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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太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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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宋大人,留步。”下了朝,少詹士龚倪三两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宋顾庭。
上月开始,内阁首辅钱之孝接连三四次递折请告老还乡,这样的事情这两年每隔几个月就要发生一次。一方面,首辅先生也的确年老,到了应当告老还乡的时候了。另一方面,钱之孝是今上的老师,今上对他的感情自然是与一般人不同。
眼前的宋顾庭,正是钱之孝的女婿,如今的内阁次辅。众人都知道,钱之孝一走,眼前这位四十余岁却已入阁十余年的宋相公,就将坐上内阁首辅的宝座。
宋顾庭少年得意,官声卓著,入阁十几年,几乎没有犯过错。在几次大的抉择中,他都站在了最终获得胜利的一方。这样一个人,却并未给人留下工谗的不良印象,反而掌管督察院多年,为言官之首。
宋顾庭一向是低调的,没有人弹劾他,也未有党派之界。他虽然一直身居高位,也得到今上信任,却始终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不过,昨日朝会之后,风向几乎立刻就变了。因为,今上第一次准允了内阁首辅钱之孝致仕。不过虽然如此,今上仍然挽留他至年末。
宋顾庭一下炙手可热起来。龚倪是太女詹士府正四品的少詹士,平日里专门负责和太女殿下的老师们打交道。钱先生本来就是太女殿下的太傅,他一走,这个职位估计就会落在宋顾庭身上。他昨天就该去套套近乎,可是无奈昨日下了朝宋顾庭就被六部的人给围住了,根本挤不进去。今日好不容易快出宫门了,才看到宋顾庭落了单,他赶忙儿追上去。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宋顾庭对龚倪却还是一贯的样子,客气而疏离。既无高阶官员的高高在上,也并未有将来共事的亲和。
说起来,现在的宋顾庭离位极人臣也就仅仅一步之遥。可是朝廷上的事,谁说的准呢?没有盖棺定论之前,至少是在表面上,所有官员之间都是客客气气的。更何况,这龚倪是詹士府除詹士之外最重要的官员,将来太女殿下登基,必有从龙之功,新朝的三公三孤、内阁中枢可就指着这些人呐。
龚倪去套套近乎是应该的,宋顾庭不端架子也是应该的。
寒暄过了,客气也过了,宋顾庭便透了个口风给龚倪,他道:“昨日本官侍班时,正巧碰上天王殿下。”朝臣口中的天王,就是指今上的夫君,宫内诸位殿下的生父,房选。因为在今上登基之初,房选除受封金陵王之外,还担任吏部尚书,也就是人们口中的“天官”。当时他权倾朝野,甚至手握批红之权,朝野上下莫敢逆之。是后来才不问政事的。就因为此,时至如今还有许多人称他为天王。
“钱先生一走,太女殿下的太傅之位就空了出来。不过听天王殿下的意思,却是说外臣身兼数职,难有精力寻常日子也妥当教育太女殿下。殿下也早已出阁读书,照着常理本就应该迁到慈庆宫去了。”
慈庆宫便是东宫。今上为宁国公主时,先帝就为其营建了这座宫殿,以备她受封太女之后使用。可是,今上虽然十五岁视朝、十七岁登基,却从未被册封为太女。恐怕在她心里也引以为憾。如今太女殿下十岁了,从她五岁出阁读书开始,宫里就一直有传言,说今上想将太女殿下迁出乾清宫,住到本该东宫所在的慈庆宫去。只是不知为何,说了这些年,却终于不能成行。说到底,还是今上自己不肯放行的缘故。
对于此事,太女三师表现的也并不很热心。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太女殿下之下,有二殿下飞廉、三殿下荓翳一对双生子,还有圣人偏爱的四殿下望舒,如今又有了五殿下丰隆。今上在昭和三年生下太女殿下之后,竟然一连生了四个都是皇子。五个孩子本来都住在父母身边,这还尚可,若是一日太女殿下迁了出去,分出了亲疏……实言,朝堂上如今还有些声音,只是今上也是女子,谁敢说女子不应该有继承权?
