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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庭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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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羲和下了课,和往常一样走出弘文殿。却发现自己的坐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出宫才用的马车。身边的内臣对她道:“殿下,圣人吩咐了,请殿下课后移驾西苑清凉殿。”
羲和心里一停顿,却没有多问。知道父亲的安排,自然有父亲的意思。
她扭头找了找,没有发现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吴先生。心里不由一阵失落。她知道,日后自己到了慈庆宫,吴先生也是不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因此,她垂着眼睛,搭着身边人的手,上了马车。
去西苑的路,自然是她熟悉的。每到夏天,父母常喜欢住在西苑。那里绿树成荫,景致也好,不像宫里的琉璃红墙,连个树荫也找不到,最是溽热。
清凉殿,是位于北海的一处殿宇。殿外轩敞即太液芙容,北海临岸的荷花,从清凉殿望出去最好看。每当日归时分,金辉散落之时,太液池上风荷并举,如涛如聚。又或云移月来,清晖远至,皎皎明月光中,荷叶蔼蔼如平湖。
外臣眼里,这样的皇家园林景致,或许开阔而可称人力之壮美。但是在羲和眼里……她出生于宫廷,生长于宫廷,幼年时即玩耍于几处离宫别苑。西苑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平平,只是比大内凉快些罢了。
她更加关心的是,父亲为何让她到西苑来呢。
清凉殿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她在曲桥上正了正衣冠,她穿的是上学的衣裳。
隔着竹帘,羲和望见一个穿着老绿宫装的内人站在那里,面如敷粉,唇朱腮暖,眉目如画。内人打起竹帘,她走进清凉殿外殿,果然是司饰缪氏。
缪氏如殿内的其他内人们一般,俯下原本便低垂的面目,口中道:“殿下万福。”
羲和在缪氏面前停了停,眸光一笑,说道:“缪姑姑也在这里呀?我们是许久没有见面了。”
缪氏一顿,叉手为礼,道:“回殿下,近来妾身上不太好,少至御前。这两日才好些,万岁令妾身随侍圣人。”
羲和想了想,道:“可是,服侍父亲梳头的一向是尚衣监的内使。父亲也不要别人的香药……你随侍父亲,不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吗?本宫记得从前姑姑说过……”
她没有说完,缪氏矮了矮身子,微微抬起脸来,让羲和看到她唇角的笑意,然后道:“殿下,圣人与房公子等着您呢。”
羲和想起来了,自己至此,是为见父亲。听缪氏说“圣人与房公子”,她心里倒有些不明白,想必是父亲家族的人罢……
父亲坐在圈椅里,与他对坐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人。
见羲和走进来,父亲脸上的笑容慢慢加深。她俯身行跪拜礼,“羲和见过父亲。”
母亲登基后,渐渐废除宫里内人、内使们日常见君上的跪拜礼,代之以内使的躬身拱手礼、内人的万福礼。只有她和弟弟们,从小被师傅们教导,面见君母、圣父,要行跪拜礼,一贯如是。
父亲抬起手,示意她起身。她直起身子,发现有一道目光在打量她。她抬起眼与那个人对视,那人眼中并未流露出丝毫的感情,只是纯粹的打量而已。因为平素见外臣,他们见到她,都要起身向她致礼,这个人却仍然坐在圈椅上,这让她很是奇怪。看他虽然显得有些憔悴,看着却很是年轻,应当并不是父亲家族中的长辈,何以如此拘礼呢。
