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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回 鏖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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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鏖兵
来到那市镇的边沿,他停住了脚步。
五更,天照例黑得像锅底。夜风吹送着沱江的波浪,一重又一重的拍打着堤岸。
南宫忧在堤岸旁坐了下来。
他杀人了!
多少年了……他又杀了人。
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六年前,在西湖畔,他与常笑尘一道向皇天立誓,从此以后再不杀人。如有离违,拳脚杀死于拳脚下、兵刃杀死于兵刃下、毒药杀死于毒药下……总之,不得善终。
从那以后,不论同什么样的人打斗——即使对手是大奸大恶之辈,他也只废掉对手的琵琶骨或者手脚,让对手从此不能再作恶,至于性命,他是决计不取的。
然而今天,他居然把青红杀了!而且,杀得那么的毫不犹豫、杀得那么的干脆、杀得那么的果决。
他心里很明白,今天他把青红杀掉,决计不是因为打斗的情况危急。因为类似的情形,这六年中他也遇见过不止一次,但是,每次总能不取性命的化险为夷,没有理由今日就一定得杀掉一个人。
是龙霜儿……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让他的心绪无比的芜杂、烦乱……
他行走江湖以来,从来都不欠别人的情。即使有人帮助了他,他也很快帮他人做事还了人情。然而,龙霜儿为他做了这许多,他却什么也没为她做过。
他甚至都不曾为她吹过一次笛子!虽然她是那么的想听……
可如今,她为了自己,背叛了她的族人,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报答她。
也许,再见面时,二人将会真正成为对头。
青红来到五寨,一定是替吉王或“东边的人”联络龙天杆起事的,也许他们很快就将动手。他该怎么办?通知保靖宣慰司?可是五寨离保靖有一百四、五十里地,赶到那里,说不定这里早已杀得血流成河了。何况,即使他到了那里,保靖的宣慰使是土官,会相信他这个汉人的话么?如果不去保靖,那么,继续留在镇上么?一旦生苗举事,一定会分兵攻掠这些地方,到时候伺机刺杀他们的头目、扰乱他们的军心?也许可以起到一些作用,可是,就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能行么?
他一边这样想着,肩头和肋下的伤口又开始作痛……
虽然伤口不深,自己也拿纱布按住,可是未曾敷药,走过一段路,伤口又开始渗血。
他烦闷的吐了一口气,刚刚起身想走回“古家客栈”,忽然听到脑后风响。
他急忙侧身移步闪开,顺势挥出一拳,只听得“啊”的一声闷哼,一道人影被他打了个趔趄。那人手中拿着一条铁链,多半是想用那铁链将他锁住。
他刚想上前擒住那人,身畔房屋间的小巷里又蹿出来五个人影,两个使挠钩、一个使剑、一个使枪、一个使棍,连同那使铁链的,六人一道上前围攻南宫忧。
南宫忧闪身避开,背靠着一堵墙,以免对手从后偷袭,起手先抢过那使枪的枪头,倒撞出去,枪柄捅到那人的胸口,他闷哼一声,蹲下地去;飞起一脚,踢开挥过来的杉木棍;接过铁链,缠住刺来的长剑,顺势一带,扑的插入身后的板壁当中。两个使挠钩的见势不妙,迟迟疑疑的不知是打好还是逃好,被南宫忧飞出两颗飞蝗石,撞中了穴道,委顿在地。失了兵刃的几个倒是当机立断,转身就逃。
南宫忧没去理会他们,上前提起两个使挠钩的定睛一看,他们穿着的居然是汉装。
“你们是熟苗么?”他曾听这里的人说熟苗很亲近汉人,穿的是汉衣、说的是汉话,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般没来由的同他为难。
然而还没等那两人回答,南宫忧忽又听到脑后风响。他不及回身,便将身往前一纵,跃出去三二丈远,只听到身后一声惨叫,当是一个被撞中了穴道的人给那掌风劈到了,随即听得一个声音嘟囔道:
“没点用的东西,抬下去上药!”
