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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回 偷袭 ...

  •   第八回偷袭

      虽说身负轻功,可从这一侧攀上山壁,也足足花了南宫忧二柱香的工夫。运了这许久的内功,他的胸腹间又在隐隐作痛。
      喘息了一刻,他立刻将带上山来的麻绳拴在灌木上——说是灌木,其实也夹杂了不少一人多高的小树——再将绳垂下地面,目视着这一百余名熟苗寨兵顺着绳子缓缓爬将上来。
      几个生苗踅过来解手,南宫忧弹出飞蝗石,撞中了他们的穴道,而后将他们拖入灌木林中,用绳子拴在树上,再往他们嘴里塞上了一把石块。
      那几个生苗瞬间之前尚在为自己没被熟苗的弩箭射死而感到庆幸,却万万没想到从土墙踅到灌木林边解个手居然会遭遇这等从天而降的横祸。他们既被绑在树上,穴道又被封住,口中兀自塞满了石块,一动也不能动,一声也不能出,只能用那惊恐的眼光怔怔的盯着南宫忧,仿佛恨不得将自己化作一条毛虫、匍匐在地面上向他求饶一般。
      南宫忧看了看这几个生苗,又扭头朝灌木林瞧了一眼。影影绰绰间,他可以看到土墙内的生苗依旧在不断的探出身体往下射箭、不断的隐在土墙后朝登上山壁的熟苗射箭、挥刀,不断的被熟苗飞上来的弩箭射中、倒下……
      此时已有十余名熟苗寨兵背负着盾牌上了山壁,正忙着砍伐灌木、树立寨栅。
      看着这些寨兵,南宫忧忽然从心底涌起一丝厌恶。
      又要杀人了……
      当然,蓝千彪早已开始杀人了。只是,他南宫忧很快将直接指挥这些熟苗寨兵杀人。
      虽然,他可以不出手,即便出手也不需要杀人;可是,他手下的寨兵,却一定会杀人。
      毕竟,这是两军对垒的战场。若要获胜,不杀人是做不到的。
      他所指挥的手下的寨兵杀了人,跟他本人杀人已经没有任何分别。
      他眼下骑在虎背上,已经下不来了。

      南宫忧淡淡一笑,没有继续想下去了。
      该做什么,他还是得做。
      即使这样做违背了他在六年前立下的誓言。
      世间之事,本就如此。
      而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使得他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几个生苗大约是发现自己的同伴去了这许久还没回来,便来到灌木林边寻找,自然而然的便看到了南宫忧正指挥熟苗寨兵树立寨栅。顷刻之间,一百余生苗寨兵各执器械,一边呐喊,一边朝灌木林飞奔过来。熟苗立寨未稳,攀上来的人手也少,而且多半只有随身腰刀,未携弩机。虽有几个熟苗掣出腰刀上前迎敌,却很快就被砍翻在地。
      “都不要动!继续立寨!”南宫忧一声断喝,随手抽出一条立寨的木栅,纵身跃入了生苗人群。
      顷刻之间,已有五七个生苗被他撞中了穴道,委顿在地。他随手夺过一条铁枪,一掌将枪头劈断,左挑右打、前格后挡,登时放翻了三十余个生苗。余众见势不妙,连忙退入土墙,纷纷朝他放箭。南宫忧自是不会把这区区几十支箭放在眼里,或闪避、或杆挑、或手绰,毫发无伤。而就在他退敌避箭的当口,熟苗已将寨栅立稳,并又接上了三二百名寨兵。如此,把守东山壁的生苗处于被两面夹击之势,登时慌了手脚。几个生苗试图往石墙处求援,然而不是被熟苗的弩箭射倒,便是被南宫忧的飞蝗石弹中了穴道。
      此刻已有五七百熟苗寨兵攀上了东山壁,不消南宫忧吩咐,三百寨兵就地摆开,防守寨栅;三百寨兵排成方阵,盾牌前导,铁枪从盾牌空隙间挺出,迈步前行;方阵两翼各排开四十名弩手,轮番放箭,掩护方阵前行。而山壁正面的攻势也未尝稍减,弩箭如飞蝗一般扑向山头,循云梯攀缘的寨兵有增无减。生苗的寨兵不住的倒下,十停中已去了五七停。余人已慌不择路,各自为战。小头目纠合起一百个寨兵,也以盾牌前导、手持铁枪排成方阵,试图挡住熟苗的方阵。然而两阵未接,熟苗的方阵忽然倏啦一声,两下里分开,排成一个半月状。刹那间,熟苗枪兵一齐蹲伏,两翼的弩手则一齐朝生苗两侧放箭。生苗立马便慌成一团。一顿弩箭过后,熟苗枪兵齐上,将生苗的方阵冲得七零八落。生苗的小头目挥刀猛砍,很快便被乱枪捅死。山壁正面,已有一百余名熟苗攀入了土墙,跟生苗混战成一团。侧面熟苗的方阵继续前行,撞入土墙,加入了战团。眼见着前方杀得刀光乱晃、鲜血四溅,那立在寨中的三百寨兵却纹丝不动,继续紧守着寨栅。
      站在一旁的南宫忧禁不住佩服的点了点头。