若是太女殿下住到慈庆宫去,四位殿下在今上和圣人身边,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呢。
因此,今上不提这件事,东宫詹士府也就无人谈起。而今日宋顾庭这么一说,龚倪心里自然打了个突。
谁料宋顾庭却接着道:“等太女殿下迁至慈庆宫,天王的意思,或许是要选一个内臣,配合三师、太女殿下各科的师傅,专职于东宫的教养。”
这下龚倪狐疑了,“内臣?”
他自然知道,这里的内臣是相对于“外臣”而言的,却不是指宦官。可是我朝宗室人丁萧疏,勋戚也多任要职,哪里来的内臣呢?
“这新一任太傅人选一出,詹士府的诸公便能松泛许多了。”宋顾庭微微一笑,道。
龚倪连忙推辞,“怎敢,怎敢。”
宋顾庭向龚倪颔首为礼,龚倪忙拱手相送。这位将来的首辅大人走了许久,龚倪还沉寂在自己的思绪里,拱着手偏头寻思了许久。这内臣,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一个少詹事,此时正当是为太女殿下鞍前马后笼络起来的时候,可却应当到哪里拜码头都不知道。
龚倪想了想,或许他应该学着宋顾庭那样,去偶遇天王殿下。可是如今的天王,和养在深宫的妃嫔也没有什么两样了,除了大节下和出宫的日子,平日里也只有去乾清宫召对的时候能见着。
“哎哟,这不是龚大人吗?”一个声音从后面迎上来。
龚倪如梦初醒,回首一看才见是给事中陆贞安。心里便暗暗叫了一声糟糕,面上却还是笑道:“陆大人也是朝上来?”
“可不是么,才下了朝,与同僚略说了几句,到这儿就见着龚大人拱手相送宋相公,全礼至难望其项背。当真是敢肖忠良啊,陆某佩服佩服。”
四十余岁还未得重用的给事中,内心必然蜷曲难伸,这种心态反映到话头,便成了小事化大和得理不饶人。有时候你觉得言官无事生事,却未料这正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和生存的乐趣。
龚倪只能硬着头皮,笑道:“次辅精诚为政,忠于王事,当为吾辈楷模。本官施以全礼,不过以古法敬之。上承万岁亲贤之诚,下顺百姓爱戴之心。陆大人以为然否?”
言官虽然说没事找事,却也不会和疯狗一样咬住了就不放。这一头是太女殿下的少詹事,一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都御史、内阁次辅宋顾庭。陆贞安平素虽然喜欢写个条目骂骂人,没事发发牢骚,甚至在朝会上当庭纠劾三品大员的礼仪。但是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要是为了“沽直”而失了分寸,那就是大大的不合算了。
便笑了笑,敬了一礼,道:“龚大人如此礼敬忠良,下官佩服。”
才算是完。
(二)
钱之孝既将致仕,他原所领吏部、兵部尚书之职也就空了出来。虽说被勉留至年末,可这两部之事,终究还是需人揽总。未及朝臣思虑,上旨经内阁而出,令宋顾庭暂领吏部、兵部尚书之职,都御史如故。
一石惊起千层浪,时朝野上下物议纷纷。
言官以为自己一直是与内阁、六部对立的群体,原来宋顾庭当次辅,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宋顾庭即将坐上首辅的宝座,还同时领着督察院、六部中的两部,他们便觉得有失尊严。一辈今上向以为沽直钓誉的人,闲来写两笔就想往上头递,佥都御史那里一过,弹劾的就是自己顶头的上司宋顾庭,自然一个字也发不出去。
六部心里也不舒服,内阁本来只是为皇帝处理政文的一个机构而已,如今内阁大学士位高权重不提,若宋顾庭果为内阁首辅,六部岂不是竟归其管辖?届时,六部也将成为内阁的下属机构,互相制衡的局面也就不复存在。
不过,没两□□堂上就没人议论这件事了。因为一道中旨。一道石破天惊的中旨。