正当小小的羲和心里不断揣测的时候,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这是为父的胞弟清寰,见过你的叔叔罢。”
羲和如梦初醒,有些不甘愿地道了个万福,双手交叠放在身侧,慢慢浅蹲下去,口中道:“叔父万福。”
羲和的余光看见年轻人从圈椅上站起来了,他向她躬身拱手,道:“太女殿下万安。”
这是不寻常的,宫里一般都是先叙国礼,再叙家礼。若是先叙家礼或是只叙家礼,一般只用于很亲近的人之间,譬如她和兄弟们,和父母。不过转瞬一想,羲和也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是父亲唯一平辈的亲兄弟,他们虽然不常见,但叔叔与父亲的之间的情谊,一定是很深厚的罢。
她也闻知过父亲照拂胞弟的事情,想来父亲喜欢的弟弟,一定也是和父亲一样优秀的人。她默默在心里想,若是以后再见到这位叔父,一定会像礼敬父亲一样礼敬他的。
她抬起眼睛来,房迮发现她眸光很是纯澈,不由微微一叹。原以为,这样长于深宫,又身居于太女之位的女孩子,必然会有一双少年深沉的眼睛。然而并不,叹也不知悲喜。
他继而发现,侄女甚至要比寻常这个岁数的孩子更显得稚嫩。她的肤色很白,粉腮如云,小口不点而朱,眉目微闪之间有些俏皮。而脸颊上细细的容貌映着微醺的日光,雪肤如缎,脖颈的线条柔美而挺拔。仅仅凭这些,就不难推测出她成年之后可有的美轮美奂。
房迮蹙眉,继而有些掩饰似地回身望向兄长,心里却十分自责。自己方才心里想到的,是旧曾在歌坊酒肆看到的那些被豢养的年幼女孩。她们自幼娇养,被慢慢调教成风流一时的美人。风华如指间沙,却有多少人贪恋那一瞬握在手中的美好。
然而将自己的侄女和那些女孩子联系起来,或是仅仅以对外间女子朦胧的向往来比照她,就已经是让他非常自责的事情了。
可是,再见到羲和脸上纯澈的笑容时,房迮就原谅了自己。他侄女的美好,是女孩儿这个年纪非常纯粹的美好,自己内心坦荡无杂,只是欣赏美好的东西,如同欣赏一匹新制的花罗,或是一件传世的瓷器,又有何不可呢?
然而初次见面时,羲和身量未足,也不曾仰着脸去看望长辈。可是父亲说的话,她却听得很是清晰。“阿迮既是你的叔父,也是你母皇为你选定的新太傅。日后,你迁居慈庆宫,为父便不能如往常那般时时检查的你课业。你仍旧跟随翰林的诸位师傅学习经义吏政,太傅则每日入宫关注你的课业。阿迮少年时曾师从江南德高望重的宿儒梁正泽、魏其疏两位先生,六艺经传皆通习明达,指导你的课业是绰绰有余的。二则,他是你的亲叔父,闲来指导你习字抚琴,也会较他人尽心方便。”
羲和却有些担忧,“那么母皇和父亲,不再教羲和习字和弹琴了吗?”
房选略微沉默,才对女儿道:“庭月,对于国之储君来说,你的笔力或许还有提高之余。但是应当传授于你的,你母亲已经尽数相授,余下的只是经年累月的不舍练习,和基于练习的不断领悟。至于琴道……为父本只是冀望你能够在其中寻知君子之操,而不是真正想将你培养成一代琴家。”
羲和良久立在当下,最后才向父亲矮身致礼,“谢过父亲指点,羲和知道了。”
(二)
清寰第二次见到羲和,是在一个秋阳和煦的午后。
房迮是被内使引导着,从内金水桥左手边的第一座而进入慈庆宫的。而是否是内使有意为之,便不得而知了。历来朝会,早启乾元门,文武百官从东侧门而入,宗室王公从西侧门而入。如今他进入这东宫,竟也是比照着这个例子了。
慈庆宫看上去是新颖而温和的。因为原先便是为今上所建,其细部自然透出一些女孩子屋宇才有的精致与典雅。
内金水河后,是慈庆宫的正门,徽音门。
徽音,出于诗经之语,“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讲的是周文王的妻子大姒,歌颂她继承了文王之母太任的美德。因此很多时候,徽音正是为了歌颂女子之德。这个名字,是先帝所拟,徽音门的匾额,也是先帝手书。
内使引房迮自西穿廊而后,徽音门后是一片铺着方石的广场,正中坐落着一座颇有气势的大殿。想来太女受贺便是在此处。从徽音门到麟趾门,是一段很长的路程,而穿过麟趾门不多时,便到了慈庆门。过了这道门,便是慈庆宫的后宫,太女殿下日常起居之所了。
