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烽火路》若尔？若尔？

8、第七回

　　不见又相思，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似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将此恨，分付庭前柳。
　　-----------李之仪《谢池春》
　　1938年夏 武汉
　　程程终于睡醒了，真舒服啊。一睁眼，周围还是亮着的，她究竟睡了多久了，肚子真是饿了，得下楼找点吃的。
　　楼下，陈少白正在厅里坐着呢：“大小姐，你终于起来了。”
　　“我睡了很长时间吗？现在几点了？”她记得她和许文强连夜从三门峡赶回武汉，到武汉是第二天的晚上了，匆匆道了个别，她就回家了，她实在是太累了，回到家洗了个澡就倒头大睡了。
　　“现在是早晨九点，先吃点东西吧。”陈少白顺手递了一份报纸给她，她坐下来一看，今天的报纸，原来她睡了两夜带一天了，“没想到这么好睡。”
　　陈少白冲着她笑了笑：“懒猫，已经有人来找过你了，我说你还在睡觉，人家就失望的走了。”说完还不怀好意的笑了一下。
　　程程看着陈少白那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心里想着的是别的什么事：“他来找我干嘛？”
　　“不知道，他没说，他看到我脸色很不好，听说你还在睡觉脸色就更不好了，然后我问他找你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就走了。”说完就大笑了起来，“你要不要给他个电话，问问有什么事？”
　　程程望着他突然的一声苦笑，“你啊，机关算尽，却是白费心机了。”
　　“不会啊，我觉得很有效果啊。”陈少白又笑，程程奇怪他今天怎么有那么多好笑的事。
　　“他心里装的是他死去的太太，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去给他打个电话看看有什么事？”
　　许文强坐在办公室，点了根烟在发呆，前天晚上回来后就去见了姐姐，姐姐见他平安回来非常高兴，因为美国方面有事，急着要回去，决定第二天一早就把国宝捐了，然后下午就回去。回去前想见见程程，所以他在捐完东西后就去程程住的地方找她，哪知道开门的是陈少白，而且还告诉他程程累了，在睡觉还没醒。他当时心里就堵得慌，只能告诉姐姐程程累坏了，不能来送她。
　　电话铃响，“喂？”
　　“喂？许先生吗？我是冯程程，听说你找过我，有事吗？”
　　是她，昨天下午找她的，她今天上午才象征性的来个电话，是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了？“没事，昨天姐姐回美国，走前想见见你，现在没事了。”语气客客气气的，就像隔着崇山峻岭，温柔和熟悉都留在那段故事里，她和他都是在演戏呢。
　　“呀，真不好意思，下次姐姐再回来，我一定好好赔礼，那有机会你替我跟姐姐说声抱歉吧。”一样是很客气的语气，他真的忘了她是演戏的高手啊。
　　程程挂了电话，少白已经拿了包走到了门口，“哦，忘了告诉你，许文强姐弟昨天把那些东西捐给政府了。”说完就出门了，留下程程一人在那儿发呆。
　　一晃二十天左右就过去了，为了军事委员会统计局的成立，这段时间戴笠和他的亲信们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少白和程程也都很忙碌，程程听说许文强去了宜昌，现在武汉恐怕已经很危险了，大量的军事物资，工业物资，甚至包括学校、人员都从宜昌在往上游重庆转移，他们也可能随时会撤往重庆。进入8月，军事委员会统计局正式成立，少白被正式委任为上海站站长，程程已被正式认命为上海站成员。上海站在最近遭到叛徒的出卖几乎瘫痪，因此重建工作刻不容缓。
　　陈少白和程程坐在客厅里，各自端着一杯红酒，陈少白极爱红酒，在法国就有这样的习惯，程程因此也学会了品红酒。
　　“我明天就走了，你先留在武汉，蒋夫人的战时儿童保育会想在军统找个人临时帮忙，那边有些事情军统出面可能会好办些，我推荐了你，不过我也明确告诉她们，一旦上海需要你过去，你就得马上出发。”少白慢吞吞地说着：“还有一件事……”似乎很难启齿，他顿了顿停住了。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事？你不用说了，我做不到。”程程说的很轻，但是很坚决。
　　“程程……”少白喊。
　　“少白，我们是好朋友，是战友，我们有着同样的理想，同样的抱负，我们甚至可以为了这样的理想抛弃一切，可是我不能去勉强别人走我们同样的路，即使我们的理想无比的崇高。”