国朝定制,凡是有上谕,都要经内阁至六科,再颁御六部执行。内阁、六科、六部均有职权留中改动。六科甚至可以直接封驳圣旨。但是中旨不同于一般的上谕,它不需要经过一切复杂的步骤,只要皇帝写了,盖上玉玺,无论是什么,天下都得照行。
因为中旨过于专断,一般只是作为皇帝权威的象征。皇帝若是用了,基本就是有损圣德之事。可既然有这么一条规矩,就得照行。先帝数次为贞顺皇后、今上颁行中旨,也曾用中旨提拔过官员。今上倒是还不曾使用过中旨,不过许多事情,她总是直接从皇宫传口谕,既不用通过六部,也无需天下皆知。其实这是很聪明的做法,言官、内阁都无法插手。
作为昭和时代的第一道中旨,其实决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为了提拔一个人。本来依靠中旨晋升,在以科举进阶仕途为荣的本朝来说,是一件令人不齿之事。不过此番今上提拔的这个人,若是不用中旨,可能永远也无法被起用。
他就是房家的二公子,当今天王的胞弟,房迮。
昭和十三年初夏,中旨擢房迮为太女太傅,从一品。
太子三师这一类官职,在我朝往往是加官。太女三师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却与太女并无多大关系。不过他们之中,除了在朝一世兢兢业业的,也有戎马半生的开国功臣。房迮作为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得到这个官职,再加上他特殊的出身,不可谓不“石破天惊”。
但是,一旦牵涉到房氏,就是今上家事。也为着十年前那一桩旧事,凡是房氏之事,群臣上下“莫敢议之”。很快,群臣们也平静下来了。因为他们发现,今上纯粹是想给太女殿下找一个可以长时间陪伴她的老师。又要专心于太女的教育,又要对年幼的太女殿下忠心不二,有谁比自己的亲叔叔更加合适呢?
多了一个一品大员,房氏还是原来半死不活的房氏,天王还是养在深宫的圣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太女太傅,更加像是纯粹的字面意思。
当然,现在谁也不知道,今上这一道石破天惊的中旨,最终是改变了整个国家的命运。
原来房氏一族作为戴罪之族,是不能随意入宫觐见的。圣人可以和自己的家人相见的日子,只有在他生日之时。不过那样的场合,宫中都有意规避殿下们和房氏之人见面。因此太女羲和,同房迮虽然名为叔侄,却从来没有见过面。
房迮被擢为太女太傅之后,这样的见面就变得必要起来。
“吴先生。”缪氏敛衣,矮身行了宫礼。她如今已卸下了调理新进内人的差事,每日无所事事,也不用上职,也就是教明珠读书写字了。
不过她到底是司饰,宫内内人分为六局,其中尚服局是最中枢的部门,直接可以接触到今上的起居。司饰司则是尚服局最重要的一环,掌巾栉、膏沐、器玩之事。缪氏为司饰司之长,实则已为高品内人。本来应当近身侍奉今上、为六尚诸长侍乾清宫内人之首。
然而,从她忤逆今上之意,将明珠带入宫中之始,圣恩已淡。如今给今上梳头的不是原先她手下的掌饰,就是吴先生。而她方才从御药房回来,不经意遇见吴先生。
“你还是这样客气。”温和的声音,仿佛笑了笑。缪氏不敢抬起眼,但是她知道此刻师傅的眼里必然是充满笑意的。无论对谁,他都是一样的温润和雅,永无悲伤的样子。
“妾身承蒙先生教导,自当礼敬先生。”缪氏垂眸道。
“我当年不过是稍许指点了你一下。你是很聪明的人,在你之前只有原来的司饰卫氏可以与你相较。如今你也已经是司饰了。”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感叹的样子,仿佛又坠入了某种思绪里。
“承蒙先生厚爱。妾身自叹难及先生所言。”