      午牌过了。
      也许是怕冷,也许是不敢看这尸横遍地的场景,总之,日头依旧瑟缩在乌云背后,一丝阳光也不露……
      东山壁到底被熟苗拿下了。生苗守军死伤大半,余下七十来人,全部放下兵刃投了降。蓝五根将他们五人一组,用麻绳绑住手脚,分开来看管。东山壁与石墙间本有木梯相连,蓝五根派了两个寨兵,一把火烧了个罄尽。
      山壁与石墙间渐渐安静了下来。双方都收起了兵刃,各派了五十名寨兵,臂上缠着白布,收捡己方寨兵的遗体和伤兵。朔风仿佛很不满意他们居然停手不打了,一阵接一阵的往来呼啸,仿佛在催促他们快些动手开打一般。

      饱餐过一顿午饭,南宫忧领着五百寨兵沿着山顶往前开拔了。
      行不到里许远,那股怒潮又迸发了出来……
      那一霎间,南宫忧的脚步微微停了片刻。

      南宫忧本以为生苗的大洞子里定然有重兵把守,生怕走在东山壁的山道上时,对面洞里的生苗会隐在西山壁相对的山道上放箭。因此,他先命熟苗寨兵停在山壁顶的空坪上,自己拿着一面盾牌,踅到山道上,一连朝对面的山道上弹出数十颗飞蝗石。对面的山道并不宽,洞内也只有一条甬道与这条山道相通。他自忖若山道上藏有伏兵,弹出的飞蝗石好歹能撞中五七个人。可飞石弹出之后,只有啪啦啦与石壁、石道相撞之声,绝无撞到人身上的闷响。
      他心下感到奇怪,抬手示意寨兵们原地不动,将身一纵,轻轻跃到了对面的山道上。
      他前后一张,这山道上果然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寻到那与山道相通的甬道,往里一瞧,除了甬道壁上一盏松明孤零零的燃着外,连一根箭尾巴上的翎毛都没见到。
      他转身出洞,挥手示意熟苗的寨兵沿山道过来;自己则来到平台前,将吊桥放了下来。

      南宫忧将一百寨兵留在东山壁的空坪上驻扎、将一百寨兵留在西山壁的山道上守把,自己领着余下的三百寨兵走入了山洞的甬道。
      洞内依旧是漆黑一团,只有插在洞壁上的松明喷吐着昏黄的火光。洞壁外自是那时隐时现的水波相激之声,洞内却委实空无一人。这三百寨兵的脚步声在洞中往来激荡,与那即近即远的水声相应和,倒给这洞内的阴森别添了一番风致。

      “啊——”
      蓦然间,一声惨呼幽幽的渗入了一行人众的耳鼓。
      南宫忧眉头微微一蹙,吩咐十个寨兵跟他一道,其余人众原地守把,循着这惨呼,朝洞北奔去。穿过一条甬道,只见一个生苗横躺在一个岔道口。这岔道口共分出四条甬道,分别通往西北、正北、东北和正东。南宫忧无暇顾及那躺在地上的人,运起内劲,朝那四条岔道猛喝一声:
      “站住!”
      这喝声一出,身畔的熟苗都不禁感到心旌一番震荡,无数声回音从那四条甬道内反弹回来,众人的耳鼓不由得嗡嗡作响。而当回声渐渐消散时,一个声音从东北方的甬道内传来:
      “南宫——”
      这声音带着几分惊惶、几分急切、还隐隐带着几分欣喜……
      正是龙霜儿的声音。