听这声音,像个五十上下的妇人。他转过身来一瞧,的确也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
她身穿一件深色的对襟长袍,长袍下摆下露出深色的长裙,没有月光,看不真切颜色;头上却戴着银发箍,项上戴着银项圈,项圈正下方悬着一个银凤凰吊坠。衣裳虽是汉式,却又戴着苗家的银饰,委实惹眼。
“功夫不错!”她瞧了南宫忧一眼,冷笑道,“可惜呀,你一个汉人,居然去当生苗的奸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欺身到南宫忧跟前,挥出一拳、随即又踢出一脚。
她招式虽平平无奇,可力道却着实惊人。南宫忧闪开这一拳一脚,双肘立起,封住了她横扫过来的一拳,想开口解释,却被她那力道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肩头和肋下的伤口一直在渗血,兼之运动内力抵抗,胸腹之间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妇人的拳脚如冰雹一般朝南宫忧直扑,南宫忧虽抵敌得住,可逃不出她的圈子。斗不多时,他只感觉双肩一疼,原来身后又上来两个挠钩手,使挠钩搭住了他的双肩。他心下一惊,稍一分神,被那妇人一掌拍在肋下,禁不住一阵剧痛钻心,竟晕了过去。
“这厮功夫不错!”那妇人说着话,封住南宫忧几处穴道,吩咐从人绑上。
“咦?这是什么?”她忽然感觉右掌又湿又粘,伸出手来定睛一看,却看到了满手的血迹。
“他受伤了?在哪儿受的伤呢?”她瞧着自己带来的几个从人,开口问道:
“你们谁这么中用,居然把他打伤了?”
那几个从人面面相觑片刻,都茫然的摇了摇头。
“怪了!难道他不是生苗的奸细?在哪儿受的伤啊?”她将南宫忧上下打量了一番,吩咐那几个从人道,“给他上点药,别流血流死了!”
一丝暖意渗透了他的全身,南宫忧感觉很是舒服,他睁开了眼睛。
自己正坐在一张木椅上,裸身披着一件棉布袍,肩头和肋下的伤口都缠上了纱布,只是双手被绑在扶手上、双脚被绑在椅腿上。跟前摆着一个炭盆,炭火暖融融的烘着。这房间约莫三二丈见方,正前方摆着一把太师椅,两侧各排着四把交椅。墙头悬着一幅斗大的“清”字隶书,两旁挂着一副对联: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自从被那妇人一掌击昏起,他就一直人事不知,如今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辰了。自己的伤口被熨熨帖帖的裹着,看来这些熟苗待他还挺不错;可是,那妇人为什么要说自己是生苗的奸细呢?难道就因为他从生苗那边跑到了熟苗这边吗?要这么说的话,赶场的集市上也有不少汉人在跟生苗做买卖,集市散了后,他们也自然要离开生苗的地界,难道他们都会被熟苗当作奸细抓起来?
他知道缘故一定不是这么简单,于是便开口呼喊道:
“有人吗?”
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慢慢远去。过不多时,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慢慢靠近。俄顷,几个人影从门外闪了进来。
一个中年男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他约莫五十六、七岁年纪,一双浓眉如墨染,一双虎眼炯炯的瞧着四围的一切,口唇上方生着一抹浓黑的“一”字胡;他头戴着一顶方帽,身穿一件黑色掩襟棉袍,领口镶以豹皮。他左首的交椅上坐着一个妇人,正是今日五更天时分打伤他的人。两个身穿苗衣的男子,挎着汉式腰刀,侍立在一旁。
“深谢阁下替在下裹伤!”南宫忧先朝那男子微一欠身,道了个谢,接着转口问道:
“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那中年男子冷冷的瞧了南宫忧一眼,头也未动,开口问道:
“小八,你说,是他吗?”
“不错!”侍立在一旁的一个从人开口答道,“就是他,十月初三,在古家客栈跟掌柜打听‘龙二爷’、‘龙四爷’,当天下午便跑到生苗那边去了;十月初四,跟龙天杆的女儿一起赶场,手牵着手,很是亲热,龙天杆的女儿还踩了他的脚尖;今日五更天时分,就看到他鬼鬼祟祟的从生苗那边又跑了过来!”
