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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回 红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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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红月
“先干三杯!”大帐内,三人团桌而坐,桌上却只摆着一碟青菜、一碗冬笋炒腊肉、一碗酸萝卜丁和一小坛白酒。南宫忧和常笑尘久别重逢,虽则战事不利,心里却也说不出的高兴,当下二人连干了三杯酒;凌羽然平素极少饮酒,今日也陪着饮了一杯。
“笑尘,”干过酒,南宫忧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如今这情形……你打算怎么办?”
“我来这里之前,南京锦衣卫给了我一个上后亲军所副千户的官衔。他们知道,若战事一起,难保那些沿海卫所的官军不会脱逃,因此给了我个官,希望我在危急之时能够顶上一把。果然,事情跟他们预料的完全一样。适才赵巡检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倭寇打进来的时候,这些卫所的官军,全不济事……”
“哼!平素只知道喝兵血吃空额,鬼子打进来了,屁用也不顶一个!”凌羽然自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愤愤的说道。
“羽儿,少喝点,啊!”常笑尘移开凌羽然跟前的酒杯,柔声说道。随即又转向南宫忧:“也并非每个当官的都这样,文官武将们虽然跑了不少,可是,兴化府的奚通判和冲沁巡检司的卢巡检却是阵亡在战阵前,还有,适才那位大洋寨巡检司的赵巡检,也一直跟弟兄们一起坚守着。指挥使和千户都跑了,这里也就我官衔最大了……”说到这里,他咧嘴一笑,不知是得意,还是苦涩。
“……所以,我只好跟剩下的弟兄们一起,在这里坚守几日。羽儿也帮同着送些饭食给阵前的弟兄,还每天带人探哨……羽儿,辛苦你了……”常笑尘说着,冲凌羽然浅浅一笑,轻轻扶了扶她的肩头。
凌羽然低眉“哧”了一声,随即转过脸去,撇了撇嘴道:
“还不是跟着你这个倒霉鬼!”
言讫,她又转向南宫忧,开口问道:
“南宫,这几个月,你都在哪儿?”
南宫忧轻吐一口气,饮干一杯酒,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
“南宫,你……”听完南宫忧的话,常笑尘霍的站起身来,一个箭步趋到他身前,“你……”沉默片刻,他忽然整了整衣裳,朝南宫忧一揖到地。
“笑尘,”南宫忧抬手扶住常笑尘的双肩,冲他淡淡一笑道,“我们之间,不说这个!只是……很对不起……他们把杀害三师父的罪名栽到了你的头上,我……没办法替你辩白……”
“这些人!”凌羽然气得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座下的杌子,“鬼子打进来了,倒不去管,只知道窝里反!”
常笑尘转过身去,往来踱了几步,深深的吁了一口气。看得出,他心头也着实愤懑不已。
然而很快,他便回复了平静,来到桌子跟前,又斟了三杯酒,分递给南宫忧和凌羽然:
“不管他们!我们先杀鬼子!”