      “霜儿——”南宫忧禁不住高呼一声,运起轻功,朝东北方飞奔而去。虽然他对龙霜儿并无男女之情,但她毕竟对他有恩,若让他南宫忧眼睁睁的看着她有什么不测,那是决计不能容忍的。
      不过他依旧忘不了扔下一句:
      “你们在这儿守着,看看那个人还有没有救……”

      洞内依旧空无一人。南宫忧一边飞奔,一边静心聆听,果然前方不断有极细极微的脚步声传将来,可见前方奔跑之人轻功委实不弱。当下他不敢小觑,凝神屏气,细细体察着四周的动静。
      追了约莫一柱香的时分,他果然听到侧畔一个小洞内有呼吸之声。他轻轻哼了一声,从袖中抖出了一颗飞蝗石。行经那小洞洞口之时,只闻得一声断喝,一阵金刃劈风之声照头扑过来,他呼的将飞蝗石弹将出去,不管不顾,继续前行。
      然而这一弹仿佛并未奏效,“当”的一声过后,那风声依旧不减,从他后背直劈下来。饶是他脚步迅速,后襟一片衣袂还是给削了下来。
      “生苗中居然还有这般人物?”他心中不由得暗自一惊。然而尽管如此,他脚步依然未停,继续循着这甬道往前飞奔。俄顷,脑后一阵疾风袭来,他连忙侧身,伸手一绰,定睛一瞧,竟是一口不满一尺长的短刀,刀刃和刀柄都是笔直,没有护手;掂在手中,沉甸甸的;即便这洞中松明火光昏黄,精钢铸就的刃口依然映射出一阵阵逼人的寒光。
      这是一口倭刀!