“他说的没错吧?”那男子瞧着南宫忧,冷冷的问道。
“没错!”南宫忧双眉一扬,开口答道。
“千叶,”那男子微微朝左首一偏头,问那妇人道,“你说事有蹊跷,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他从生苗那边跑过来时,身上就已经负了伤。他功夫很好,我派小二几个偷偷的出击,他居然三下两下就给收拾了;若非有伤,我恐怕还拿他不下。而且,他体内曾中过‘断肠蛊’的毒,虽然给人拔过,但是没有静养,而且跟人打了不少架,这命是一天少似一天了。如果他真是生苗的奸细,这伤和毒究竟是怎么来的呢?我们熟苗可是已经很久没下过毒了啊!”
“说吧!你叫什么名字?来到五寨,到底想干什么?”那男子双眼朝南宫忧一射,依然那般冷冷的问道。
“我叫南宫忧。来这里干什么,不能随便说。”
“南宫忧?”一听到这个名字,那男子和那妇人都微微一惊。那妇人刚开口说了个“你”字,却被那男子一挥手止住。
他往前一欠身,沉声问道:“你有兄弟吗?”
“我没亲兄弟,只有一个结义的兄弟。”
“你义弟是谁?”
“我义弟的名字,不能告诉你。我来到五寨,也没做什么妨害你们熟苗的事情。你们若一定要找麻烦,冲我一个人来就是了,不必牵扯到我兄弟身上!”
一听南宫忧这番话,那男子眼睛一亮,微微点了点头;那妇人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放心!我们只找你一个人的麻烦,决不牵扯到你兄弟身上!”那男子说着话,随手从一个从人腰间拔出腰刀,手腕轻轻一抖,那腰刀的刀刃立时断成了三截,“若有食言,形同此刀。”
南宫忧一见这男子露了这一手功夫,心下不禁暗自喝彩。凭他的武艺,也能将刀震断,但一定要用手掌拍到刀刃上方可。这男子手握刀柄,腕子轻轻一抖,便能将刀刃震成三截,他委实是自愧不如。
“我们熟苗的蓝寨主向来说话算话!”那妇人朝南宫忧开口道,“说吧,你义弟是谁?”
“我义弟叫常笑尘。”
这话一出口,连那男子脸上都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义弟成婚了没?”
“成婚了。”
“他夫人是谁?”
“他夫人姓凌,这名字……就不必说了吧?”
“他岳父是谁?他伯父又是谁?”
“不必说了,我不想攀龙附凤。”
“哈哈哈……”那男子不禁仰天大笑起来,“你不用说了!”话犹未了,却见那男子噌的拔出另一个从人的腰刀,一股刀风照南宫忧迎面扑来。
南宫忧心头蓦然一紧,却忽的感到手脚一阵轻松。原来那男子挥出一刀,将绑着南宫忧手脚的麻绳全给挥断了。
“这一手功夫我倒也行的!”他在心中暗笑着对自己说道。
“多谢蓝寨主不杀之恩!”他站起身来,略略整了整身上披着的棉袍,朝那男子躬身施了一礼。
“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妇人站起身来,将南宫忧按倒在那男子右首的交椅上坐下,随即冲那“小八”说道,“你也真是的!说得那么邪邪乎乎!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们家表少爷的结义哥哥南宫忧!同表少爷人称‘苏杭双隐’的!你知道么?”
“哎呀,原来是南宫公子!”那小八连忙上前跪倒施礼,“小人多有冲撞!多有冲撞!”
“别这样!”南宫忧忙欠身将小八扶起,随即又转身朝那男子和那妇人施礼问道:
“不敢动问二位是……”
“我们姓蓝,”那妇人朝南宫忧笑道,“这位是笑尘的大舅,也是熟苗的寨主,叫蓝千彪;我是笑尘的姨母,叫蓝千叶。”
一听那妇人的话,南宫忧登时便释然了。他先前常听常笑尘提起,他的母家姓蓝。眼下这二人既刻意问起常笑尘的夫人、岳父和伯父,一定是知道他家备细的。因为岳父暂且不说,常笑尘的伯父可是连他南宫忧也才刚刚知道不久。因此,这二人应该的的确确就是常笑尘的亲眷。
于是他连忙朝二人跪倒施礼,唤了声“大舅、姨母”。
“起来!”蓝千彪将手一抬,“你身上有伤,不必拘礼!”