三人举杯“嗑”的一碰,一齐饮干,将三个空杯哗啦啦的摔碎在了地上。
今日是十一月十六,雨停了,乌云也渐渐薄了。一轮冰盘在云雾间若隐若现,仿佛在努力把那东北风的帮凶拨将开来、给那坚守在城头和城外的官军照路一般。
兴化府北城外,三辆“偏箱车”在那若有若无的月光的映衬之下,缓缓往东而进。“偏箱车”上一字展开六片护板,车两侧也各有一片护板,护板后隐着五名鸟铳手、十名弩手。车上本该配备两门“佛朗机”轻炮,可是军中大半佛朗机已被平海卫的指挥使卷走,余下的也全在战阵上损毁,因此只得换上鸟铳;车后兀自隐着十名长刀手。“偏箱车”两翼各有二十五名步军,各执盾牌前导,盾后各有五十名弩手分作两排。车阵、弩阵之后是三百步军,随着前导缓缓而行。北城头上的倭寇没有一点声息,守夜的斥候早已被凌羽然领人尽数杀死。城外倭寇第一道营盘岗楼上的斥候也被南宫忧用弹弓射出飞蝗石,撞中了穴道。
官军行到距倭营十五六丈远处,停下了脚步。领军的校尉李飞把手一挥,六十五枝弩箭燃上火头,一齐射出。刹那间,倭营仿佛撞入了一阵又一阵的流星雨。虽然营帐被雨水淋过,一时不得便着,但火箭轮番不断的射出,也有不少营帐慢慢燃了起来。霎时间,倭营仿佛开了锅的沸水一般,爆出一阵接一阵呜里哇啦的喧哗。然而顷刻之间,倭寇便即醒悟过来,一批人专司救火;一批人各执兵刃,坚守不动;另一批人也以盾牌前导,鸟铳弩箭掩护,朝官军缓缓压了过来。一时间,天穹上的满月也一鼓作气的把那云雾扯了开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城郊这一片烈烈冲天的红光、铳口喷出的火舌和往来纷飞的羽箭,仿佛恨不得飞下地来,帮助官军把倭寇杀退一般。
双方对射无移时,倭寇便各执长刀、长矛和打刀,以鸟铳和弩箭为掩护,朝官军冲杀。官军坚守不动,不断的朝外放铳放箭。大半倭寇露头便被射翻在地,偶有迫近之人,也随即被阵后的长刀手和步军劈翻捅死。双方相持在营盘外,一时难分伯仲。
此时此刻,城头上也燃起了无数松明火把。坚守在西城的官军开始分兵向北城和南城的倭寇攻袭。霎时间,城上城下喊杀喧天。惨白的月光下,暗红的火光和暗红的血水四处迸发喷涌,左舞右挥的枪尖和刀锋辉映着那惨白和暗红,在这天地间划出一道又一道诡异血腥的霓虹。东北风一阵猛似一阵,喊杀声也一浪高似一浪,悬在中天的冰盘怔怔的盯着城头和城下那一群群不断劈刺砍杀和不断倒下的人群,自己仿佛也将被那火光和血水玷染成暗红一般。
这喊杀的声浪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忽然渐渐止息了。代之而起的,却是兴化府城内街道上的一阵扰攘,仿佛有两小股官军分作两路,在城中袭扰。然而这两路官军袭扰的方向却都朝向一个目标,便是那倭寇主将的行辕所在。倭寇深恐北城外和西城头中国官军的举动只是佯攻,本意则是乘倭人应付这两路官军之时,派人偷袭行辕。因此,当城中扰攘起时,倭寇便在北城外和城头渐渐收拢防线,将兵力调入城中,防堵这两股偷袭行辕的官军。而他们所料想的仿佛果然也不错,当倭人调兵入城之时,中国官军的举动也渐渐平息,除偶放几箭或偶响几铳外,一切都回复了平静。只有那府城中,一阵阵扰攘声却从这条街传到那条街,仿佛两条在草丛中蜿蜒游动的花蛇,一直朝城北的行辕汇合而去。
倭寇的行辕设在一所三进的宅院当中。宅院门首竖立着一根旗杆,杆头挑着一面青旗,旗上照例绣着一个黑色的圆环,圆环内则是两片树叶不像树叶、竹笋不像竹笋的图样。东北风阵阵掠过,那青旗在那风中手舞足蹈,仿佛十分的得意,又万分的惬意。黑漆门前,立着十个倭寇,四人手持长矛、四人手持长刀、还有二人扛着鸟铳。
刹那间,宅院的东西二侧分别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和阵阵倭语的喝骂,两道黑影随着这一片声息飞掠而过。一个铳手还没来得及开火,便发出一声惨呼,两条握着鸟铳的前臂扑啦掉落在地。另一个铳手倒是开了火,可身躯也随即软倒在地,喉间被一枚透骨钉洞穿,污血流了满襟。
那两道黑影自然便是南宫忧和常笑尘了。常笑尘深知敌我军力悬殊,硬拼于事无补,便定下计策,先命城外和城头的官军向倭寇发动偷袭,自己与南宫忧再各领一小股官军,缒入兴化府城内,分两路一同向倭寇行辕袭扰,使得倭寇认为城头、城外两支官军仅是佯攻,目的是牵制住倭人、让南宫忧和常笑尘的偷袭能够得手,并进而使得倭人将兵力调往城内。如此,城头和城外的官军便可从容而退。