      一见这倭刀,南宫忧心头不禁一凛!
      难道倭寇也来到了五寨?有可能!毕竟,生苗一直在同吉王和倭寇联络,约期共同举事,因此,倭寇派人来到此处也不奇怪。可是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洞中为何空无一人?倭寇为何反要杀掉生苗的人?龙霜儿为何叫得那么惊惶?难道倭寇又和生苗打起来了?无数个疑惑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让他无法想明白。
      然而眼下他已无暇细想,顺手将那口倭刀笼入袖中,脚步却一刻也未曾放松,静静辨着那细微的脚步声,紧追不舍。而身后的脚步声也不住的传来,很显然那偷袭他的人也在紧追不舍。
      也不知追了多久,南宫忧蓦然觉到眼前一亮。原来前方不远处有个洞口,天光正很难得的从那洞口投射进来。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出洞口的刹那间,一片黑影猛的当头压过来。原来是那前方奔跑之人掀动了一块石板,试图将洞口封住。说时迟,那时快,南宫忧纵身跃起,双掌一齐拍出,内劲猛吐,呼的将那石板又掀了开去。
      原来这洞外是一片草地,往前半里,是一汪湖水,水边泊着一条快船,十人手执轻桨,分坐两列;湖水对岸是一片密密匝匝的马尾松林,松林边停着一辆马车。草地上,三个男子各肩负一人,望湖边飞奔。两个青袍男子分别背着龙天杆和龙阿柱,跑在前头;一个黑袍男子背着龙霜儿,落在后面。那三人是汉装打扮,可每人腰间都插着三口刀,一口长约二尺余,一口长约一尺余,另一口则是不满一尺的短刀,同那偷袭者掷向南宫忧的刀形制一样。
      “这些人果然都是倭人!”南宫忧心中这样想道。日本武人佩刀共有三口,二尺余长的唤作“打刀”,一尺余长、不满二尺的唤作“胁差”,不满一尺长的唤作“短刀”。南宫忧少年在“庐山五老”门下学艺时,师父们曾向他介绍过倭刀的形制,因此上今日一见便知。
      然而他却一语不发,只提气将身一纵,右手探出,去拿那黑袍倭人的后颈。那黑袍倭人不动声色,脚下步伐却蓦的加快,又朝前跃出三二丈远。南宫忧腕子轻轻一抖,一颗飞蝗石朝那人后颈弹去。谁知那人竟提着龙霜儿的脚踝,将她往后一甩,挡住自己的后颈。南宫忧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声,双手齐挥,弹出两颗飞蝗石,一颗将先前那颗撞了开去,另一颗却弹到龙霜儿背心,解开了她的穴道。
      龙霜儿穴道一解,立刻直起身子,一掌朝那倭人后颈猛斩。那人不由得破口大喝了一句,一把甩开龙霜儿,反手将腰间的“胁差”拔出,随着一声断喝,一股劲风朝龙霜儿前胸横劈过去。
      倭人刀法简洁,没有纷繁的招式,讲究的就是快、狠、准。那黑袍倭人这一刀横劈过去,龙霜儿手中没有兵刃,连忙撤身后退,只觉刀风扫得前胸火辣辣的疼。那黑袍倭人一击不中,随即手腕一转,往前一个刺突。南宫忧早将软剑递出,内劲将剑身绷得笔直,剑锋直刺那倭刀刀身。刀剑相交,当的一声,那倭刀固然被南宫忧击开到一边,南宫忧的手臂也给那黑袍倭人的内劲震得微微发麻。
      二人各自退开几步,互视一眼,心中都微微一震。俄顷,那黑袍倭人忽然仰天哈哈一笑,纵身两个起落,早跃上了湖边泊着的快船。而那两个青袍人也早已扛着龙天杆和龙阿柱在那快船上等候,黑袍倭人刚一落船,十个桨手立即开划。龙霜儿高呼了几句苗话,也将身一纵,几个起落,跃到那船上方,一掌朝那黑袍倭人拍去。那黑袍倭人冷冷一笑,抬手一接。啪的一声,龙霜儿一声惊呼,扑通落入了湖中。
      南宫忧心中一凛,忙跃身上前,打算入水救人。却见那黑袍倭人朗声朝自己身后说了几句倭话,他心中暗道“不好”,情知那偷袭者已然追出洞外来,赶忙反手一剑,乒的将刺向自己后心的倭刀挡开,随即移步转身,倏倏几声,朝那倭人连刺五剑。那倭人挥刀左格右挡,可南宫忧使的是软剑,倭刀即使挡格到剑身,剑锋依然可以甩将过去。那倭人始料未及,肩头、前胸、下臂各给南宫忧的软剑划开了一道口子。他退后两步,“哈”的一声怒叱,一刀冲南宫忧斜劈过来。南宫忧觑得真切,反欺身上前,右手中剑斜斜的挽了个剑花,左手轻轻一抖,将袖中笼着的那口短刀抖将出来,用力朝那倭人胸膛一送。
      他不喜欢杀人,也曾在西湖畔立誓永不再杀人。虽然违誓杀了青红,可是他决计不会破罐破摔。只不过,杀倭人,他杀得心安理得。不论他立了多重的誓,杀这样的倭人,他决计不会有半分犹豫。
      此时那快船已然靠岸。那几个倭人见同伴被杀,不由得失声大喊,两个青袍倭人撇下龙天杆和龙阿柱,就要上船回过这边,却被那黑袍倭人扯住,大声呵斥几句,各扇了一记耳光。二人唯唯连声,拖起龙家兄弟,一干人等一起上了马车,朝马尾松林中驰去。

      南宫忧将那倭人的尸首撇在一边,收起软剑,打算脱衣下水救龙霜儿,却见水下波纹泛起,哗啦一声,龙霜儿从水中钻了出来。
      南宫忧连忙脱下上身的棉袍,蹿入水中,将她缓缓扶上岸来,立刻脱去她身上的湿衣,将自己的棉袍穿在她身上。
      “南宫……”她早已筋疲力尽,无力动弹,刚刚说出这两个字,马上喷出几大口血水,软倒在南宫忧的怀中。

