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消亡》蓝艾草

2、根（二）

　　有时候，记忆力太好，也是一种折磨。

　　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吃尽了苦头，老了以后，主要的事情是努力加餐，次要的事情是回忆旧事。

　　她还记得娘家是个养着驼队的大户，好几房人口，孩子也多，吃的是大锅饭。

　　旧式的家庭都是以宗族为单位的，奶奶的娘家就是五个兄弟的大家庭。外老太爷是兄弟间的老大，但当家的却是老二。

　　关于外老太爷是不是个宽厚的性格，或者身体不好，已经无从推测。大约奶奶对父亲的记忆也已经在远去的岁月里逐渐的模糊。或者，旧时代的父亲与女儿之间，远不能达到今天这种紧密的父女关系，所以奶奶对外老太爷的记忆并不多也不足为奇了。

　　奶奶十一岁的时候，外老太爷亡故，随后，外老太太被抢了寡妇。

　　旧社会的西北农村，曾经有一种陋习——抢寡妇。

　　谁家有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几乎即刻就落入了一种“无主之物”的状态，有无妻的男人约好了同族青壮兄弟，趁着夜色降临，一哄闯入，抢了寡妇就跑，只要进了自家院子，抬上自家炕头，放一挂鞭炮，便昭示着这女人归自己所有。

　　至于这寡妇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是不是牵挂自己跟亡夫生的孩子，或者失去父母的孩子如何生活，这些都不重要。

　　我初次听到这种陋习的时候，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那时候年纪尚幼，还喋喋不休的追问，关心那寡妇的意愿。

　　“……她不会反抗吗？不会跑回来吗？”

　　奶奶急于想要向我讲述后面的故事，因此对我的问题也觉得奇怪：“都已经进了别家的门，成了别家的人了，怎么回来？”

　　我不明白，被抢走只放了一挂鞭炮怎么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呢？

　　那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并非一件家具一头牲口，可以任由旁人摆弄。

　　我反复追问，奶奶一脸茫然。

　　这种约定俗成的事情简直让年幼的我想破了脑袋也没办法理解。

　　十几年以后，当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又一路狼狈的逃回乡下，感受那宁静的生活，才终于明白了。我与奶奶之间隔的东西太多，她理所应当接受的乡俗，习以为常的故事，在我眼里是野蛮到可怕的陋习。

　　好在，后来这种陋习终于还是被新的社会所消灭。

　　而外老太太被抢寡妇这件事情上，我关注的重点是被抢走的外老太太的感受，而奶奶记忆深刻的却是失去了父母之后的少年生活。

　　奶奶兄弟姐妹四个，她是老大，下面的弟妹们分别是九岁，七岁，最小的舅爷只有五岁。

　　如果说十一岁之前生活还是温情脉脉，那么十一岁之后，她被自己的二叔收养，在二婶娘手底下讨生活，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便被撕开，露出了下面的暗礁。

　　后来奶奶屡屡回忆自己的少女时光，记忆深刻的唯有挨打。

　　“好好的烧着火，婶娘上来就用烧火棍打一顿……”

　　“梳头的时候，拿梳子使劲在头上剁，我脑袋上面这块头发可少了，都是婶娘拿梳子剁的，你瞧瞧、瞧瞧……”她掀了帽子，向年幼的我露出自己稀疏的头顶。

　　“……有时候，婶娘的孩子哭闹，也打我。我腿快跑了，就打你白姨奶奶。她笨，比我挨的打还多。”古稀之年，她还能露出劫后余生孩子般庆幸的笑容。

　　诸如此类，都是些极琐碎的记忆，很多很多。

　　白姨奶奶是她的妹妹，夫家姓白，比她小两岁，据说挨过太多的打，人都有点被打傻了，因为脑袋不甚灵光，嫁人之后被丈夫及公婆全家按住了揍都是常有的事儿。相较奶奶而言，那是个更为悲惨的，命运多舛，卑微，悄无声息，从没有扬眉吐气过的人生。

　　我只见过年老的白姨奶奶，那是个和蔼到有些畏缩的老太太，连笑容也透着谦卑。

　　小时候的印记能够贯穿一生。

　　二婶娘是当家太太，从来不上灶干活，家里的大灶是其余三位婶娘带着女孩子们轮值的。这位二婶娘脾气极为暴躁，奶奶在她手底下吃过的苦头不计其数，以致于此后漫长的人生里，她对娘家记忆最深刻的便是跟着二婶娘过日子的那几年，压抑，痛苦。

　　我多嘴问：“奶奶你后来再没见过你妈吗？”

　　“见过的，我有一次去看她，她大着肚子。”她脸上露出个陷入久远事件的悠远的笑容，似乎那是她少女时代难得的温暖时刻。

　　这时候再问外老太太被抢走之后的生活是否如意，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了。

　　我再问：“后来还见过吗？”

　　她的笑容收了回去：“她死了，难产。”

　　做为女儿，她连葬礼都没机会参加。

　　那是颠沛流离的年代。母女都是身不由已，在别人的手底下挣扎活命，谁生谁死，各安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