当下二人拾掇了两个铳手,一语不发,纵身上屋,往院内便闯。七个倭人飞上院墙拦截,常笑尘双掌拍出,劈翻了三个;南宫忧一把铁蒺藜飞出,放倒了四个。此番同倭人交手,二人再不留情,不但招招都下杀手,而且在暗器上喂了剧毒。二人身法轻灵、下手毒辣,挡者立毙,顷刻之间,便闯到了第二进院中。
院落里灯火通明,二十个倭人甲胄鲜明,排成四行,堵在正厅门口,五个鸟铳手挡在前方,朝二人一齐开火。二人伏地闪过,乘铳手填药装弹之时,欺身上前。常笑尘一掌一个,登时将五名铳手全部拍死;南宫忧则左一晃右一闪,从人缝间蹿入了正厅。
正厅正中端端正正的跪坐着一个三十二、三模样的男子,左手拄着一口打刀,肋下插着胁差和短刀,一语不发,神色凝重,两侧各立着两个青年护卫。南宫忧一语不发,扬手就是一把钢针打出,两个护卫欺身上前护住那男子,挥刀挡隔,然而终究无幸,倒地而亡。南宫忧一击不中,便将铁枪掣在手中,朝前疾刺。另外两个护卫也欺身上前,挡住那男子,挥刀挡隔,被南宫忧晃开刀锋,一枪将那二人捅穿。不料那二人居然挺立不倒,兀自腾出双手,将枪杆紧紧握住。
二击依然不中,南宫忧禁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刹那间,身后十余杆长矛一齐朝他捅来。他情知这倭寇的主将今日是杀不了的了,只得一声长啸,纵身跃起,撞破屋顶,飞身而去。常笑尘听到南宫忧那一声长啸,最后出掌拍死两名倭人,也跟着他一道飞身而去。
当下倭人分作两路,一路上房、一路在地,紧追不舍。然而等闲倭寇轻功究竟不如二人,过不多时,追兵的脚步声便越来越远,也不知身后是谁一声倭话令下,那脚步声竟一齐止住了。
从南宫忧、常笑尘二人带着小股官军偷袭倭寇行辕直到二人脱身而出,约莫有大半个时辰,然而这期间,倭寇一直部伍严明,无一人慌乱、无一人喧哗。这等军纪,确非中国官军所能及。无怪数十年来倭寇袭扰东南沿海屡屡得手,今番更是前所未有的将偌大一个府城攻陷。二人虽然痛恨倭人,却也不得不在心底暗自赞叹。
当下二人沿路越西城而出,遇有倭人挡道,便即下狠手杀死。过不多时,二人已摆脱拦阻,依事先约定,一路往西,朝仙游县城而去。
不料顷刻之间,二人忽然感觉那越刮越猛的东北风仿佛将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送入了他们的耳鼓。二人心中不由得一凛,情知定然是有高手从后追蹑而来。当下二人互递了个眼色,猛然止步转身,常笑尘掣出两支三眼铳,一齐击发;南宫忧双手挥出,一大把喂了剧毒的钢针如雨点般飞将出去。
然而一阵疾风过后,他们心下便知适才的偷袭毫不奏效。当下二人并肩而立,南宫忧把来兴化路上捡拾到的“打刀”递给常笑尘,自己也将软剑拔了出来。
乌云完全被扯散了,一轮明月朗朗的悬在中天,洁白的银辉映着野地里相对而立的三个人,投下三道默默的影子,一动也不动。
“老朋友,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们吗?”霎时间,一个声音居然从背后传入了二人的耳鼓。
这声音虽然不大,却着实雄浑。一听这话,南宫忧心头不禁一凛。这声音是如此的耳熟,正是九月间他在长沙西城根下遭遇的那强人。
虽然南宫忧早已知道楚兴隆机坊的这一干人与倭寇有干连,但他却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在同倭人交手的阵前遇上他。月光下,他已看清楚这追击他们的倭人便是在五寨遇到过的中村健太郎,此人武艺比自己要高上太多。他本拟同常笑尘二人联手,或可取胜,但想不到那强人居然也会出现在此处,看来今番他们二人即便想全身而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你先别……出手!”中村健太郎操着生硬的汉话朝那强人说道,“我先……他们打的!”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将左手的大拇指抵到了肋下“打刀”的护手上。
东北风渐渐小了些,不紧不慢的刮着,却将一丝淡淡的云笼上了满月的面庞……
刹那间,伴着几记兵刃相激之声,一阵昏白的光影掠过,几滴血渍在半空飘散开来。
常笑尘的手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中村健太郎的面颊也被南宫忧的软剑挥破了皮。