      南宫忧快步趋出饭厅,转到后院一间厢房门首,一头靠在廊柱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今日一役,熟苗大获全胜。生苗六千余苗丁,阵亡二千有余,二千余人中伤,余下一千多,不是被俘、便是归降。龙十七横死在洞中,龙天杆和龙阿柱被劫走,不知去向。熟苗的寨主蓝千彪自是大喜过望。多少年来,生苗和熟苗一直水火不容,械斗不止,却始终没个了局。熟苗虽然人数较多,可寨兵数量反较生苗少;而且,五寨长官司的长官一直由生苗充任,熟苗也不敢过于张扬。可今番情形不同,生苗勾连吉王和倭寇,图谋不轨,并且大举调集寨兵,当先截击熟苗。所有这一切,都是熟苗齐集兵力,同生苗彻底摊牌的大好由头。蓝千彪本拟战事将持续个三二天的,不想一日之间,竟然将生苗彻底击溃。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也由不得他不高兴了,以致他平素冷淡的脸上,今日居然挂上了难得一见的笑颜。
      南宫忧和蓝五根率兵攻下东山壁后,生苗的士气便一落千丈;木林桥一路生苗在半路截击熟苗,不想被闻讯赶到的熟苗援兵来了个内外夹击,全军覆灭;兼之龙天杆和龙阿柱莫名其妙的被倭人挟持,生苗军中无人发号施令,以致一日之间便被击垮。因此蓝千彪认为南宫忧和蓝五根立了首功,着实向他们狠狠敬了几大杯酒,其余山头的山主也纷纷上前来灌酒。南宫忧很是厌烦这灌过来灌过去的酒局,便告了个罪,假装出酒,捂着嘴逃出了饭厅。

      当然他并没有醉到要吐的地步,靠在那廊柱上休息了片刻,便伸手敲了敲那厢房的门。
      一个使女开了门,将食指放到唇边,悄声对南宫忧道:“南宫少爷,龙小姐睡着了,别吵着她。”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缓缓来到床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龙霜儿。
      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一双柳眉微微的锁着,一头青丝零落的散在枕上;一床棉被覆在她身上,微微勾勒出她婀娜的身形。
      南宫忧长长吐了一口气,转头轻声问那使女道:
      “大夫看过了没?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的,只是受了惊,被掌力震伤,又着了凉水,所以虚得很,得好好静养些日子。”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
      “烦你好好照看她!”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朝隔壁自己的厢房走去。
      他不敢再待在这房间里了,他的心绪很乱……
      “南宫少爷,”那使女追出房门,问南宫忧道,“你喝了不少酒,要不要给你冲壶热茶?”
      “谢谢你!不要茶,热水就行了!”
      那使女转身带上房门,往厨下倒热水去了。
      谁也没有发现,龙霜儿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清泪……

      吃过早饭,向蓝千彪和蓝千叶问过早安,南宫忧缓缓踱到了后院。
      云开了不少,可太阳依旧躲着不肯露面。槐树的树叶掉光了,一脸惶惑的挺立在寒风中左摇右晃;一棵两人抱的香樟倒是满树葱茏,然而树根下也堆积着不少被替换下枝头的黄叶。清冽的晨风把樟树的香气一阵阵送入南宫忧的鼻腔,他的心境也好了不少。
      他从怀中掏出笛子,迎着晨风吹奏了起来。
      他吹奏的是一首辛稼轩的《破阵子》,北风阵阵,和着他悠扬的笛声,显出一种莫名的苍凉。
      一曲终了,他缓缓收起笛子,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他回身一瞧,原来是龙霜儿。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掩襟汉装,一头青丝在脑后松松的束作马尾,倚在廊下的立柱旁,一双眼痴痴的盯着南宫忧,仿佛贮满了泪花。北风不住的掠起她的青丝,拂过她苍白的面庞,她禁不住掩嘴咳嗽了几声。
      南宫忧见她居然虚弱至此,心下不禁一酸,连忙趋步上前,扶住她的双肩,柔声说道:
      “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龙霜儿垂下眉眼,顺从的跟着南宫忧回到了屋内。