慈庆宫不像别的宫殿,有前殿、后殿,而只有一座大殿的。两旁各有配殿,后有穿殿。而太女殿下平素居住、读学于大殿。这里的格局颇肖今上年轻时居住的养心殿,正堂设有宝座,显得威仪而井然。而两边梢殿均设暖阁。
初秋天气,冰裂纹的碧纱橱显得很是清凉。隔断两边各落地置了小叶紫檀的花架,养着兰花。隔断之后,还有隔屏,都是碧纱橱制式,隔屏上有一个空窗,虽是空窗,仍覆以碧纱。只是空窗之下,琴桌之上,置了一座细巧的玉雕。房迮先前并没有入宫过,只去过较之大内显得松泛许多的西苑。他心里的皇宫,原先应当是神圣而神秘的。这些寻常家子也有的陈设出现在这里,倒让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本来,他是有些忐忑的。因为兄长虽明言了他教导太女的责任,却并未细致地划分他们师生共处的时间。虽然在宫门开启的任何时间,他都可以入宫见羲和,可是这样贸然的来访,却还是令他略有些局促。
说是贸然,事实上早在昨日,他就已经通过内使转达了太女身边之人,言明他今日入宫之事。而太女羲和,立刻向来者表明,就如同父母所言的那般,太傅任何时候入宫都不必请旨,在时间的安排上,一切以太傅为先。
而房迮打探了一下,太女虽然并未参与朝政,但是她仍然需要卯正便起身,梳洗之后,去文华殿听讲,直至午时。而下午的安排,却是随意的。所以房迮决定午后入宫。
他是午后即刻便入宫的,原以为这个时候殿下必然是在午睡,自己应当等她些时候,也便是了。谁料与她预想的并不相同,整座慈庆宫都是醒着的。
而他在碧纱橱外等候的时候,却闻一人轻声步出。来人头戴三山帽,作内臣打扮。观之四十余岁,身穿绯色蟒衣。房迮眉心微动,随即起身。心里猜测着,眼前不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郑怀恩,抑或中官内臣吴怀梁。但无论是哪一位,都是他必须礼敬的。
来人向他拱手屈身致礼,抬起脸来笑道:“大人定是太女殿下的太傅,圣人之胞弟,房清寰先生罢?”
房迮也是微微一笑,来人虽然笑容满面,然而那笑容之后绝非温和与善意。他不经意间又瞥见那内臣透玉雕带下的牙牌,心里便有所知。亦微微拱手一揖,道:“内相好。方才内相所言,正是臣。”
郑怀恩看了他半晌,才道:“太傅果然是一表人才,方才见太傅端坐之时,风仪气度与圣人当年无异。”
面对这样的恭维,房迮竟不知如何作答。却知道眼前这位虽然只是一介内臣,但实际上却是女帝的耳目。今日自己的一言一行,不多时候就会传入乾清宫耳中。
于是房迮温和笑着,答道:“内相谬赞了。殿下龙姿凤章,向为江左冠冕。臣不敢与之相较。”
这是温和中平的回答,让人难挑错处。却也不甚聪明,至少没有显露出房迮的不同之处。他学着世俗人面对恭维时的谦虚,哪怕他知道,自己的姿容、才华也许并不在兄长之下,只是圣人的光辉掩去了幼弟应有的彰显。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郑怀恩方走。
语毕,却见一个戴着素面鬏髻的年长内人步出,并向他全万福礼。未待房迮犹疑,她先道:“妾崔氏,领宫正司司正之职,今上命妾掌慈庆宫诸内人之事。太女殿下命妾至此处迎候太傅。”
房迮心中一定。宫内女官辖于“六局一司”,其中宫正司设宫正一人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大事则奏闻;司正、典正佐之,另有女史掌书记功过。而眼前这位内人,必然是今上派遣至太女慈庆宫,为太女打理宫中之事的内人了。更有一层,崔氏旧曾服侍今上,后出宫嫁人生子,回宫后担任东宫保姆。虽无哺育之恩,却也十分得太女和两宫敬重。
“谢过崔司正。”房迮道。崔氏心中一缓,她是久长服侍太女的人,与两宫望女成龙不同,她只希望太女殿下的日子过得舒心。此番更换太傅,她心里不是不担忧的,听说新任太傅是圣人胞弟,若他亦是外间沽直钓誉之辈,对太女殿下多加纠劾,或仗叔父之位,教责过重,太女一定会不快乐。