“不错!□□人,好手,居然也有!”中村健太郎轻轻吐出一口气,依然断断续续的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赞叹道。
一听中村健太郎说出“□□”二字,南宫忧不禁勃然大怒,袍袖一鼓,软剑登时被内劲绷得笔直。虽然胸腹间又开始刺痛,然而倭人口出蔑称,由不得他不怒。
常笑尘瞥了南宫忧一眼,伸出左手,按住了他的右手。
南宫忧登时心领神会。交手之时,最忌心浮气躁,何况还是同这等深不可测的高手交锋。他朝常笑尘投去感激的一瞥,内息运转,将怒火缓缓化了开去。他袍袖依然鼓起,可软剑的剑锋却欲颤又止,昏白的月光在剑刃上游走吞吐,仿佛一条眼镜蛇蓄势待发,随时要将毒汁朝敌手喷射过去一般。
“老朋友,这两个后生可不简单噢!你不行!还是老哥我来帮你一把吧!”那强人说着话,一声长啸,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风朝二人身后扑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常笑尘蓦的转身,避开那掌风,一刀斜斜的刺向那强人的前胸。南宫忧双足一点,跃上半空,无数点银光朝中村健太郎照头淋下,口中兀自提醒常笑尘道:“当心,他会‘朱雀掌’!”
常笑尘适才避掌之时,就已隐隐感到这掌风是那么的熟悉,又过一招,立时便认定那强人使的功夫的确便是“朱雀掌”无疑。虽则疑惑,可情势却容不得他多想,当下索性弃了兵刃,也用“朱雀掌”迎敌。月光时昏时明,晃映着两双隐隐泛红的肉掌,划出一道又一道粉色的光影;凌厉迅猛的掌风一来一往,仿佛将那原本嚣张的东北风也逼了回去,龟缩进道旁的林木间,隐到树后,瑟瑟发抖。
这边厢,南宫忧软剑寒光如秋水,中村健太郎“打刀”冷锋若冰霜,一忽儿潆潆秋水将冰霜化开,一忽儿冷冷冰霜将秋水穿破。这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和冰锋仿佛对极了满月的口味,它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地面上这两口兵刃你来我往,一边兴奋的将自己的银辉毫无保留的倾泄下去,同这寒光和冰锋融到一处。
然而一柱香的时分过后,这两股战团却越缩越小。常笑尘感觉那强人的掌风一阵猛似一阵,自己的胸口渐渐窒闷;南宫忧也感觉中村健太郎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猛似一招,自己的软剑左支右绌,渐渐抵敌不住,更要命的是,胸腹间刺痛不减,后颈的老伤也可可的发作了起来。
四人又缠斗了一刻,只听到常笑尘一声闷哼,单膝跪倒在地,双掌扬起,艰难的抵住那强人的双掌。霎时间,他全身骨节喀喀作响,额上的冷汗如雨点般不住的往下落,面颊上居然隐隐泛起了一抹青气。
南宫忧见状,不由得大吃一惊,情知那强人的内劲中带有剧毒,如今常笑尘不但遭他内力侵袭,毒素也在不断的渗入他的体内。南宫忧眉头一锁,晃开中村健太郎的刀锋,剑交左手,猛然朝他连攻七招。中村健太郎见南宫忧蓦的变招,不禁“咦”了一声,略略后退几步。就在他后退的那一刹那,南宫忧伸足挑起被常笑尘撇到地上的“打刀”,朝那强人后心猛踢过去。那强人“呵”的一声清叱,劲力猛吐,将常笑尘弹出了三二丈远,随即袍袖一挥,将那口“打刀”挥成了两截。紧接着,中村健太郎的刀锋也朝南宫忧后心劈来,饶是南宫忧早有防备,纵身前跃,左肩也给他削下来一大片皮肉,登时剧痛钻心,鲜血长流。
南宫忧且顾不得那许多,慌忙上前扶起常笑尘,只见他双目紧闭,衣襟上满是喷出的鲜血,面庞乌青,早已失去了知觉。他登时慌了手脚,赶忙扶他坐起,手掌按上他后心的“灵台”穴,将真气送入他的体内。虽然自己胸腹和后颈剧痛不已,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老朋友,谁来动手啊?”那强人呵呵一笑,问中村健太郎道。
“是好汉子!”中村健太郎朝二人连连点头,“好汉子,大和武士,佩服!”说着话,他将肋下的短刀拔出,扑的插入二人身前的泥地里。
“你们放过他好不好?”南宫忧盯着那强人和中村健太郎,几乎是恳求道,“他……他都这样了,还能活多久!我替他死!”一边说着,一边腾出右手,将短刀拔在手中,左手依然不住的朝常笑尘体内送着真气。
“好!”中村健太郎微一点头道,“如果你,中国人的,不是,我真想交朋友,你的!”