      “南宫……”喝了杯热茶,龙霜儿的面颊上泛起了一丝红润,“我爹和我四叔……被倭寇抓走了……”话犹未了,她的眼眶又红了。她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将泪水吞了回去。
      “怎么回事?”南宫忧也正想弄明白为什么龙天杆会忽然同倭寇反目。
      “其实,十月初四夜里,青红就到了我们的大洞,而且还带来了四个日本人,就是昨天你看到的那四个。十月初五,你走了后,那几个倭人很生气,同我爹说话很是无礼。他们说,如果事情成功,他们的大友大人将坐镇中原,准备封我爹做湖广和贵州两省苗疆的大名……”
      “什么?”一听龙霜儿这话,南宫忧不禁大为惊诧。他虽然不清楚“大友大人”究竟是谁,可是他明白,这位“大人”一定是倭寇的首脑人物,并且,他们此番的目的并非简单的掠夺钱财,而是企图攻取整个中国!
      “南宫,什么叫‘大名’?”龙霜儿抬眼问南宫忧道。
      “‘大名’就是日本的诸侯。他们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的‘大友大人’把我们中国占了,就准备封你爹做苗疆的诸侯王。”
      “难怪我爹不肯……”龙霜儿轻吐了一口气,“我爹说,我们三方约定一齐举事,说好了日本占沿海、吉王占中原、他占苗疆的。他要当就当真王,不当什么这个大人那个大人属下的诸侯王,尤其,那个大人还是倭人。”
      “嗯……”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
      “而后,他们越吵越厉害,终于不欢而散。当晚,我爹就派人通知各个山头的山主,把他们属下的寨兵都领到这里来会齐,打算就此举事,先把熟苗灭掉、占领五寨,再把竿子坪长官司也夺过来。初六,也就是昨天,我们生苗正在跟熟苗相打的时候,那几个倭人又来跟我爹吵,我爹跟四叔正没好气,便吩咐送客。他们居然……居然动起手来……”她究竟身体虚弱,说到愤懑处,禁不住又咳了起来。
      南宫忧给她往茶杯里添上热水,她喝了几口,平复了一下心境,接着说道:
      “他们太厉害了,我们都打他们不过,尤其是那个穿黑衣的,他自称叫‘中村健太郎’……实在是太厉害了……”说到这里,她又低下眉眼,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昨日他跟那黑衣人中村健太郎交过一招,情知他刀法凌厉刚猛,内力浑厚精纯。若论单打独斗,自己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我爹手下的随从很快都被他们杀掉了。我爹、我四叔、还有我,和他们走了十多招后,都被点中了穴道。十七哥本来在洞外指挥寨兵,听到消息赶了回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爹的随从都在哪里?”南宫忧在洞中并未看到有其余的生苗寨兵,因此觉得有些诧异。
      “我们议事都在内洞,这个洞你不知道的。那些寨兵就死在内洞里。”
      南宫忧一语不发,缓缓点了点头。
      俄顷,他站起身来,对龙霜儿开口说道:
      “我先出去了,霜儿,你好好歇着吧!”
      “南宫……”龙霜儿呼的跟着站起身来,禁不住又咳了几声。她牵着南宫忧的衣袖,幽幽的问道:
      “你就不能再多陪我会儿么?”
      南宫忧轻吐了一口气,转身坐了下来。
      “我不会说话,怕你闷。”他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借口。
      当然,这个借口委实也太苍白无力了。
      “如果你真的很讨厌我,你可以不理我。”龙霜儿背过身去,冷冷的说道。
      “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讨厌你。”南宫忧上前一步,淡淡的说道。
      沉默良久,龙霜儿长叹了一声。
      “‘她’究竟是谁?我真妒忌她……”
      “霜儿,你歇着吧!”南宫忧又给龙霜儿斟上一杯热茶,转身出去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行囊,取出了龙霜儿画给他的那幅画像。
      自打他来到五寨,除了起初向“古家客栈”的掌柜打听过这人之外,一直都被各色事件所缠,再也无暇顾及这件事情。如今苗疆之事总算已了,该继续打听那可怜的机工的家人了。
      他来到蓝千彪的房中,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他。蓝千彪当即把他辖下的山主以及一些年长的寨兵召集到一处,询问他们是否认得这画上的机工。然而这一干人等全都疑惑的摇着头,居然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南宫忧此番来到五寨,在短短数日之内便配合蓝千彪将生苗的一场叛乱扑灭,本该感到高兴才是。然而,这几天内发生的一切都表明,倭寇在近期内将有重大的举动,甚至在长沙的吉王也可能举兵响应。但他们究竟何时举事、如何举事,却一概不知。此外,他本想这次能够顺道打听到那可怜的机工的家人的下落,好好周济周济他们,可是也一无所获。
      想到这些,他觉得很是失望,于是便向蓝千彪兄妹道别,说他打算今日下午或明日一早便动身离开五寨。
      “去哪儿?”蓝千叶开口问道。
      “去松江府。笑尘去那儿很久了,不知那边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这么快就走啊……”
      “他是该走了!”蓝千彪微微扫了一眼南宫忧,打断蓝千叶道,“倭寇近日内一定将有举动,我们在五寨这边收拾局面,不能离开。南宫,你去吧!万事小心,别让倭寇得逞。”
      “可是,霜儿呢?”蓝千叶看了看蓝千彪,又看了看南宫忧,“她父亲和叔叔都给倭寇抓走了,她一个人,怎么办?”
      蓝千彪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昂着头迈入后堂去了。
      这是南宫忧的事,不干他蓝千彪什么事,他决计不会去理会。
      “我哥不会管这个事,”蓝千叶站起身来,看着南宫忧道,“你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我带着她吧!”思忖片刻,南宫忧抬头回答道。毕竟龙霜儿的父亲和叔父都是被倭人挟持走的,而倭人带着他们,也不外乎去长沙或松江,刚好可以顺路打探他们的消息。
      “这就对了嘛!”蓝千叶拍了一记南宫忧的肩膀,开颜笑道,“她伤还没好,你可得好好照看她!一路上,别跟人动手打架!这对你也好!”