　　“程程，你比我更清楚现在的形势，上海站被破坏了，要在短期之内重建，就要广招人才，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合适的人了，聪明、冷静、身手不凡、对上海的情况了若指掌。这次他去找王廉涛的事情，更是表现出不一般的胆量和判断力。我从来就舍不得去勉强你干任何的事，但是这件事我希望你能替我完成。”
　　“少白，我……”
　　“你是军统的特工，我不会看错人的。”少白注视着程程的眼睛，他不会看错人的，这个女孩他见第一次的时候就看出了她的坚定和勇敢。
　　“少白，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要利用我？”
　　“想过，在法国就想过，”陈少白回答的坦荡荡的：“你的家庭背景太特殊了，我很需要这些。但是程程，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了，你懂吗？”
　　“是的，我懂。你设计那次北平之行，你想试探的不仅是他的能力，更是他对我的心，我谢谢你，谢谢你这么懂我。所以我从来都不怀疑你，少白。可是，你真的认为我有左右他的能力吗？你也真的认为我会去用这段感情左右他吗？”
　　“你不会，你永远都不会，我也从不指望你会利用他的感情来帮我做任何事，但他也是个中国人，也是个和日本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中国人，他还是个有责任心的中国人，他一定会帮我们。找个适当的时候去宜昌，告诉他你要回上海，他如果在乎你一定会回上海的，我和你打赌。”
　　程程知道每回打赌，陈少白都不会输的。但是这次呢？他真的还在乎她吗？回上海，千难万险，她不愿意他去经历，他己经经历的太多。可是如果还有明天，她愿不愿去试试？她和他，在上海，会有明天吗？
　　“我会告诉他我要回上海，这是我唯一能承诺你的。”
　　陈少白看向眼前这个女孩，他一直都很心疼她，他希望她能快乐，这次他让她帮他，也是帮她自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两个人，若是没有机会真的是会错过的。上海，故事从哪儿开始，就在哪儿延续，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第二天，陈少白从九江坐法国的商船去了上海。
　　1938年秋 宜昌
　　一转眼，许文强到宜昌已经3个多月了，他每天忙着调度公司的船队抢运抗战器材和难民伤员入川，再把出川抗日的川军部队接出来。目前能在曲折狭窄、滩多浪急的三峡航道上通行的轮船只有不到三十艘，其中二十多艘是民信公司的，都是载重量几百吨的小船，尽管每天马不停蹄地抢运，每天运走的货物量远远赶不上从武汉及其他地方运到宜昌的，宜昌江边从一马路到13码头数里长的空地上，已被各种货物拥塞得水泄不通。
　　看到越堆越多的货物，正在码头巡视的文强心急如焚，这些关系着战争期间中国经济命脉的各种工业物资以及航空油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的。随着武汉战事的吃紧，日本飞机已经开始每天轰炸宜昌和长江，民信已被炸毁或炸伤几艘船，还有船员伤亡，而且政府据说已经决定要放弃武汉，那宜昌就不可能支撑多少日子了，以现在的运力，现在码头上的东西要运一年才能运完，而枯水期眼要到了，怎么办？陆成辅今天下午就要从武汉赶来宜昌，要把这几天考虑的方案拿出来好好讨论一下了，赶快实施才行了。
　　中午时分，码头上的人稍微少了点，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大部分船只都实行的是晚上装船，天明即发，赶在飞机轰炸前驶入南津关的时间表，所以这个时段对码头来说是比较清闲的时候，文强点燃一根烟，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三个多月来，他就像是上了发条一样，每天奔波于公司、码头，奔波于宜昌和上游的一些县镇，增加装卸设备，招募装卸工人，了解水文状况，为已与陆成辅商量了很久即将实行的抢运计划做准备，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但即使这样，程程的影子还是会在他偶尔放松的时候迅速占领他全部的思维。