今番他为南宫忧和常笑尘所感,称呼也由“□□”改成了“中国”。
南宫忧冲中村健太郎微一苦笑,手中短刀猛的朝自己的前胸扎去。
然而就在那一霎间,他蓦然感觉自己的右腕一紧,已被一条软鞭牢牢缠住。紧接着,那软鞭朝侧边一带,南宫忧短刀脱手,啪的落到了一旁。
南宫忧扭头一看,心下禁不住大喜过望。只见十名鸟铳手簇拥着凌羽然,立马一字排开。凌羽然右手拿着软鞭,左手端着一支五雷神机,凝神盯着中村健太郎和那强人。不知为何,她今日的身段仿佛比往常臃肿了很多。
“哈哈哈,小姑娘,你以为这几个铳手能把我怎么样吗?”那强人向前迈出一步,南宫忧登时感觉一堵墙般的力道逼将上来,两个铳手座下的战马兀自后退了三五步。
“本夫人今天来这儿就没打算活!”凌羽然昂首说道,策马上前几步,呼的将身上的棉袍扯了开去。
霎时间,众人都不由得惊呆了。
她棉袍内披着一层细铠,细铠上密密麻麻的悬着三二十个小瓦罐,每个瓦罐口内伸出一根小引线,一总搓成一根粗引线,搭在胸前。这瓦罐是军中一种火器,内贮火药、铁砂、铁片、铁子、鹅卵石和砖块,战时点燃引线,扔入敌阵,火药爆炸后,瓦罐内盛贮的物事连同瓦罐的碎片四散飞出,能杀死杀伤一片敌人,名曰“万人敌”。今番凌羽然居然在身上绑上这许多万人敌,显然是不惜与他们同归于尽。虽然中村健太郎和那强人都是当世一流高手,可只要一击不中,给凌羽然迫近点燃了引线的话,恐怕他们也难逃噩运了。
二人一时凝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又不甘。
“你们真的想死是吧!好吧!我们就一块儿死!”凌羽然说着,又策马上前几步,晃燃火折,哧的点燃了胸前的粗引线。
中村健太郎微微皱了皱眉头,那强人却脸色大变,一把拉上中村健太郎,纵身而去。几个起落之后,月光再也照不见那两道人影了。
凌羽然长吐了一口气,伸手揩了揩额角的汗水,却不掐灭引线,只将那一大串瓦罐从细铠上扯将下来,随手扔到了一旁。南宫忧和那十名铳手不由得惊诧的望着她,顷刻引线燃尽,却也并未爆炸。
“这里面装的都是土,没有火药。”凌羽然说着话,跃下马来,跪下身去,双手扶着常笑尘的双肩,泪水止不住的扑簌扑簌往下直掉。
“夫人……”南宫忧帮同凌羽然一道把常笑尘扶起身来,却不知说什么好。他心中很明白,若无良医在此,常笑尘此番恐怕是极难活命了。
“哎呀,南宫忧!”凌羽然忽然发现南宫忧左肩处的伤口不住的往外冒血,他半边衣裳都已给染红,禁不住惊呼出声来。两个铳手连忙下马,用纱布给南宫忧裹伤。
“我不碍事……”南宫忧咬咬牙道,“先把笑尘带回仙游!”