      龙霜儿立在窗口,任由北风一阵一阵的掠过她的面颊、拂乱她的青丝、扑打着她的身躯。她的确觉得冷,一阵接一阵的咳个不住,却不愿关上窗子、回到火炉边。
      “龙小姐,你这样不行的!大夫说了,不能受凉!”一个使女行经龙霜儿的厢房,见状不由得连忙上前去替她关窗子。
      “不要关!”龙霜儿冷冷的吩咐道。
      “不行的!冻坏了可不好!”那使女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拔窗子的插销。
      “我说了,不要关!”龙霜儿一把按住那使女的手,依旧冷冷的说道。
      “这……”

      “关了!”
      这声吩咐一入耳,龙霜儿心头禁不住微微一震。循声望去,正是南宫忧从前院大步迈将过来。
      “干吗要关?不许关!”
      “你要着了凉,怎么跟我一起去找你爹和四叔?”
      南宫忧这话一出口,龙霜儿不由得缓缓垂下眉眼,沉默了。
      可她按着那使女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我干吗要跟你一起去!”
      南宫忧一语不发,挥手摒退那使女,迈步走入厢房,替她关上了窗子。
      “跟我一起去吧!”他将龙霜儿拉到火炉旁坐下,又替她斟上一杯热茶,递到她的手中。
      龙霜儿沉默了。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将头扭了过去。
      她不愿让南宫忧看到她的眼眶已然泛红……

      十月十五,风停了。
      一轮玉盘静静的悬在中天,淡淡的瞧着那缓缓流淌的湘江,轻轻的摩挲着那泊在东岸河埠头的单桅船,也冷冷的映照着长沙城那青砖砌就的城头。
      龙霜儿躺在舱内的暖榻上,娇躯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一起一伏。她睡得很安稳,面色也很安详。这些天一路同行,南宫忧对她颇为照应,让她感到很是欣慰,身子也一天好似一天了。
      南宫忧静静的坐在船头,痴痴的盯着中天的满月,双手轻轻抚摩着那青翠欲滴的竹笛……
      他的心照例又飞到了杭州玉皇山脚三友斋的墙根下……

      “答应我,一定要找一个对你好的女孩儿,替我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
      “不!我要守着你!我要守着你!”
      “不准!我不准你这样!”她背过了身。
      这是她第一次背过身同他讲话。
      他明白她的心,她也明白他的心。
      所以,她才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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