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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秦医生的诊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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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边是一个略微抬高的方形阶梯,阶梯上立着一个将近半人高的青花釉瓷瓶,因着历史悠久,那冰凉的瓷片上散发出冷艳的气质,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里面插着高高的距花万寿竹,是显大一类的品种,叶子碧绿碧绿的,发出一圈柔和的光泽。瓷瓶是明朝正德年间的,制作得十分精良,如果此刻细细地打上白炽灯,就会发现,在灯照下它的光泽十分的均匀,上面还刻有缠枝花廓梵文,密密麻麻,隐藏在晦涩昏暗的阴影里,一笔一划都是躁动不安的,像蚯蚓般扭来扭去。
有一星两星的烟草展开火红的的小小的翅膀,飞向了那团朦胧的青绿,于是绿芒也带了朱砂色;还有一些,附在了青花釉瓷瓶浑圆光滑的外壁上,梵文被火舌舔舐得扭曲了面目。
也许这世界上最难熬的就是等待,等待是枯燥而冗长的。陆文镛不是没有等待过。
一无所有的时候等待着机遇,做生意时等待着对方率先势弱,向前奔跑的时候等待着一个又一个未知的路障……
纵然生活充满坎坷,未来也是光明的,所以等待便是希望,有希望就能压下心头的烦躁。
陆文镛压不下。他以为他在南平城几可通神,没有什么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但是他现在连心头小小的不安都压不下,那是一种看不见未来的恐慌。
就像舞女们大腿上薄薄的丝袜,被尖锐的物什一勾,抽了丝,冰冷的寒意顺着裂了的缝一直爬到了大腿根......
师父临死的时候,他和师兄站在病榻面前苦苦地等待,等待着师父最后的决定。师父一向是看重自己的。然而,他那个师娘和师兄之间,关系却有点微妙。虽然以他的本事,已经收归了许多势力:土地、码头、舞厅、烟草行……但师兄也不是吃素的。
最焦急的等待莫过于此!多年来的明争暗斗,是应该有一个了断了。
就是在这样举足轻重、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也是从容不迫的。然而此刻,他只觉得比十一年前更为揪心,更为漫长。
我是怎么了?他在心里问。
那个意气风发,喜怒不形于色,永远带着一抹浅笑站在山顶呼风唤雨的陆文镛去哪儿了?
一根烟抽毕,他将烟头摁进了瓶里,火头碰撞上乌黑潮湿的泥,一下子就灭了,燃起一阵青烟,薄薄的一缕,飘飘渺渺,若有若无,断了气似的,是聊斋里的新鬼/魂飞魄散的形状。
正在这时,秦医生出来了,又变回了原来风情万种的模样,右手细长的食指搭在大拇指上,那上面涂了红艳艳的蔻丹,在素白的长大褂映衬下,看起来妙不可言,别有一种滋味,她抬起来,撩了撩头发,将魅力散发到极致,连空气都是香的:“没事儿,什么都没发生。”
虚惊一场,陆文镛快要脱力了,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靠在了大理石的墙面上。佳人的姗姗微步、惊鸿艳影就这样被无视了。
他难得和颜悦色地对秦医生说道:“去汇合银楼买点首饰吧,看中什么就拿什么,对了,新来了几粒上好的火油钻,有一颗六克拉的----记我的帐。”
秦医生是个聪明的女人,这笔钱一定要收,而且一定要趁机大捞一笔。她收了自己无关痛痒的光芒,受宠若惊地道了谢,又在心底暗暗地骂了几句:记账?哪用得着记什么账,不就是您老的产业么?
反正是得了好处!她给陆文镛当家庭医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走运,一笔横财就这样从天而降,够她在那几个外国朋友面前扬眉吐气好一阵子了,还有......那些人!
她轻松愉快地走出了别墅区,直奔陆公馆,真正的陆公馆!杜美路富丽、堂皇的独立式中西合璧的花园住宅!