“你的伤还不少啊!”蓝千叶朝南宫忧关切的说道,“除了‘断肠蛊’的毒之外,你的后颈还有一处旧伤,大概有七、八年了吧!这旧伤发作起来,你若在家里待着,倒没什么,但是如果跟人交手的时候发作,那可是会要了你的命啊!”
“我知道的。可是,没办法,一直都没治好。‘断肠蛊’的毒被人拔除之后,也没工夫静养,更没法不跟人打架!只好这样了!”南宫忧微一苦笑,淡淡的说道。
“千叶,他的伤和毒能不能治?”
蓝千叶微微摇了摇头:“一定要治的话,还是那两个字——‘静养’。可是,在江湖上行走,怎么静得下来?”
“嗯!大舅、姨母,我这次来五寨,其实是有一件要紧的事!”
南宫忧把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也不忘稍微提了提龙霜儿逼婚之事,好让他们彻底打消疑虑。
“你是说,那个杀手‘青红’应该是吉王派到五寨来联络生苗谋反的?”
“不错!不然,龙阿柱和龙十七应该不会知道我的身份。毕竟,中原和边地往来不便,他们不会对我们那边的备细知道得太多。”
“事不宜迟!”蓝千彪右手握拳,朝左掌上猛的一击,开口说道,“小八,马上飞鸽传书,把所有的山主叫到我这儿来!要他们接到书信,马上召集寨兵动身,明日卯时之前,到我这里会齐!告诉他们,只准骑在马上吃干粮,不许停留!”
“是!”小八单膝跪下施礼,转身飞也似的奔出去了。
蓝千彪、蓝千叶带同南宫忧转到一处内室,蓝千彪吩咐从人呈上来一张地图,在书桌上铺开来,指点着地图向南宫忧介绍道:“南宫,我们眼下在药材山,此处离五寨的市镇约有五里来地。我手下一共管着木根井、樱桃坳、黄公冲、十里牌和老鸦田五个山头,这五个山头的寨兵大约有六千上下。明日卯时前,一定可以到我这里会齐。生苗那边,一共有木林桥、王家寨、白岩、关岩屋、峦洞坪、向家湾六个山头,他们的寨兵加上会功夫的女人,抵死了不过七千;眼下动身的话,大概也是卯时左右可以会齐。但是他们的大洞子易守难攻,洞内甬道一定不少。我们熟苗没有人去过那个洞,南宫,这就得辛苦你了!”
南宫忧微微点了点头,端起身畔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讨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一边画着图,一边介绍着山道和洞中的情形:
“过了分界的石桥,一直往北走,都是山道,山道两边会有些许小的岔道,得提防伏兵。继续往前,可以看到两堵山壁,山壁当中筑着一道石墙,石墙只在东侧开了一道角门,而且极窄,只容两个人并排出入;石墙上备着□□,若在两侧的山壁上也布上寨兵,那将非常难以攻入。大洞子的洞口开在西侧那一边的山壁上,洞口离地面有十余丈高,平日里出入洞口都靠绞盘吊着竹筐。但是,顺着东边的山壁一直往北,有一条石道从壁顶往下,通向山壁上一处平台,这平台恰好正对着对面山壁上一处平台,这两处平台间有吊桥相连,不过即使不用吊桥,有轻功的也能跃过去。对面山壁的平台有山道直通洞内的甬道。但是,洞内甬道太多,我只在那里待过一天一夜,无法全部知晓。我知道的,都在这里画出来了。当然,洞中决计不止这几条甬道。所以,一旦攻入山洞,我们得万分的仔细。”
“哥,我们什么时候发兵?”俟南宫忧介绍完情形,蓝千叶上前一步,开口问蓝千彪道。
“先不着急,明日卯时我们的寨兵便可会齐。千叶,你多派些人刺探生苗那边的动静。他们不动,我们不动;他们若动,我们先动!”
“大舅,姨母,晚辈有一个请求,还望二位应允。”
“有什么话就说吧!”蓝千叶朝南宫忧笑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求不求的!”
