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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被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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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斗室内,长年的不见阳光使得潮湿的霉气扑鼻。这里是清松寺后院的禁室,专供犯了错的弟子闭门思过的处所。出家之人,少了许多俗世的猜忌。所以门外根本没有人看守,靠的便是各自的修为觉悟。初云虽然有些顽皮,但是份内的事情一向做的很好,又异常敬畏空闻,自小极少被关到这里。如今为了贪玩偷着出寺一趟,居然被罚面壁思过。虽然也知道的确是自己错了,违背了师傅的告戒。可是少年倔傲的心中仍不免觉得委屈,不明白为什么师兄弟众多,为何师傅独不许自己出寺门一步。佛理阐经更是时时考问,容不得半分马虎。也不是没有体会到师傅隐在严肃后的疼爱,可是一个十三岁少年的渴望十分简单,只是想要象偶尔溜出寺门时偷偷看到的那些村中孩子一般玩耍,即使满身泥水看起来也是那么的快活。然而在他十三年的生命岁月中,却从未有过那般的日子。
师傅对自己固然很好,可是出家人本来就讲求四大皆空,没有很明显的喜怒哀乐。周围的师兄弟又多是心性淡薄,专心佛法,从来都没有人跟他过于亲近。即使喜欢、关心也都是淡淡的,淡到了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血也是淡淡的。不是没有问过师傅,为什么不干脆让自己剃度,真正地遁入佛门呢?得到的,却只是师傅的叹息。尘缘未了吗?既是如此,为什么却又不许自己出去,真正地碾绝红尘呢?师傅不愿说,抑或不能说,他也无法逼问。养育自己长大的老者的每句话对他而言都是不可违背的,即使充满了疑问,仍然还是要遵守的。只是这次,忽然觉得多了几分寂寞还有些许委屈。热热的液体,顺着颊旁划落,用手拭了一下,是泪么?原来自己也会流泪,毕竟还是做不到四大皆空呵。看来自己的修行仍然太浅,象师傅说的,专心、恒心、诚心缺一不可。勉力收回纷乱的思绪,初云面对班驳的墙壁默诵着早课新学的一段《金刚经》:“
若以色见我 以音声求我
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彼如来妙体即法身诸佛
法体不可见彼识不能知
我应精勤立彼义解释相续为自他…………”
“呜……” 好痛,头象是几百斤重,连眼睛似乎都难以张开。记忆中好象还从来没有如此难受过,自己生病了吗?
努力睁开眼睛,正上方鹅黄的锦帐顶立刻让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在片刻前的禁室中。挣扎着坐起身来,才看清自己所在的房间——非常豪华,只能这么形容了。在他十三岁的生命中还没有见过如此所在,这种奢侈对于在素朴的清松寺长大的他来说,根本是无从想象的。床幔是淡黄色的丝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身上覆着的的被面也不是平日用惯了的粗布,而是一种看上去就非常昂贵的料子,记得以前来上香的富家夫人小姐所穿的衣衫似乎就是这种亮晶晶的料子。地上铺着一层纯白的长毛地毯,上面细腻精美的纹案昭示了不菲的价格。床的对面是一个宽大的屏风,绣的却是淡雅的玉兰花。透过屏风,仍能隐约觉察后面尚有洞天。顺着墙边是一组暗红木的博古架,上面摆的每样物什都隐隐透着华贵。床边是一个九龙盘踞的青铜香笼,正袅袅地吞吐着淡淡的白烟,一股沁人的清香弥漫室内。房间中央的圆桌上,一小节快要燃尽的蜡烛在水晶的百合灯罩中摇曳。
一切都是这般陌生。记得自己刚刚吃了玄也师兄半夜偷偷送来的窝头,本来正面对墙壁想再悟一下功课的,却突然觉得后颈一痛,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一切却又如此诡异。
正在诧异间,屏风后面转入一人,明黄绸的罩衫,发冠上紫色的宝石在烛光下流光暗转。高大挺拔的身形,英气逼人的面庞,即使蓄着胡须,仍能感觉年纪并非很大。只是,面前这人怎么会给自己如此熟悉的感觉呢?就算极少出寺,初云仍是明白,黄色绝非普通百姓可以碰触的。自古以来除了皇室,寻常百姓乃至王公大臣都不敢大逆不道到用黄色做衫子。加上此人少见的轩昂气宇,以及此处非同一般的华丽,都让他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你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即使察觉到自己完全处于不利的位置,纤瘦的背脊仍是本能地挺直了。
来人却不理会他的问话,径自走到床前,静静地瞅着他的面孔。眼神中有种他不熟悉的灼热。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安,但就是感觉来人不会伤害自己。
“你叫初云?”低沉磁性的嗓音让初云越发觉得耳熟。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来人却没有回答,只是仍然用那种奇怪的目光望着他。
象,真的好象。纤瘦的脸形,秀气的五官……尤其是形状优美的薄唇,象极了那些同塌而眠的夜里,被自己再也压抑不住的欲望支使下,曾经偷偷浅尝过的模样。尽管有些苍白,可那优美的弧线,又确实仿若自己描绘过的那般……难以克制地伸出手,想要抚上面前的俊颜,却忽然发现对方眼中的防备。轻叹了口气,收回手,用尽量平稳的口气道:“初云,你真的想要在那个破旧的寺庙呆上一辈子吗?” 顿了顿,又言:“留在这里,好吗?”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我甚至都不认识你,我要回清松寺!呜~`”倔强地叫嚷着,床上的少年挣扎着想要起身,后颈却因扯动而传来一阵强烈的酸痛,不由呻吟出声。
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痛处,轻轻揉捏着。初云一楞,还不待回神拒绝,那个低沉的嗓音又在耳畔出声,声音不大,也很好听,象催眠一般。但却让他彻底呆住了:“你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子吗?”