吴先生沉默,缪氏遂稍稍抬起眼来。其实,他们之间的品级之相差一级,如今的缪氏早已经不必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了。可是缪氏自然知道,眼前的人是她的师傅,也是宫中一个不能用品级来衡量的内臣。
“你回宫之后,有些话还未曾同你谈起。之前在宫外,你对我之事的助益,我是很感念的。”缪氏看到了他眼里非常真切的诚恳。她虽然不通宫廷隐秘,却也知道此番吴先生是在为圣人做事。虽然他一直是今上的宠臣。但是从他真切的谢意看起来,自己好像仿佛帮了他天大的忙一样。
“先生哪里的话。妾身承蒙先生开导,才有了今日。不必说是一个小小的忙,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缪氏低声道。
吴怀梁叹了口气,其实缪氏此番作为,与赴汤蹈火又有何异呢?她是很聪明的人,原先前途无量。可是这件事,却可以让她在万岁面前彻底失宠,乃至滑入深渊。若是年轻一些,她办完这件事还可以出宫嫁人,可她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她注定要在这沉沉殿宇、寂寥深宫之中,度过漫长而孤寂的一生。
怀梁是万事务必为他人思虑周全的人,他心里的歉意,难以一时与眼前这柔弱的女子说清。想来,只能是将来在别的事情上,对她有所弥补。比如她虽然失宠,他应当尽力保全她的官职,让她在宫中日子过得顺遂。这都是他举手之劳的事。
“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意。可是这样,难道不会太委屈了吗?”他还是这样问道。
缪氏笑了笑,道:“明珠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妾身本来就想在宫中孤老,膝下有女自然是快乐之事。如今有了明珠,觉得世界孩子,没有比她更好的了。妾身心里很是满足,怎么会感到委屈呢?”
怀梁默然,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知道,甚至是他一手促成。所以他已经不想再说那些道貌岸然的话,去安慰眼前这个显得有些落寞的女人了。对于他和房选还有明珠来说,最理想的事情已经发生,而对于缪氏来说,他只能尽力弥补。
终于,他道:“这样也好……你好生教导她。过了夏天,太女殿下就要搬到慈庆宫去了,接着一年一年,不知道进多少新内人服侍。将来,无论我是否还在中官,圣人都会一直关心明珠的。将来,她去慈庆宫,应当不是太难的事。这样,房大人也能经常见到明珠。”
缪氏颔首,她自然知道。终归,房迮还是明珠的生父。他们这样筹划,不过是为了她屋里的那个姑娘,以后既不缺少人情的关怀,也可以过舒心自然一点的生活,远离那些黑暗和丑恶的纷争。
送别了吴先生,缪氏带着两个年轻内人慢慢走回自己的住处。就听到内人们叽叽喳喳的讲起刚才见到的吴先生。
还是年轻好啊。
“吴先生该有四十岁了吧?”
“可是看上去就像而立之人呵。真是年轻。”
“吴先生是我见过除了圣人,最英俊的……可惜了,他不是男子。”
缪氏皱了皱眉,所幸此处无人,年轻内人们的声音压得也低,她就没有阻止。
“哎哟,你莫不是……”一声轻笑。
“哪儿能啊,你可不知道么?这么些年了,你看看圣人。同样的,圣人待司礼监郑先生,一如其他内使一般。可待中官吴先生,不仅如仪如礼,竟如兄弟一般亲切爱护。再说万岁,多少时候……”
内人住了嘴,因为缪氏停了步子,回过头来。
她看着两个年轻的内人,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在宫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谨言慎行’。当初入宫时,教养女官不曾教好你们,难道还要明日去安乐堂学吗?”