“请大舅和姨母不要同霜儿为难……”
南宫忧话刚一出口,蓝千彪微一转头,朝他冷冷的扫了一眼。
“大舅别误会!霜儿她不是坏人,我能从生苗那边平安来到这边,全靠她掩护。生苗若要谋反,她决计不会相帮!”
听南宫忧这般解释,蓝千彪的眼光和缓了几分。
“哥,别这副模样嘛!不就是个小姑娘嘛!”见局面有些僵,蓝千叶忙插上口来打圆场,“何况,她不还是南宫的妻子嘛,噢!”
听了蓝千叶的话,蓝千彪轻轻吁了口气,垂下眼睑看着地图,再没说话了。南宫忧见状,情知他已应允,连忙朝他一揖到地:
“多谢大舅!”
随即又朝蓝千叶一揖到地:
“多谢姨母!”
寅正时分不到,蓝千彪管下的五个山头已有四个山头的山主带着本部寨兵来到了药材山下,依次列成方阵。山主立马当先,寨兵都戴着清一色的竹笠,身穿清一色的宝蓝色短襟棉袄,下衬着熟牛皮护膝、绷腿,脚穿踢土皮鞋;腰悬单刀、手持梨木铁枪。无数盏松明的黄光映衬着竹笠顶上和铁枪上随风飘撒的红缨,仿佛在同无数点红色的火光争相跳跃一般。方阵内鸦雀无声,只有风刮衣袂的呼呼声,马匹连响鼻也不曾打一个。
蓝千彪头戴竹笠,上撒着一把黑缨;身穿一席黑袍,肩上披着黑色的斗篷,马鞍侧畔悬着黑皮鞘雁翎刀,跨下一匹乌骓马,立在方阵前方,如同生铁铸就的一般,一动不动。南宫忧乘马立在蓝千彪的右首,眼见得这群人众不久便要开赴刀枪如林的杀场,心潮不由得激荡了起来。立马在蓝千彪左首的蓝千叶却不住的左顾右盼,无移时,她低眉召小八上前,悄声吩咐了几句,小八招手唤上两个寨兵,一同骑马往西去了。
南宫忧不敢开口相询,猜测定然是蓝千叶疑惑为何五个山头只到了四个,便派人出去打探了。果不其然,不过一柱香的时分,小八他们领来了一个满身伤痕的寨兵。据他通传,木根井一路寨兵在赶往药材山的路上被生苗木林桥一路寨兵拦截,正混杀一处,打得不可开交。
听到这个消息,蓝千彪不动声色,只在喉间沉沉的“嗯”了一声,思忖片刻,随即拨马上前几步,扬起嗓子高声说道:
“弟兄们,我们苗家跟汉人本是一家!我们一同生活在大明江山,本该和睦相处!可是,生苗却屡屡作乱,残杀汉人不说,连我们这些说几句汉话、穿几件汉衣的苗家同胞,他们也要杀!我们穿汉衣、说汉话,又没有犯王法!碍他们什么事了?可是,怎么办?他们就是要打、要杀!如今,他们又动手了!又开始残杀我们这些和睦相处的苗家人和汉人了!就在刚才,木根井的弟兄们在赶往这里的路上,就被生苗拦截了!又开始杀我们的人了!又开始了!弟兄们,你们自己说,我们该怎么办?”
“杀!杀!杀!”五千余人一齐爆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吼声,连呜呜乱叫的晨风仿佛都给这声浪震住了一般,霎时间便小了许多……
蓝千彪把手一扬,那声浪立时止歇。他扫了一眼方阵,开口昂声说道:
“各位山主、各位弟兄,听我号令!”