然而此番一见房迮,她已经放下了大半的戒心。眼前这个年轻人,和圣人年轻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温和而有礼……相貌也是极好的,至少看着便赏心悦目。听说他诗学也好,定能对太女的学业有所帮助罢。崔氏越想越是放心起来。
言毕不稍待,便引着房迮转过碧纱橱去。碧纱之后,又是一番新天地。此处是一间小厅,未设宝座,只对设三对交椅。交椅犀角黄花梨,工笔虽细,却自有落落大方之美,特别的是椅背中空,大量使用整木而显得线条流畅。这是闺阁女子绣楼常有的陈设。
崔氏并未让房迮稍坐,他方才站定不久,便闻得那壁珠帘漫卷,环佩玎珰之声。为首的是两个年轻内人,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模样既鲜嫩,又娇俏。穿着淡绿袄儿,外罩滚针攒花边的月白比甲,下衬深青素面杭罗马面,莲步轻移,款款而来。两个内人均梳双鬟,鬓边簪珠花,脸上自然薄敷粉黛,樱唇粉腮,眼角眉梢自有一段风流。
这样的女子,若是在外间房迮还会多看上几眼。可这是在宫里,自然也是有所收敛。他低眉顺目,几乎不曾抬眼。
眼下裙裾迤逦,只闻两个姑娘声音婉转,道:“太傅万福。”
房迮默了默,还是不曾抬眼。正当踌躇之时,只听一个清润的声音道:“太傅何故避视?是本宫的内人们不好吗?”
房迮抬起眼,为首的两个姑娘叉手福身,还维持着原状。她们身后立着一个形容稍小些的姑娘,额发覆额,红带束发不着一饰。身上一件红袍,直裾黑带,凛凛有王者之风。房迮一怔,俯身下拜,拱手道:“太女殿下万安。”
羲和向前一步,亲手扶起房迮。她的手心不像许多女孩子那般冰凉,而极有热度,房迮几乎被烫到了。他起身,再看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觉得她不过是十余岁的稚龄女童罢了,哪里有什么王者之气?甚至她眼里,都是温和而憧憬的笑意,脸上的表情也比那日在西苑见到的要活泼许多。只是,房迮心想,还是那日在西苑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更温柔些。
他起身之后依旧低眉顺目,羲和的声音却有一些愉快:“太傅来得正好。方才郑掌印来过了,他说太傅入宫不得随侍,而慈庆宫新立,怕有不周到的地方,特地从六尚选出这两个女孩子来,让她们于宫中随侍太傅。”
羲和的声音听起来天真无邪。也难以从她眼里看出什么隐情,房迮呼吸一窒,他当然知道这是来自今上的试探。可是,太女不知为何全力配合至此,仿若对郑掌印的安排极其认同一般。不,这是不能的……太女虽然不涉朝政,但她的美名令德早已传遍天下,即便是孩子,也不当是不知轻重的孩子。那么,就是她太懂得了,所以帮自己的母亲试探一下自己才见过第二面的叔父?这个解释倒是说得通,但若如此,看她天真纯澈的表情……她也不过十岁而已。
房迮心里微微一叹,第一次感觉到了此间宫廷的深邃。
何况这已是外人眼中亘古未有的,明媚的宫廷了。
房迮向羲和拱手致礼,辞谢道:“郑掌印好意,本不当辞。只是臣入宫中,虽名为殿下太傅,实亦是侍奉东宫之人。既为侍奉东宫,怎能够另遣仆从,令使职责混淆,失却人臣之德。”
羲和再次免了他的礼,然后柔柔道:“既然如此……确是本宫未尝思虑周全了。还请太傅宽宥,明日自当向乾清宫言明此事,谢过郑先生好意。”
言罢,已遣了那两个年轻的内人起身。两内人知自己本为侍从太傅之人,而太傅房迮为朝野内外闻名的美姿容,如今一见传言虽不虚,却已被出言拒绝,无亲近之机会,不由都有些讪讪。起身浅浅又一福便退开去,房迮一直目送她们裙裾渐离,冷峻谨慎的面色才有所回转。
而羲和这么说,房迮怎好怪她,便道:“殿下言重了。”
“太傅今日过来,可是要查看本宫的课业么?”羲和再问道。
房迮略一沉吟,才道:“臣并未教授殿下诗书,今日入宫,只是想了解一下殿下平素的学业。而后,臣才会开始向殿下提供一些学业上的建议。当然,詹士府臣尽心尽力,诸位师傅也为有名望的翰林博士,臣绝不敢自专。”
羲和听了,略微思考了一下,走到房迮身前,道:“叔父,您说话怎么这样子绕法呀。其实您就是想知道羲和平素做什么,不是么?”