两个年轻内人相互对视一眼,连忙跪下全礼:“请姑姑恕罪。”
“一会儿自己去宫正司记档,今晚提铃吧。”缪氏淡淡道。
两个内人微微抬了抬头,很快俯得更低。
其实缪氏自己是个很温和的人,虽然年轻的时候也被罚过提铃之类的,却并未心态扭曲。她只是想让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记得,在这个宫里什么事情可以说,什么事情不能说。因此,她虽然心里对这两个年轻人反感到了极点,却还是希望用这种比较轻的惩罚,使她们慎言。她这里还可,若是被别人听去了,可就不仅仅是提铃那么简单了。
有时候缪氏也会寻思,她已经入宫十多年了,认识吴先生也已经十年了。吴先生对万岁忠心耿耿不提,生活起居一应都是体贴入微,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超越了人臣的本份。同样的,他有时候行事也会逾越作为人臣应有的界限,许多听起来耸人听闻的事,只要他想,他都会去做。比如今次,明知忤逆上意,却还是让明珠作为缪氏的养女入宫。可是事后,万岁也不会将他怎样。
而自己眼里的吴先生,端净得如同雪松一般。他的行事、人品,与他的外貌一样,毫无瑕疵。他在宫内人心中,是无可取代的所在。不仅仅是在香药上的造诣,听说他还经常代今上作诗赏及臣下,乃至与圣人共谈书画。若是男子,也必然是光风霁月的人物。
只是,她叹了口气。
罢了,只要吴先生他自己心意欢喜便好。
(三)
夏天过完之后,皇太女羲和就搬到了位于宫廷东南角的慈庆宫居住。这里远离后宫,近乎前朝,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所在。出则文华殿,为太女听讲视事之所。出文华殿,西则内阁、司礼监在宫内的值房,东则可以直通宫外的东华门。太女搬入慈庆宫之后,东华门随之启用,准许外臣出入。太女三师、詹士府臣,以及那位新上任的太傅,都可以由此门出入,在必要的时候请见太女殿下。
“唉,太女殿下如今挪到了慈庆宫,和今上离得远了,我这心里……总是……”太女太师欧阳峥面露愁绪,甚有担忧之意。
然而与他灯下对谈的太女少傅宋琦却不以为然。宋琦历经两朝,从不结党营私,得到了女帝的信任。他虽然未被重用入阁,却一直被认为是今上留待百年之后的人才。
“欧阳公何必如此忧心?在晚辈看来,这未尝不是好事呢。本来诸臣心里尚有些逡巡,如今太女搬到了慈庆宫,才算真正的位正东宫。以后詹士府,和我们这些当为太女鞍前马后效力的臣下,就更加方便请见。日后太女大婚、视事,方名正言顺。”宋琦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是笃定。
欧阳峥已经年老,他揉了揉眼睛,长叹一声,道:“这么说,宋相公心里,是看准了眼前这位了?”
宋琦笑了笑,道:“既欧阳公与晚辈同辅太女,晚辈也不妨与公剖心而谈。一则,太女殿下自小便有今上气度,一岁余即已为东宫。生父是当今圣人。圣人也曾在朝,当年风采历历在目。如今臣僚也得以常见太女殿下,究竟太女有无人君之德,当以同知。”
“这么说也是。太女兼而有今上之美、圣人之慧,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尊荣和雅。日后必当为仁君。”
“群臣所忧,说到底不过是男女之见。此事断断续续议论了十几年,今上的帝位愈加稳固,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皇朝后继有人。容晚辈说一句,实是看不出女帝在位,比之男人,有什么不足。”宋琦评价道。
欧阳峥的脸上终于也露出宽心而释然的微笑,他说:“是啊,日后太女继位,必然能承母志,德被天下。”
可是转而,他又露出担忧的表情来,“只是……若今上只有太女殿下还可,如今后面有四位殿下。这群臣心里,总是……”
“若是今上坚持,东宫之位无人撼动。”宋琦肯定道。
“可是这样的事情……今上春秋鼎盛,谁又说的准呢?”
“虽说不应妄揣圣意,但今上的心思欧阳公难道还看不出来?外间总有些传言,说二殿下跟着国师在南方学法,而三殿下极肖国师。这样的传闻,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你我都见过三殿下,殿下究竟长得像谁,我们怎会不知?”
