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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根(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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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活到九十二岁,一直身体硬朗,能吃能睡,是位生命力特别顽强的老太太。今年清明节的前一日,她忽然开始不吃饭了。
与我奶奶那顽强的生命力成正比的,还有她那超强的生育能力。
奶奶生过十三个孩子,这是个吓人的数字,扳着指头算一算,从十五岁成亲,一直生到了四十几岁,我最小的叔叔与姑姑跟大伯家的大堂兄大堂姐年纪相仿。
嗯,奶奶的十三个孩子里,其实只夭折了一个孩子,那也不是饿死,而是十一岁上起了满身的疮,生病去了的。
那位小姑姑的生命历程太短,于我们这些后来的孩子们毫无印象,就连奶奶也极少提起来,所以她来过的痕迹悄无声息,几乎等同于遗忘。
而奶奶最常提起的值得她骄傲的,是在那饥饿的年代,她所有的孩子都活了下来,健康长大,成家立业,子又生孙,从十二个孩子到一百三十多人的大家族,这是老太太最引以为傲的。
这个数字,是老太太自己计算过的。
旧时代的女性,多以能生育为荣。就连我那九十八岁还活的硬朗的堂姑奶奶见了我还要问一句:“你几个孩子啊?”
我:“一个闺女。”将我壮壮实实的闺女推到她面前。
堂姑奶奶拉过我闺女的手摸一摸,转头认真的叮嘱我:“一个太少了,赶快再生一个。”
我应付的点点头,觉得跟她讲一遍我如今是带着闺女独自生活的单亲妈妈,再生一个属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难度太大,索性不做解释。
每年去探望堂奶姑姑,都要重复以上对话。
我视为一个长辈的关爱。
我奶奶也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后来发现我年复一年的没动静,她就不再说了。我单身的事情没人告诉过她。
大约她觉得我打小性子拗,说了也没用,索性不做无用功。
奶奶其实最厉害的是记忆力,她能将家族里从儿女到孙辈,重孙辈的年纪生肖都毫不犹豫的报出口,我常在她这种谁比谁大一岁或者小一岁属什么生肖的念叨声中懵圈。
——我能搞清楚自己闺女跟自己属什么的就不错了。
原谅我记性差。
我去探病的时候,老太太躺在炕上。
北方的火炕,她躺下来只有小小的一团,如今就好像即将枯萎的一段木头,面孔是树皮的颜色,手是树皮的颜色,手背的皮肤下面支棱着血管,只有汩汩流动的血管还显示着那顽强的生命力。
市里当大夫的大堂哥亲自来检查过,说是只有半拉肺不工作了,心脏还强健有力。做了一辈子中医的堂舅舅也替她瞧过了,说是没什么大问题。
但老太太忽然之间就没了食欲,想要什么喂一口在嘴里,翻来覆去就是不愿意咽下去,到了最后她完全没有了食欲,只靠喝水活着。
人却是清醒的,远道而来的儿女孙辈亲朋好友来探望她,她起先也还跟人聊天,似乎精神头不错。有一天在二姑的协助下都坐了起来,让儿女们都以为她渐渐的好了。
最近这几日她就完全不说话了,只除了方便的时候,需要儿女们的协助才开口。
这是她生命之中最后的一段路程,其实我们都明白。
我陆陆续续回去了几次,奶奶的生命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萎缩,像一棵扎根在土壤的老树,露出逐渐枯萎的枝干。这是生命最后的形态,由于近一个月的卧床,耳朵上面所有的脂肪都消退了,只蒙着一层褐色的皮,有一种不能诉说的苍凉,接近这片苍茫的戈壁滩的颜色。
她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有时候会动一动手,偶尔睁开眼睛毫无目的的看一眼,目光懵懂,又闭上了眼睛。
我拉着她的手,问她:“奶奶,你还认得我吗?”
她仿佛嗓子里含着砂纸,喉咙里都要干涸的裂出口子似的,挤出了低而轻的两个字:“认得。”我得俯身才能听到这话。
然后松开了我的手,紧紧握住了四叔的手。
一屋子的儿女后辈,她握着四叔的手不肯放,很久。
再过几个小时,我准备回家了,安静躺着的她忽然冒出一句:“妈妈,喝水!”声音很大,远超之前我跟她说话的声音。
三姑拿干净的纱布棒塞进她嘴里,她像个孩子似的嘬了两口,拿出来再蘸水,她再嘬。她已经忘记了如何喝水。
也许,到了最后,人总是会回到最初。
三姑停下来,哄她:“一会再喝啊。”像哄一个无知的孩子。在她小时候,奶奶肯定也这样哄过她。
过一会,奶奶又喊:“妈妈——妈妈——”一声又一声,似一个懵懂的孩子在撒娇,似乎多叫几声,就能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我曾经见过无数的幼儿甜蜜又幸福的喊着“妈妈”;或者带着泪珠撒娇的喊着“妈妈”,却从未见过近乎活了一个世纪的老人在弥留之际,忘记了她这一生走过的无数辛酸磨难,只是带着小孩子懵懂的依恋,几乎是用尽人生中最后一点力气,吃力的扯着嗓子喊妈妈。
我曾经以为,妈妈是一个甜蜜的词汇,然而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词汇也可以这么的悲凉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