他的左手一直没有离开常笑尘后心的“灵台”穴。
南宫忧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觉得身上盖着的棉被委实太薄了些,下意识的伸手去扯身旁的衣裳,想加盖到棉被上,可身躯微微一动,便觉得左肩处钻心的疼。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方才记起夜里发生的事情。他与常笑尘同乘一骑,一道回到了仙游县城,一路上他一直在替常笑尘输入真气。然而左肩的伤口委实太大,虽则裹上了纱布,鲜血却也渗个不住,刚刚走进城门,他便一头栽下马来,人事不知了。
他依然很疲倦,很想再睡会儿,可是衾寒枕冷,无法入睡。他很想坐起身来,可是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般的无力,委实坐不起来。
顷刻间,他忽然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说话。
“内伤倒不算太严重,可是……这毒……”这音色并不悦耳,南宫忧却感到心头一震。
那不人是别人,正是龙霜儿。
“龙姑娘,龙姑娘,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若非熟识,南宫忧决计听不出这居然是凌羽然的声音。往日那银铃般的清脆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嘶哑、憔悴和绝望。
“他中的毒是苗疆的‘烂骨浆’……”
“你知道名字!那你一定会治!一定会治!快!快给他治!快给他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你要什么?你说!”
“这毒若是喂在兵刃上伤了他,我当然能治。可是,他中的毒是用内力催到经脉里,我……我没办法。”
“你胡说!”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猛的撞入南宫忧的耳鼓,“你胡说!笑尘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他说要带我去蒙古骑马!要带我去乌斯藏看雪山!他不会死的!”
“不要吵!”一个洪亮的呵叱声伴着一记脆响,当是凌羽然被人扇了一记耳光。而那洪亮的呵叱声却让南宫忧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正是“九刀仙”斗迁。
“凌夫人你听我说,”龙霜儿淡淡的说道,“常公子不是没得救,只是得调制药物,内服静养,方能除根。”
“那你说,要调制什么药?说啊!说啊!”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当是龙霜儿讨了纸笔在开药方。过不多时,只听她开口说道:
“这方子上其他的药都好办,只是这一味‘跳崖郎君’中原却没有,只有慈利县西南的天门山中有……”
龙霜儿话犹未了,南宫忧只听到隔壁房中一片声的脚步朝外冲去。
“站住!”斗迁蓦的开口道,“你连这药的样子都不知道,怎么去找!”
脚步声止住了。
“这便是‘跳崖郎君’的图样。”当是龙霜儿将这味药的形貌画给了凌羽然,“天门山中也不是随处都有,你去找山中傍着溪水的陡崖,这样的崖壁上长得最多。天门山路不好走,你要……”依然话犹未了,凌羽然的脚步声已去得远了。
门轻轻的开了,龙霜儿缓缓走了进来。
她前额依然斜斜的覆着一丛刘海,一头青丝束起,在后脑松松的挽了个髻,再垂下短短的一绺马尾,髻上斜插着一根银凤钗。正是她在苗疆的发式。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汉式掩襟棉袍,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身段依然是那样的婀娜,只是面庞清减了些。想是这些日子一路奔波,委实劳累。
“你……来了……”南宫忧不知道该向她说什么才好。
她微微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躺在薄被中的南宫忧,伸手拿过一件衣裳加盖在棉被上,微一转头,看到搭在一旁的那件被鲜血染红了半边的棉袍,眼眶不由得泛红了。
“不是请常公子的家人带话给你,要你别来吗?”
“南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龙霜儿话未出口,斗迁的声音倒先传了进来,“她是你老婆,老公要上战场送死,老婆焉得不管啊!”
一听斗迁这话,龙霜儿倒微微笑了起来,她扭过头去,眼眶泛起的红丝还未褪去,面颊上却泛起了一抹轻霞。
“哈哈哈,”斗迁拿起腰间的葫芦咕咚咚灌下几口酒,接着说道,“我不吵你们了!你们小夫妻这许久没见面,痛痛快快的说吧!”