不多时,蓝千彪吩咐已毕。在这之前,南宫忧和老鸦田山头的山主蓝五根已按他的吩咐,领着二千寨兵当先抄小道赶往东面的山壁;在这之后,余下的寨兵也一路一路的陆续开拔了。
天依旧黑得像锅底,山林中更是伸手难见五指,但是谁也不敢点松明。寨兵们只能随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人影,手扶着身畔的树木,缓步鱼贯而行。初冬时节的朔风如一口口利剑,穿过林间丛杂的树木,一直刺透体内的脏腑。想到过得几个时辰,又将重回几天前那茫然迷乱的旧地,南宫忧的心头禁不住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行人离那东面的山壁尚有一里余路程,阵阵喊杀声便隐隐从西北前方传入了山林。蓝五根吩咐三个会说苗话的寨兵脱去号衣,换上苗服,扮作樵夫,充当斥候。过不多时,回来一个斥候禀报说,黄公冲的山主蓝阿信正带领一千五百寨兵猛攻西面山壁;十里牌的山主蓝玉田带着一千寨兵攻打石墙;蓝千叶领着三百弓手,不断朝东面山壁放箭。双方正在胶着,胜负未分。
“东山壁有没有分兵去增援石墙和西山壁?”蓝五根开口问那斥候道。
“没有,东山壁上的寨兵也在往下放箭,没有分出人手去增援西边。”
蓝五根一挥手,一行人又往前行了里许,隐伏了下来。
停在此处,山林外的声音可就听得真切了。喊杀声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兵刃撞击声、中伤者的惨呼声、羽箭当空掠过的飕飕声、不知是人还是物从高处掉落到地上的闷响声……——便是潮水中向四面飞溅的浪花。一时间,熟苗“杀!杀!”的呐喊声一重接一重的扑向生苗的山壁和石墙;又一时间,生苗呜哇呜哇的怒吼声又从山壁和石墙上朝熟苗直倾泄下来……两股怒潮一来一往,交混激荡,仿佛要将那两堵山壁和一堵石墙冲毁、炸裂、直到灰飞烟灭……
林中的伏兵听着这林外的怒潮,心旌也如同潮水一般激荡。有的寨兵睁着一双布满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瞪着林外;有的寨兵略略站起身子又蹲伏下去;有的寨兵伸出手轻轻探着枪尖,又缩回来;有的寨兵轻轻拔出腰刀看上一眼,又插回鞘去……
蓝五根心中也焦躁万分,但他决计不能有任何躁动的行为,只得蹲伏在地下,一口接一口深深的喘着粗气。南宫忧心中也激荡不已,但他此行也是主将之一,蓝千彪特意命他和蓝五根带同二千寨兵,俟东山壁抽调兵力回援西面的时机,出其不意,一举攻下东山壁;而后从东山壁上开凿的小道越过平台,直捣生苗大洞。为此,蓝千彪严令这二千伏兵绝不许擅自行动,必须俟守把东山壁的生苗连续两次调兵增援西面,方可出击。熟悉东山壁山道和洞内甬道的人,只有南宫忧,因此,蓝千彪将佩刀给他,授与他对这二千寨兵生杀予夺的大权。此刻,他更加不能有任何浮躁的举动,遂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调理内息。虽然胸腹间照例会隐隐作痛,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也不知隐伏了多久,只听闻林外的潮水一阵猛似一阵,朔风也愣头愣脑的赶来凑热闹,和着那怒潮呼呼的尖啸,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送入林中来,送入这二千伏兵的鼻腔。
终于,蓝五根紧紧咬着牙关,缓缓站了起来。随着他的身形,又有三五个寨兵站起了身。
南宫忧蓦的把眼一睁,右手拇指一弹,将蓝千彪给他的佩刀抵出了半截。
蓝五根沉沉的吐了一口粗气,还是缓缓矮下身去。
又蹲伏了约莫二柱香的时分,忽然有个斥候来报:
“调走了!调走两次了!”
一听这话,蓝五根如同触发了机括一般从地上弹将起来,那二千寨兵倒有一千五百人把手中的铁枪挺了起来。
“且慢!”南宫忧抬手一按,问那斥候道,“东山壁上大概还有多少人守把?”
“大约五七百吧,不,决计不到七百!”
