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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消失的泥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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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村子,踏上都市的康庄大道,是每个稚嫩的、抑或看似老练的年轻人乐此不疲的“游戏”,在外摸爬滚打,或是浑浑噩噩,或是扶摇直上,或是其他的各种听似噜苏的一年的活法的年轻人,都随着年关,踏在了反了向的康庄大道上,又走回了村子。村舍邻居,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各色年轻人大包小包的拎着,男孩女孩的牵着,不是大人牵小孩,就是老公牵老婆,每人一身派头十足的衣衫,特意擦得锃亮的皮鞋,以招徕自以为是的羡慕。然后村子里就传开了东家的狗娃儿,西家的小四儿回来了,他们不会就此罢休,一定会加上几句自鸣得意的秘密消息,比如:这狗娃可不得了,乖乖隆地洞,赚了大把的钱呀,现在越长越俏,你可不知道皮子多么的白呀,面粉还白,听说,老板闺女可瞧上了,你们就等着喜糖吧。最后这“泄密”的人,拍拍屁股走了,听秘密的人也装样学样到别家去拍屁股了。这还没完,到了晚上,无论“泄密”者还是听了秘密的人,都信以为真,都躺在床上与丈夫(妻子)噜苏:还是大城市的天大呀,钱来的顺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忽而话锋一转,我们的小孩也不能差了谁半截,赶紧联系某房亲戚来接人以供年后入城,然后,嫉妒的醋坛子即被打翻,他家有的,我家也不闲着,隔天,各家开始比,说话是话中有话,一听就懂的话中有话。村子的人是比了房子,比家具,比了子女,比媳妇儿,都暗地里较着劲,就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比,跟年轻人的进城“游戏”一般,都是乐此不疲。于是乎,房子从泥墙茅屋,变了砖房高楼;家具从电灯电话,变了冰箱空调;而我了,回去了,却记不得从前的那个家。那么新,像是从一个“城”来到了另一个“城”。
小时候,家只是一间60平不到的红色砖瓦房,没有多少家具,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外面是菜地,田地,各式各样的树,有棵树大到可以在枝桠上隔张床,我们老坐在树下乘凉,凉风习习,各家各户都喜欢在树下乘凉谈家常,各家都有一棵,或多棵大树。槐树、柳树、柿子树、梨树、桃树,能把脑袋塞个满,然后就脑袋慢慢变空,谅来水满则溢吧。青少年,是不爱惜泥土的。电视里,收音机里常飘来城市的摩天大楼,摩登女郎,脑袋又塞上了这些东西,砖瓦房边盖了一间茅屋,泥墙,虽然不大,墙面却异常厚实。茅屋做厨房用,治锅,开饭。我的心思被泥墙闹闹吸引,这空阔的泥墙犹如黑板,可以尽抒各种想象。常常变换着各种树枝树棍,在泥墙上写字,画拙劣画,写过邓丽君的歌词、厌恶贫穷的恶语、远大的抱负还有俏皮话,画过李若彤、父亲母亲弟弟、畸形的人性贪婪还有父亲枯枝一般的手。也被父亲责骂过,母亲鞭打过,说是糟蹋墙,我只能偷偷作画写诗,通过最小的范围写画出尽可能多的东西。然后,父母都忙着打工、农收,这面墙成了我的乐园,过了许多欢乐时光。再然后,茅屋没有了,这面墙好不容易才留下,红砖瓦房也没有了,换了三层小楼,换了大院子。父母颇觉骄傲,总算交了满意的考卷。曾经大学期间两年未回家过年,第三年回家,我再次讶异于村子的变化,曾说过(却是抱怨):我都不记得我曾住过这里,我真的住过这里吗?父母笑眯眯地不回答,我知道,他们根本未懂我的意思,又怎么会懂了,我也不再言语。
我这个年轻人早就踏上了康庄大道,我不是乐此不疲。我不过需要一处留存我记忆的地方,在寻找,我是乐此不疲的寻找着。工作之后,我坚持每年回家两次,风雨不变,家里有面泥墙在等着我。父亲不甚理解我的想法,沟通也全是牛唇马嘴。泥墙已然消瘦,常年的风雨侵蚀,令之残缺不全,我没有采取任何一种保护措施加以保护泥墙,而每次目及这面残墙,如断壁残垣,如废墟,如同整个村庄,我都有种惊心动魄的恐惧感。我害怕它终究抵挡不住时间的洪流消失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某一天,我也将消失,消失成永恒。
泥墙果然被风雨带走了,父母也终于松了一口气。隔壁陈大爷在菜园的东南角建了大棚,以备换季蔬菜瓜果之需,若逢剩余,运上市集还可贴补家用。由于泥墙存在正好阻碍父亲的大棚计划,父亲早生推墙建棚之念,却未敢动口。而且,没有大棚,父亲自觉说话不硬气,常常自生烦恼,身体也差了很多。农村人的面子可真害人,可如果,泥墙还在,得知父亲因之而病,我该……也该同意推墙建棚吧。毕竟,这个村庄,我早就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