“虚谷道人、凭海帮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们?”此刻伤口的疼痛渐渐轻了些,南宫忧缓缓坐起身来,开始穿衣服。
“还好……斗先生一直都在维护着你,常公子府上的家人又找到南京锦衣卫,给斗先生开了张驾帖,他们倒也不敢怎么样。可是,南宫,听说你……你把伯菁表姐杀了,是真的吗?”
南宫忧垂下眉眼,轻叹了一口气。
“霜儿,对不起……”
“我知道,南宫,”龙霜儿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你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一定是她把你逼得太狠了……伯菁表姐……她喜欢认死理……”
“我真的不想杀人,霜儿,”南宫忧此刻已穿好衣裳,下床走到龙霜儿身后,“当时的情形,确实被逼得太狠了……”
“南宫,你别放在心上!”龙霜儿转过头来,一双杏眼脉脉的盯着南宫忧,“不管怎么样,你是个好人也好,你是个魔头也罢,我……我总是你的人……”
“霜儿,”南宫忧回身踱了几步,岔开了话题,“有件事情要问问你。”
“你问吧。”
“你记得么,九月的时候,我们在长沙西城根下同楚兴隆机坊的人交过手,有一个功夫很强的高手。”
“嗯,他给你下了‘断肠蛊’的毒。”
“是,而且,今日他也给笑尘下了‘烂骨浆’,这两种毒都是苗疆的毒,霜儿,你可知道你们苗疆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么?”
龙霜儿柳眉紧锁,想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生苗会使这毒的人虽然不多,可是也不算很少。不过,没有一个人的功夫有他这样强。”
“这厮一定在苗疆待过,而且从你们那儿学到了这些毒功。”
“这是当然的,只是我的确不清楚这个人的来历。”
“霜儿,你别待在这里了,回杭州吧!请斗先生送你回我家。”
“你……”龙霜儿上前几步,怔怔的盯着南宫忧。
“你别误会,这里离战场太近了!”
“斗先生刚才不是说了么,老公要上战场送死,老婆焉得不管!”
南宫忧无言以对,只得报之以淡淡一笑。
龙霜儿为常笑尘配了些护心的药物,以减缓毒素的侵袭,但他神智依然不清,有时沉沉睡着,有时不住的喊着“羽儿”。不过,他总算能不时喝下些粥汤,不致因饥渴而亡了。
南宫忧本拟替常笑尘领着这二千来败兵保守仙游县城,然而三天后,仙游城却来了二十个锦衣校尉,领头的除了早已认识的李恪琅,居然还有常笑尘在苗疆的姨母蓝千叶。原来自南京锦衣卫授予常笑尘职衔、派他往兴化府之时,常笑尘那担任指挥使的二伯便不断的派人往苗疆、长沙和兴化打探消息。蓝千叶在南宫忧走后不久,也即动身往中原而来。今番得知兴化府失陷、常笑尘负伤,南京锦衣卫立刻会齐了外派的二十名校尉,由蓝千叶和李恪琅领头,前往仙游接应。而长沙的吉王府处,锦衣卫也已安插下五十名校尉轮番监守,府中的一举一动,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兴化府的战事,我们已派人往北京通报讯息;那些个临阵脱逃的军官,我们也已派人追踪,保管一个都逃不了!”李恪琅神色十分的凝重,“常千户受了这么重的伤,决计不能在这里待着了,蓝伯母今日便会护送他回苏州静养。凌夫人处,我会派锦衣校尉守在要道,告诉她常千户已回苏州。从兴化退下来的兵,就由我接管了。南宫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笑尘的三师父被人杀害,凶手却把罪名栽到了笑尘头上,我必须把事情查清楚!”
“嗯……”李恪琅微一点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弑师大仇,不共戴天,是应该把凶手查探清楚!不过,你们江湖门派的事情,我不便插手……”
“不必劳烦李千户!”南宫忧朝李恪琅微一欠身道,“战事要紧!疆场上……可千万保重啊!”
“如果我大明的官军百姓都跟你们一样,倭寇怎么敢来欺负我们!”李恪琅扶着南宫忧的双肩,神色越发凝重了。
“我倒觉得,”南宫忧苦笑一声,长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大明官军的军纪和士气都跟倭人一样的话,他们也不敢来欺负我们的……”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