　　武汉，也快要沦陷了，不知道程程是否还在武汉？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不是没想过给她写封信，但拿起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感谢的话，从北平回来那天已经讲过了，那其余还有什么可说？说自己很好，然后问她好不好？那根本不是他心里最想说的话，而他想说的话，却已不能够写在信上给她看了。
　　四年来，即使他对自己说了几千几万遍，她是冯敬尧的女儿，也不能够改变内心深处对她越来越强烈的思念，甚至超过了他对自己家人的怀念，原以为今生没有相见的机会，他多少有点纵容自己的情感，可老天爷却让他又在这烽火连天的时候与她相逢，而再次站到他面前的程程，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浪漫善良娇蛮的小女孩了，也许在香港他把她领到阿娣面前时，她就不再是过去的程程了，他在香港那个不给自己留一点后悔余地的选择，把信仰爱情的程程几乎逼到绝路，是他让她在瞬间长大了，只是重返上海后，浑身被复仇之火包裹的他，不让自己去感受程程的蜕变。
　　但即使是那样的恨，仍然不能让他忘记她一刻，当她站在他的屋子中，哭着捧着他脸要给他幸福时，几乎已经动摇了他复仇的决心，若不是那个腹中的孩子，若不是阿娣死得太惨，他真的就想放开一切跟她走。于是越是爱她便越是下手狠辣的推开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心中的那丝希望。可是当她结婚的消息传来时，他竟然是那么万念俱灰，似乎只有死才能解脱，复仇的快意抵不过这样的绝望，所以他去了她的婚礼，看一眼他心爱的姑娘，看一眼他擦肩而过的新娘，他，还有什么生存的理由。
　　可是现在，他又遇上了这个她，那样的突兀，却又那样的惊喜。她和他都已是重生，她对他仍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虽然他们中间还横亘着她的父亲和他死去的家人，但这几年积累的情感，已经无法再让他欺骗自己的心，他爱她，甚至比过去更爱，只是全新的程程却已有了全新的感情，他的心里不再有他，那个陈少白，的确是个优秀的男人……在武汉时，她说会跟着陈少白去上海，现在不知是否已经去了，真是想不到，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竟然走上了这样一条危机四伏的路，突然，一阵恐惧袭上他心头。
　　“文强。”一声呼喊打断了许文强的思绪，回头一看，陆成辅风尘仆仆地站在他面前，看来从武汉过来就直接来码头了。
　　“陆总，这么快就到了？我还想你会下午到呢。”
　　“唉，心里急呀，我飞过来的，猜到你会在码头，所以直接就过来了。文强，走，陪我在码头转转。”
　　“好。”
　　“文强，明天委员长就要宣布放弃武汉了，那宜昌就支撑不了多久了，现在川江段的水文情况怎么样？”陆成辅边走边说。
　　“中水期可能只有40天左右了，为保险起见，那些大的设备必须尽量在前面运完。”
　　“现在大概还剩多少物质？人员还有多少？”
　　“武汉沦陷后，大概没有多少物资再运上来了，现在待运的还有9万多吨，还有3万多难民，还有伤员，重庆那边还有十万川军要出来参加抗战。”
　　“照现在这样的速度，有一年也运不完，何况40天？我们商量的那个计划看来必须马上实施了。”
　　“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开始。”
　　“民船调用了多少？”
　　“八百多艘，沿途码头的搬运工已经招好，起重设备也安装好了。沿途几个县的各级政府也把纤夫招募好了。”
　　“好，我们马上回公司，把整个计划再仔细过一遍，明天就开始实施。”
　　当陆成辅和文强回到位于怀远路的民信公司时，已经知道武汉即将弃守的人们挤满了公司的售票处和办公室，陆成辅进门后，大声宣布即将实行新的抢运计划，保证在枯水期前把积压在宜昌的物资和人员运送到安全地带，他大声说：“今天停止一切交涉，大家请回吧，明天早上请各单位代表过来开会。”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文强和陆成辅以及公司其他人员一起制定了一份周密的计划，就是通过这个计划抢运入川和在此之前由民信公司船运进川的物资，很快在西南建立了一系列新的工业基地，以重庆为中心的兵工、炼钢等行业的综合性工业区，构成抗战时期中国的工业命脉。
　　第二天一早，民信公司的会议室挤满了人，陆成辅主持的抢运计划会议准时召开，简短的开场白后，陆成辅说：“下面请我们许文强副总经理把计划向大家讲解一下。”