听她孩子气的声音,又舍弃了“本宫”的自称,又称自己“叔父”,房迮不由略一怔忡,讷讷道:“殿下……自然是随意皆可。只是臣若不知殿下平素做什么,又如何指导殿下呢?”
羲和略微偏了偏头,即道:“原来是这样。”
“我每日卯正起身,辰初在文华殿听讲,至午正止。午后逢单日御骑射,双日学书、琴。酉时至乾清宫奉母皇、父亲晚膳。”
羲和一口气极快地说完,又向房迮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服饰,然后房迮听到一个有些俏丽的声音。
“今日是单日,叔父既然要了解羲和平素做什么,那就现在和羲和一同去校场吧。”
(四)
房迮当然没有和羲和一起去校场。
他是如履薄冰惯了的人,知道自己的职责与本分。即便是最为宽松的场合,也知道自己的底线在何处。而在这宫中,更是无需多言。
“两宫命臣关心殿下课业,并伴学书、琴,却并未提及射御之事。而殿下习射、御久矣,必有武官师傅指导,若臣同往,恐有不便。”房迮不卑不亢道。
羲和也并未勉强,说道:“既然太傅如此说,也好。确是劳太傅白入宫一趟了,不若我送您出慈庆宫去。”
房迮忙作揖道:“岂敢烦殿下。”
她微讪,更加不勉强,带人出宫去了。
房迮回到家,父亲详细地问了他觐见时的情形,听说了遇见郑怀恩和那两个内人的经历之后,房攸先只叹道:“等闲平地起波澜。你入宫后,今上虽不曾见你,然一行一止必须倍加注意。你也知晓,本来擢你为太女太傅,并非今上之意,而是你兄长提意的。这些年圣人极少参政,偶尔一求,今上不忍断然拒绝而已。如今你已入慈庆宫,今上必然处处关心于你。今日你的表现,算是不温不火,今上短期之内应当是放心了的……阿迮……”
他低下头,道:“父亲,我知道轻重。”
房攸先没再说那些话,只是道:“只是苦了吾儿,你本不当为生活所累。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父母只能对你不起。你要知道,自己的一行一止,不仅仅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更是这个夹缝中求生的家族的希望,当然也可能是灾难。”
房迮默然无语,半晌才重复道:“知道了。”
说完那些话,房攸先觉得有些疲劳,于是挥手对房迮道:“你下去读书吧。”
房迮躬身而退。
走出父亲的清润堂,回到自己的储雪斋,刚过月洞门就迎面遇见一个妇人,正是刘婶。
“公子,您回来啦。”自从茶室散了,房迮便将他们刘叔刘婶夫妻二人留在了房府。刘婶在他的储雪斋做点杂活,刘叔跟着他在外面走动。虽说大家都知道他们二人原是“那府里”的人,然房迮坚持照拂,他二人又是识趣让人尊重的,久而久之便无什么话了。
听了刘婶叫他,房迮却微微一皱眉。刘婶见了他脸上表情,才有些忐忑道:“妾身又忘了,二爷宽宥则个。”毕竟旧时候在月来茶室时,他们称呼他为房公子,如今入了房府,已是房家的人,自然便随家生子称二爷。
房迮方才虽然一皱眉,心里却不曾恼,温言道:“刘婶等在这儿,有什么事情么?”