欧阳峥顿了顿,却没有说话。
“今上放任这样的传闻,又是为了什么?天下人心里都有成见,说太女是女孩,而二殿下三殿下都是男孩。万岁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百年之后的决断,否则怎会令居于长子之位的二殿下出宫学法?更陷两位殿下于非嫡的尴尬传闻之中呢?既然二殿下潜心法术,三殿下非嫡非长,自然是太女殿下更为名正言顺。”
“可是……还有圣人宠爱的四殿下啊。”
“四殿下生于昭和八年,如今不过五岁。若是照着今上的性子,太女殿下十四五岁就会大婚,然后就会视事。那时四殿下还不到十岁,而太女殿下根基已稳。四殿下你也知道,生性仁爱风雅,连只蚂蚁也不敢踏死,如今又跟着圣人学画、学琴,哪里有什么心思读书?所谓三岁看到老,欧阳公又担心些什么?”
“可是,还有五殿下……”
“虽然尚不知好歹,但你我既然连四殿下也不担心,何必去担心一个一岁多的孩子?”
宋琦本来是去拜望欧阳峥,又一起饮茶而谈。因此又说了一通话,方回去。
羲和的乔迁显得很是低调,并未大张旗鼓。从夏天开始,慈庆宫就已经收拾起来了。过了夏天,帝都有些燥热的初秋。两个弟弟还都在乾清宫后殿楼上的碧纱橱里住着,羲和就正式地搬到了慈庆宫。
在此之前,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叔叔。
晚夏一日天气还算凉爽,西苑清凉殿外,晚荷正开。房氏兄弟对坐饮酒,仅食玫瑰渍的腐乳。宫里有些年纪的人知道,圣人一向是好酒的,不过这两年才饮得少了。而房迮行事,一如年轻时的圣人。无论是风流,还是诗酒。
兄弟两人,是不常见的,但却不意味着关系疏远。真正的血缘之亲,即便平素不见面,也会互相想念。而见面时,无需嘘寒问暖,自然有亲切之意。
“庭月儿时生性活泼,很像她的母亲。出阁后勤奋上进,比其他兄弟更甚。由于过多的被给予期望,每天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所以常常显得不快乐。你所要做的,只是对她加以引导。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懂得调节自己的人,因此今上才准许你教导庭月。”房选一边饮着寡淡的桂花酒,与弟弟房迮谈起女儿庭月,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太女殿下羲和。他们所饮的酒是宫内特制,今上特命,即便孩童也能千杯不倒。
房迮却苦笑了一下,他眼里的忧伤显而易见。但是这种忧伤却很是浅淡,丧妻之痛只是让他不快乐,外室之死也并未对他造成多大的震动。房选知道,自己弟弟的忧伤,只是一贯如常。
“兄长,其实我心里很是惶恐。我自己是这样的人,又如何去教导你的孩子呢?”
“阿迮呵,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房选一顿,他何尝不知,自己的弟弟从小读书就很用功,十七岁之前,先后在江南三家有名的书院进读。虽未表明身份,几位宿儒都对他赞许有加。这样的孩子,自然是满怀报国之志,希望辅佐君上,建功立业。哪怕并不能成为一代名臣,至少无愧于天地。
可是当他回到京城之后,却发现,由于自己家族的关系,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在仕途上有所进益。于是,他和很多世家子弟一样,开始沉溺于酒色丝竹。就连京中许多原来看好他的大臣,也纷纷惋惜。
如今,他又失去了一向给予他温暖和关怀的妻子。
“庭月将来登基为天下之主,你是她的老师,也许你不能实现的理想,她可以为你实现呢?”房选道。
“可是……”房迮还是有些迟疑。
“没有可是了。让你做羲和的太傅,一方面是今上之意。另一方面,我也为你考虑。你不应当这样萎靡下去。”房选的声音坚定而不容人拒绝。
房迮看着自己的兄长,从小到大,自己的许多事情都是他安排好的,自己也总是十分顺从地听从他的安排。哪怕自己一天到晚在京城里游荡,无所事事,让父母兄长丢尽脸面。而自己的兄长房选,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引导他、供养他,并且从未放弃过他。
“你妻子的事情,过了这一年热孝,家里会为你续娶的。庭月也该下课了,我已经让她身边的人待她课后就让她过来,你们应该见一面……”房选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观察到自己的弟弟有些心不在焉。
房迮察觉到兄长不再说话,自己慢慢抬起脸,笑了笑,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兄长,我不会再续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