　　“谢谢陆总，我现在先把我们的计划简单说一下，具体的要求等会在详细讨论。我们现在要实行的是“三段运输法”，我们把从宜昌到重庆这一段航程，分为三段，就是：宜昌到奉节，奉节到万县，万县到重庆，重要的和大型的不易装卸的机器设备直接运到重庆，回程就能带出川抗日的部队和作战器材；次要的和可以拆卸的先运到万县，其余轻型的物资用木船运到奉节或者巫山、巴东，等待以后转运，宜昌至重庆，来回一趟6天，按照现在的计划，用一部分船只先运货物至奉节，当天返回，再由公司调船运至万县或直运重庆，这样，就能保证每天有六七艘船从宜昌发出，也有六七艘船返回。事实上，物资只要运进三峡，就安全了，所以，我们随时可能调整船只的航行历程，大家放心，民信已经在沿途的码头招好了搬运工人，装好了起重设备，保证货物的装卸。我们给各位提一个要求，就是大家一定要把设备配好，要保证运到后马上就能安装使用，不要让我们冒着日本飞机轰炸运进去的东西结果是一堆废铁，所以，烦请各位把每次装船的大型设备提前报送给我们，由陆总和我审核批准后再装船。至于客运，民信的客轮将把二等舱的床位全部拆除，换成座位，增加载客量。我们民信将近最大力量在枯水期前把这些物资全部运到安全的地方。”
　　散会后，各单位人员纷纷回去准备，陆成辅又召集了船长会议，文强没有参加，又赶去码头检查装卸设备，召集搬运工的工头开会。
　　下午，文强刚回到公司，秘书就迎上来，递上一摞文件，并说有一位战时儿童保育院的冯老师找他，等了好一会了，文强点点头，一边看着文件一边推门走进办公室。
　　“许先生。”正在沙发上坐着的程程站了起来。
　　文强一下停住脚步，抬头怔怔地看着程程，心里蓦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怎么啦？不认识啦？”一身裤装的程程笑着说。
　　他怎么瘦了那么多？黑黑的，眼睛里布满红丝，很疲惫的样子，唉，他还是那样不会照顾自己，程程心疼地想。
　　“啊，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你，冯小姐，我以为……你找我有事吗？什么时候到的？”文强掩饰住内心的惊喜，淡淡地说。
　　他冷漠的口吻让程程心凉了半截，这次恐怕是少白要请客了。
　　“哦，才到两天。我现在在战时儿童保育总会工作，今天过来，是想请你们民信公司帮忙尽快把滞留在宜昌的难童送到后方去，前几天的轰炸，又炸死了几十个孩子，这些在从沦陷区和战场上抢救出来的孤儿，不能再在宜昌等死了。”
　　“现在有多少孩子在宜昌？”
　　“现在有五千多，但以后还会陆续从华中华北转过来，我这里有蒋夫人的亲笔信，我们希望民信公司每天能让三百个难童上船。”
　　“没有问题，我马上安排，但是，我们只能送到万县，后面的转运你们要自己安排，行吗？”
　　“可以，我明天就去万县安排转运。”
　　“那好，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带三百个孩子过来。嗯，我带你去见见陆总，还是请他拍个板比较好。”
　　程程跟着文强走进陆成辅的办公室，说明来意后，陆成辅爽快地答应了，程程把蒋夫人的信递过去，陆成辅摆摆手，说：“不用了，你留着办别的事用。文强，你安排吧，要安排在船上最安全的地方。对了，你再替我通知其他公司的轮船，每艘在宜昌码头启航到重庆的船，必须带三十名难童走，否则宜昌和重庆的码头都不许他们靠岸。”
　　“谢谢陆次长，那船票怎么结算？”
　　“冯小姐，蒋夫人的孩子，民信公司免费运送，分文不收，至于其他公司，我就不能保证了。”
　　离开陆成辅的办公室，文强送程程到大门口，他想问程程怎么没去上海，但又不知怎么开口，而程程急于回去安排明天上船的事，匆匆跟文强告别就离开了，公司门口，文强失神地看着远去的程程，站了好久。
　　第二天一早，文强就到了码头，实行新的抢运计划的后的第一艘客轮正在上客，他站在一边，静静看着指挥孩子们排队上船的程程。
　　安置好孩子们，程程回头看见了文强，慢慢走过来，伸出右手， “谢谢你，许先生，再见了。”
　　文强紧紧握住程程的手，眼睛里流露出的不舍让程程心神一荡，沉默了一会，文强说：“保重，这边我会替你安排好，你放心。”他松开程程的手，“去吧。”
　　程程看着他，忽然柔声说道：“照顾好自己，不要让自己这么瘦。”说完掉头就跑上跳板。
　　文强的心猛然抽紧，他向前追了两步，又停住，看着程程走上甲板。
　　船起锚了，程程带着趴在栏杆上的孩子们向站在岸上的陆成辅和文强一边挥手一边唱起了保育院院歌，““我们离开了爸爸，我们离开了妈妈，我们失掉了土地，我们失掉了老家……”
　　孩子们稚嫩的歌声让岸上送行的人们无不动容。
　　时令进入深秋，三峡两岸的群山已是层林尽染，大抢运已进行快一个月，码头上的货物和城里滞留的难民、西迁机关人员已开始减少，尽管中国军队拼死抵抗，但日本军队还是步步逼近宜昌。