怎么可能不想呢,十四年的光阴中,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父母的样子。父亲或许很严厉,然而母亲一定是很慈祥的。抑或是因为日子困苦、生存艰难,才不得不狠心将自己弃于庙前。又或许他们也是有钱人家,在携家出游的时候不小心将自己弄丢了,说不定也正在焦急地四处寻找……一直都悄悄存有一个幻想,希望有一天,自己的父母能寻来庙里,将自己带回去。甚至问过师傅,自己被拣到的详细经过……心底总是默默地期待着,只是,十四年过去了,他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一反刚才的敌意,初云的一把揪住来人的衣袖,眼里迸出期待的光芒。
心底暗自苦笑了一下 ,抽出被紧紧攥住的衣衫,站直了身子,缓缓开口:“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们。”望着少年眼中灼热的期盼与欣喜,又道:“可是,你必须留下来。”
“留下来?为什么要我留下来?留下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你想要什么都会有人给你的,只要你留下而已。”让我可以时常看到这张面孔,然而最后这句话却是绝然无法出口的。
“什么都不用做?”
“是的,只要你答应不离开,做任何你高兴的事情都可以,我也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本想从面前黄衣人的脸上读出缘由,可是对方一脸淡然,依然什么答案都找不到。犹豫间,忽然念起寺中的师傅,若是师傅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很担心。这个地方跟面前的人都太过诡异,直觉的想逃开。可是,能见亲生父母的可能是如此巨大的一个诱惑,让他怎样也无法摆脱。
想了又想,找到家人的欲望最终压倒了一切意念。松开了思考时习惯性地咬住的下唇,毅然开口道:“好的,我留下。不过你必须要给我师傅送个口信,让他老人家知道我安然无恙。”
“好,朕答应你。”见他终于应允留下,心下忽觉一阵轻松。这才发现,刚刚自己的气息竟不自觉地随着少年短暂的沉默一直悄然屏住。
“震?对了,你是白天在林中那人……”相同的语气与用辞让初云猛然忆起白天发生的事情,灵窍顿开:“是因为白天我冲撞了你,所以你要抓我来报复?”
不错,来人正是大殷王朝的九五之尊李鸣。听了这有些孩子气的问话,以及薄薄的眼皮下面清亮的眼神中传出的防备,让他不禁失笑,嘴角的线条也柔和起来:“若是真的想找你报复,朕又何必费心帮你寻找生身父母呢?”
“是呵。”转念一想,也觉得对方不似那般小气之人。神色刚刚一松,却突然又想到,别人好象也没道理平白对自己如此之好呀,不禁重新觉得惴然:“我们也不过仅仅见过一面而已,你又为什么这么好心呢?”
“就当是缘分吧。人生在世,难得碰到投缘之人。再说,帮你一个小忙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尽管安心住于此处,若有消息我定会通知于你。”望着初云因少年心性还没有学会隐藏的心事,全都随着脸色的变幻表现无疑。不绝语气更是轻和,仿佛当年对着那人儿一般,充满了耐心跟平和:“初云,先睡吧。明日我会派人陪你四处逛逛,或者你会喜欢这里也不一定呢。”
尽管有些疑惑,由于头仍然疼的厉害,加上察觉到对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睡意也就随着松懈的神经渐渐袭来。顺从地让来人扶自己重新躺下,并将四周被褥塞紧。朦胧中,仍能感受到一道温柔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脸上,久到了以为已经没有了知觉。恍惚间,依稀有人轻柔地触摸着自己的面颊,动作是那般小心、珍爱,仿佛对待易碎之物一般。然后,有个温热的物体附到了自己的唇上,一触即收。耳畔,隐约传来了一声近似于叹息的呼唤:“——逸儿——”
有些淡淡的疑惑,应该开口询问的,只是此时疲惫的意识已经被一片沉沉的黑暗所渐渐取代了。
望着床上少年安详的睡脸,李鸣忍耐多时的情感终于可以稍稍显露。轻拂上年轻的脸庞,留恋不已地在清秀的五官上轻轻游移。最后,停留在弧线优美的唇上。实在是太纤瘦了,连唇色都是这般苍白。只是,却依然引发了他身体内的欲望。抑制不住地俯下身子,轻轻覆上了那让他梦迁魂移的所在。半响,才觉察到到自己做了什么,挣扎着向后踉跄地退了两步。随着胸口的悸痛,一个在心底埋藏了十几年的名字被压抑地轻声吐出:“——岫儿——”
步出房间,早已守侯多时的身影迅速迎了上来。
“出手太重了。”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仪与淡然。
“是,属下知罪。因为当时在寺庙内院,属下怕惊动他人,无奈之下只好动手将他劈昏。当时实在是不知……”想到掳人时碰触到的那份柔软,魅的话突然顿了一下,随即双膝跪地,“还请陛下责罚。”
“算了,命人好好伺候着,不得有任何怠慢。”
“谢陛下不责之恩,属下谨遵圣喻。”明白房中之人对于主人的重要性,魅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
轻轻颔首,凌厉的眼神在望向身后寝室内透出的昏黄光晕时,突然变的柔和了许多。下一刻,高大的身影便湮没在初春之夜的黑暗中。
此时,尤在梦中的初云尚且不知,自己的命运就此有了根本的转变,再也回转不了原本无欲无求的生活了。命盘驱动、星辰叠替,天命,果然是无法逆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