刘婶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腼腆道:“妾身……听说二爷今日是入宫去了。不知可曾见到明珠小姐……妾身……”刘婶曾是明珠的保姆,自然有一份感情在。她不是见惯大世面的妇人,只知道小姐被带进了宫里去,以为房迮入宫了便就是能够见到小姐了。哪曾想,房迮自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哪里有空去关心那个年幼的孩子呢?
闻言,房迮有些自责。他虽然入宫,却竟不曾想到明珠。便对刘婶道:“今次没有,下次有机会总能够见到的……听兄长谈起此事,说托付了一位很妥贴的内人做明珠的养母。她原是今上的梳头夫人,再好没有的。刘婶可放下心了。”
刘婶略感安慰,全了个万福,道:“既然如此,便谢过二爷了。”
房迮有些微窘,本是自己的女儿,外人却来谢他的关心,不由道:“这却谢什么。”
刘婶目送房迮进房中去,脸上只是笑。原来在月来茶室,房公子虽说是明珠小姐的生父,又是姑娘唯一的入幕之宾,到底是恩主,自然有一份威严疏离在。而如今到了房家,他成了自己的主子了,那亲和之意也是油然而生。
不过,在刘婶这样的下人眼里,二爷脸上的笑容便是再温和,也有那么几分疏淡。此时他踱着步子走进屋里去,两旁虽然摆着修葺明艳的盆栽,廊上也颇有几只好鸽子,他却连头也不偏一下。是了,他们读书人管这叫“目不斜视”。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消瘦单薄,虽说穿的是绯色的公服,却一身褪不去的清冷。那模样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想起从前姑娘还在的时候,多少次姑娘默然垂泪,二爷至姑娘死都不肯放下话来抬她进门。其实姑娘方有子嗣之时,府里便是允过的,不过是二爷自己不上心罢了。再说明珠小姐,二爷是少年成婚,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虽然件件样样都是好的,却不能说是将明珠小姐放在心尖上的。
这便罢了,在这屋里服侍久了才知道,不是二爷薄情,是他对旁人更淡。仿佛天生性子那般,待谁都是凉凉。就拿一事来说,这府里夫人是不常见的,据说总是住在山上礼佛,但这夫人偏偏是个暴躁脾气。上回少夫人去的时候,老爷请了夫人回来,一到二少爷房里便大发脾气,发落下人。
原来二爷房里有个模样不错的丫头,叫画扇的,吹拉弹唱颇会一些。虽说不曾收房,但颇得二爷喜欢,下人捧高踩低,难免穿的戴的比旁人好些。夫人便说这画扇“妖妖调调”不成个样子,因一句话说得不好便拖出二门去发卖。原以为画扇和二爷好,他到底难忍,他又是有些恣性的,必是找个由头安顿下那丫头,过几日夫人回了山上再回转来。
谁料那画扇求到二爷面前,他却只是说:“你是难得懂事的,也服侍了我几年。不过既母亲不喜欢你,留在此处总是不好的。若是发卖出去,既不好听,你心里也不愿。此事且拖下来,待料理完少夫人丧事,母亲回山上去,我便做主将你嫁给父亲跟前伺候的顺儿。他是个体贴孩子,你跟着他有好日子过的,日后也不必再进二门受那些闲气了。”
那画扇哭着道:“画扇是二爷的奴婢,既服侍二爷,哪有再去服侍他人的道理?”
房迮摇着头道:“我只是你主子,你今日不走,日后总是要走的。你是女子,服侍夫君才是一世之事。”
画扇哪里好再说?她也知道,自己会弹扬琴,所以二爷对她是有几分喜欢的。可却也仅止于此,平素只是听听曲子,便是端茶倒水也不曾沾到过一个指头。外间传二爷风流到八大胡同里人人皆知,她却是不信的,至少在这家里干干净净。这样的主子,话说到了也便是了,难不成还真指望他留下自己做小么。
那女子最后仍是嫁了外门小厮,虽说有些后话,却与房迮是不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