　　为了切断中国这条战时运输线，日本不断对宜昌和附近江面实行轰炸，民信公司已损失了数艘轮船，还有100多名船员牺牲，每次传来船只炸沉的消息，文强都心如刀绞，为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国人空前的团结，那么多的好儿女抛头颅洒热血。国仇家恨，他从未忘过，总有一天他也要痛痛快快的和那些日本人干上一仗。
　　这天，程程突然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文强迎上前问道：“你怎么回宜昌来了？难童转运有问题吗？“
　　“不是。”程程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文强看着她：“你，要去上海了？”
　　“是。”程程低下了头。
　　文强长长吐出一口气，问道：“能……不去吗？重庆一样可以做抗日工作，上海太危险了。”
　　程程摇摇头，低声说：“不行，少白已经来了两次电报催了，保育总会多留了我半个月，现在必须得走了。我是做情报工作的，上海更需要我，再说……”她抬头小心看看文强，“我爸爸也在上海，他年纪大了，我回去能照顾一下。”
　　“嗯，那个……陈少白，都给你安排好了？”
　　“是呀，要不然他不会让我去的，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文强淡淡一笑，“不知道，可能跟着公司去重庆吧，战时运输还有很多事情。”
　　“嗯，那我走了，车在下面等我，再见，多保重。”
　　文强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程程，这一去是不是生离死别？
　　程程看他不说话，转身向门口走去。
　　“程程。”一声呼唤让程程停住了脚步，还来不及回头，她就被搂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她浑身僵了一下，就开始轻微颤抖起来。
　　文强静静地抱着程程，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在程程耳边说：“你一定要小心，遇事不要乱来，不要硬碰硬，让那个陈少白少给你危险的任务，知道吗？”
　　“嗯。”程程不敢多说话，怕文强听出自己的哽咽，她挣脱开文强的手臂，低头冲出门去。
　　1938年12月，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到了，长江的水已经退得很低，曾经货物堆积如山的码头空荡荡的，往日喧嚣的客运码头也门可罗雀，民信公司日以继夜的抢运把宜昌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
　　黄昏，许文强陪着陆成辅冒着寒风巡视着空空如也的码头，陆成辅长叹一声，说道：“民信总算是不辱使命，文强，辛苦你了，今晚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们随最后一班船回重庆，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陆总，有件事我现在能说了。”
　　“什么事？“陆成辅停下脚步。
　　“我不跟民信去重庆了，我想去上海。”
　　“去上海？你去上海干什么？”
　　“可能回花旗银行，我跟伍德科克先生联系过了，其余，就是做点抗日的事情吧。”
　　“我知道了，文强，作为民信的总经理，我真不想你走，但这一段我也看出来了，战火一起，你是不会甘心留在后方的，我理解你，所以，我不留你了，你去吧，一定要小心，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
　　“谢谢陆总。”
　　“不，是民信要谢谢你，谢谢你两年多的工作和奉献，保重，我先回去。”陆成辅说完，跟文强握握手，就一个人离开了。
　　文强独自站在码头，看着滚滚东流的江水，程程已经走了十多天，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上海了，几天前，他决定去上海，他不知道自己去上海干什么？但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程程在那儿，他抗拒不了这样的呼唤。他不能忍受放她一个人在风口浪尖上冒险，不能忍受每天在永远失去的恐惧中生活，哪怕他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那段仇恨，哪怕她心里没有他，哪怕只能远远的站在一旁看着她，他也要去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