋,给自己寻晦气。”他说完便假作要走,已然走出一段,正等着那兄弟二人叫他留步,却是法正又开口:“子敬兄说的是,我们还是走罢。”
      他方转过身,忽听得山下一声呼啸,宛如虎狼呼唤族群一般,震得松林与山风互相应和而颤动不止。而一支急箭,循着那山峰蹿将上来,饶是法渊眼疾手快,先看见飞箭来势一把将从弟推开,止不住那利刃贴着大股直直飞过,将织物洇出一片血痕。法正闪的急了,右腿磕碰了一下膝侧的乱石,蹭下一块污渍来,却是混着伤口疼痛,竟再也走不动了。他定睛看去,只见那骑黑马之人,将一柄弯弓举得高了,立威一般抬着头颅,更作势要射第二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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