“走!”南宫忧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刹那间,东山壁前的那丛山林仿佛瞬间决了口的大堤一般,一股宝蓝色的洪流喷涌而出。蓝五根拔出腰刀,当空一挥,五十个寨兵箭步上前,手持盾牌,排开一堵盾墙;随即一百五十名弩手紧跟上前,排成三排,隐在盾墙后,依次朝东山壁顶上放箭。把守东山壁的生苗寨兵眼下已不足六百,适才与蓝千叶领着的三百弓手对射了几个时辰,已然倦怠,陡然见到这二千熟苗的生力军从林中冒出,仿佛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不觉惊诧莫名,措手不及间,一下子给放倒二十多个,余众慌忙躲到依山筑起的土墙后,拉弓回射。然而弩机力道比弓箭要大、准头也比弓箭要好,因此生苗虽然居高临下,却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扑——扑——扑——
三架云梯一齐架在了山壁上,熟苗寨兵将腰刀横咬在口中,循梯攀缘而上。生苗寨兵慌忙上前去掀梯,然而刚一露头,弩箭立刻如雨点般扑将上来。可饶是如此,依旧有一架云梯被掀翻,十余名熟苗寨兵立刻横尸当场。
蓝五根喃喃的骂了一句,把手一挥,登时又有两架云梯竖起。先前竖起的云梯上,有五七个熟苗已然登上壁顶,然而尚未交手,马上就被隐在土墙后的生苗或射或捅,死在墙头。眼看着攻了小半个时辰,虽然生苗死伤了百余,可东山壁依旧未能攻下。
此刻西山壁与石墙处依然混战一团。山壁上、石墙上、地面上,到处铺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原本清澈的溪流已被染成褐色;穿着苗装的身躯、穿着汉装的身躯、睁着眼的身躯、闭着眼的身躯、已经一动不动的身躯、还在微微蠕动着的身躯横七竖八的交叠在一起,不时牵绊住往来奔跑的寨兵的腿。有人不管不顾,踩着这些身躯继续前行;有人弯下身,朝还在蠕动的敌兵身躯上捅上一刀;有人被绊得一个趔趄,就此被流箭射中,也倒下去,为那横七竖八的身躯又添上一口……
蓝千彪立马阵前,依旧横着一双墨染般的浓眉,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偶尔飞过来一支流箭,他也只微微闪过,或者伸出手指弹开。此番他本拟先将五路寨兵会齐,再陆续开到那市镇屯驻,俟生苗一有异动,立刻发兵进攻。不料兵未聚齐,木根井一路寨兵居然在赶来的路上被生苗截击,看来生苗已是按捺不住的了。因此,他先调八百寨兵援救木根井一路,并且强令他们牵制住那一路生苗的兵马,好让生苗大洞的西面屏障乏人守御。待他领兵赶到此处,立即猛攻西山壁和石墙,大量杀伤这两处的生苗,并派遣蓝千叶只带三百弓手,不痛不痒的朝东山壁处有一簇没一簇的放箭,借以麻痹这一路生苗,并让他们将东面的守军调到西面去增援。如此,一俟东面的守军空虚,立刻便让南宫忧、蓝五根带同那二千熟苗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迅速攻占东山壁。而后,一部分兵力配合蓝千彪,攻取西山壁和石墙;另一部分兵力由南宫忧率领,顺东山壁上开凿的山道、平台,直捣生苗的主洞。而今东面已打了小半个时辰,山壁却依然未曾攻下,看来生苗也并非那么好相与的。
“小二,”他开口唤来身边的一个从人道,“去东边问问南宫少爷和五根,需不需要添派人手?”
“请寨主放心!”蓝五根将手中腰刀扑的往泥地上一顿,“不把这山壁攻下,我蓝五根就提着脑袋去见寨主!”
那从人小二骑马去了。南宫忧抬眼瞧了瞧山壁上筑的土墙,从西往东,约莫延伸有二十余丈远;再往东,都是乱石堆和灌木林,既无土墙、又无寨兵。他忽然心生一计,上前几步,将计策告诉了蓝五根。
“太危险了!”蓝五根皱眉道,“从这里再往东,山路极不好走,都是陡崖和绝壁,连云梯都不好架设的。”
“我用轻功上去,再悬绳子下来,请一百个弟兄攀绳子上去,每个弟兄背两面盾牌。上去之后,先用盾牌和灌木搭好寨栅,然后把其余的弟兄拉上来,再杀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蓝五根拍了拍南宫忧的肩,赞许的点了点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