那里既借鉴了法式建筑的舒适典雅,又承袭了中国南方的庭院风格。更为要紧的是,那里还住了许多人,许多美人。
也许她是为了炫耀,也许她是因为不甘,又或许她只是一时说漏了嘴。
但命运没有假设。不久后的一天,她要为今日的行为深深地后悔,甚至想要绞了自己的舌头。但那也是无济于事的。
苏潆霜的伤势并不重,她躺了半天便悠然转醒,看着陌生的房间,仿佛回到了两月前的那一天。
嘴边有黏黏糊糊的东西,用手摸了摸,是粥。喂的那个人显然是个新手,做不惯这种侍候人的事。她无暇细想,直觉要去掀开被子,便见到了身上的纱布和床单上的血污。她想起来了,噩梦般的记忆在脑海里**西撞,无法摆脱,“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撕心裂肺、极度惊悚的尖叫声回荡在高大的别墅楼,听得人毛骨悚然。
陆文镛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没想到刚出去刮了个胡子她就醒了。他一直记着上一次的经验教训,百忙之中也想给她留下年轻美好的形象,却不晓得她偏偏选在这个时辰醒来。
苏潆霜此刻的样子真像个疯子,双目赤红决绝,头发乱糟糟的,似乎是不认人的样子。
他想要安慰她,哪知她如今只知道乱咬、乱叫、乱踢、乱打,丝毫不认人。陆文镛没法子,只好将她搂在怀里,用手一下一下拍她的背,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哄着惊夜的孩子。
这方法好似奏效了,苏潆霜果然安静了下来,陆文镛正想放松,肩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本能地推开了她,捂着肩上的伤口退了一步,细小的血管已经破裂,两排整齐的牙齿印赫然其上。他并不如何恼怒,只觉得心疼,好好的人,才多久没见,居然被伤害得魔障了。想着想着又后悔了,为什么要将她推开?后悔中夹了浓浓的自责。
他想:只要她能好过一点,别说只是咬一口,咬一百口也是应当的。
正待重新安慰,他一低头,正好瞅见了床头的体检报告,嘴角咧开了笑容,一直蔓延到耳后。
秦医生真不愧是老江湖了,这事办得真是漂亮。
陆文镛制止不了苏潆霜发疯,于是以暴制暴,拿手臂紧紧地箍着她的双肩,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拔高声调,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真的没有发生!真的没有!你看,体检报告!”
陆文镛将手指过去。
苏潆霜瞬间安静,呆了一呆,眼中的腥红褪去。她像一只饿极了的小白兔见到胡萝卜,不由分说一把夺了过去,双手发颤,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事无遗漏。接着咧嘴一笑,依旧是傻傻的,痴痴的,却带了难以言明的轻快和释然,笑完后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她从下午一直哭哭笑笑到了晚上,陆文镛也不拦着,由着她发泄。华灯初上,月上西楼,苏潆霜也宣泄完了,开始正视起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你救了我?”
陆文镛怕吓着她,轻轻地道:“嗯。”
苏潆霜浅浅地一笑:“真巧。”
陆文镛的目光攫住她,一字一字地道:“巧合,是老天的特意安排。”
两次相救,苏潆霜对他的好感度直线上升。听了陆文镛这一句含蓄无比的话,她忽然低下了头,怯怯地道:“我会记住你的。”
陆文镛以为她是脸红了,发自肺腑地笑了,他的嘴角还没有咧到耳根的时候,苏潆霜又说了一句:“你对我真好,让我想起了我爸爸。”
陆文镛的笑容戛然而止,嘴角保持着一个似笑非笑的难看角度。他试探地说:“我也就看着成熟,我才三十多岁,还不到四十,年轻着呢。”
苏潆霜不以为然地想:“我才二十,你三十好几,不就是一个老大叔吗?最多也只是一个帅大叔。”
她心有余悸,不敢太过放松,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凄凄惶惶,冷冷清清。满园的树木抽了芽发了叶,更显蕃庑,像是鬼影幢幢,叫她不知不觉又想起了白天的可怖经历。
她不敢深想,决心要厚颜无耻地在这里赖一晚上,思索片刻,还是抵不过肚子咕咕的叫声,直要羞得钻进被子里去。她微不可闻地喊了一声:“饿。”
陆文镛像是中了大奖似的跳了起来,左脚拌着右脚冲楼下喊道:“小薇,快把饭菜端上来。”
他老早就吩咐下去了,所以饭菜早就做好了,放在锅里温着。不消几刻钟,玉笋拌蕨菜、明珠裹豆腐、首乌炒鸡丁、酥油椰子卷并一罐煨山鸡丝燕窝便挨个儿地端了上来。
她实在饿极了,舔着嘴唇看着菜肴却不动筷。
她看得出这个好心的叔叔很喜欢自己,晚辈吃点东西也不要紧的吧,但理智却告诉她不要随便占陌生人的便宜,而这时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咕咕咕,咕咕咕......
世界上最丢脸的事莫过于此。
陆文镛看她扭扭捏捏的样子,善解人意地走了出去。
苏潆霜立马大吃大嚼,狼吞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