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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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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北荣治离开的那天是八月三十一号,温度高得快要把温度计都顶破了,通往机场的水泥马路被烈烈的太阳烤得几乎要化掉。鹤田安娜想喝冰凉的绿茶,可是手里只有从车子后备箱拿出来的温度直逼体温的矿泉水。
机场里来来往往很多人,安娜没有来过这里,她背着手仰起脑袋看着那块不断变化的LED显示屏。泽北荣治悄悄看过去的时候,她正仰着脖子在一个一个地找着将要把泽北荣治带到大洋彼岸去的航班,认真的侧脸有着秀气的线条。
“安娜,过来。”妈妈叫她,她应了一声跑过去。泽北抿了抿唇,收回视线。
他先是跟拥抱了泽北哲治,两个人像兄弟一样用拳头不轻不重地招呼着对方,接下来他温和地拥住他妈妈然后顺了顺她的后背。然后是安娜的爸爸、安娜的妈妈……本来一切顺理成章,结果轮到安娜的时候,泽北想要张开的臂膀刚刚挥到一个小小的幅度就定格了,接着两条手臂犹豫着往身体两旁沉,没有了下文。
鹤田安娜抿紧了唇,尝到了来机场之前仔细在唇上匀开的甜橙唇膏的味道。她眯了眯眼睛,脖子一梗,抬脚就往泽北荣治的膝盖踢去。
“嘶——”泽北疼得赶紧弯腰去揉。安娜就趁着着缩进的身高差踮起脚尖抱住他。
安娜感觉自己有些瑟瑟发抖,险些要松垮的身体像散了架。她现在就如同一片摇摇欲坠的秋叶,恋恋不舍地依附在枝头不肯飘落——是因为舍不得他吗?还是更明白自己留不住他吗?不知道,安娜只是觉得反正都抱了那就抱用力一点好了,谁让他刚刚区别对待得那么明显。
荣治的心跳好快啊……安娜有点讶异地眨了眨眼睛,想着。她不清楚他是因为痛到了还是吓到了。
大人们都在一旁笑开来。
“啊呀荣治又哭了——”
“少啰嗦!她踢得我很痛啊!”
泽北发红发烫的耳尖显示着他着实有些招架不住,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把安娜的两条手臂拨弄下来。安娜小人得志地咧开嘴笑冲他笑得十分欠揍,然后垂着浓密的睫羽瞄向别处,眼神乱瞟。
泽北爸爸的笑声最不给面子。他问,“安娜,没有别的话跟荣治说了吗?”
安娜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了!”
“礼物呢?也没有要送给荣治的吗?”
“也没有!”
长辈们的笑声越发揶揄起来。
安娜想了想,闲闲散散地走到泽北跟前,攥紧了拳头,漫不经心地给了他下巴一拳,“别死在那边就行了。”
泽北抽了抽嘴角,偏开视线看着玻璃外的场地上缓缓滑行的飞机,双手抄兜,比她更漫不经心地回答,“不会的。”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呢?”
“哈?我还没走呢你就开始盼着我回来了。”
“你会想我吗?”
泽北荣治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你今天是不是脑子坏掉了?这种无聊的事情……”
安娜冲着神色不自然的泽北眨了眨溜溜的眼睛,再次垂下脑袋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她下定决心般地说,“反正我会想你的。”顿了顿,又忙不迭补了一句,“应该吧。”
泽北没吱声,安娜想着他大概对这种儿女情长的场景苦手至极,反而觉得是自己矫情了,他又不是不回来对吧?即使不回来,也说明他在那个更大的舞台上很成功啊,风生水起地异国他乡安然生活,没有什么不好。
安娜转过头,看到山王工高篮球部的一行前来送行的队友,他们朝她点点头,她也冲他们笑笑。然后她让出位子,给一群高大的男生还有一些接踵而来的球迷们围上去,他们嬉笑打闹或者元气十足地说了好些应援的话。
快要登机的时候,有人大喊着等一下。
泽北荣治回过头,看到一个女孩子几乎是被同伴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来到他跟前。她涨红了脸把包装精致的礼物递出去,泽北拖着行李努力腾出手去接。当他跟她道谢的时候,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出来。通红的眼眶和挂在腮边晶莹的眼泪看了真让人心疼,她扑闪着湿漉漉的睫毛从指缝间看着面前高大俊秀的男生,怯生生的目光如同找不到方向的小鹿……连一向觉得这种事情很无聊很无所谓的泽北荣治都有些束手无措了,他求助似的看向山王工高的队友,被大河田冰冷的视线顶了回来。
他问她怎么了,还难得地软下嗓子让她别哭了。女孩子仍旧是哭个不停,断断续续的嗓音堵在唇边,怎么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广播再次催促着乘客去登机。他匆忙把礼物塞进背包里,提着箱子去托运。
迈开步子之前他跟她说,“喂,你要是不擦干眼泪就看不到我的飞机了。”
小姑娘总算抽抽搭搭地把脸从手心里抬起来,脸上全是狼狈的泪痕,刘海都乱糟糟的。她迅速抹掉眼泪,冲着泽北荣治远去的背影大喊着他的全名,然后是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加油。在场的人都傻住了,最后当泽北荣治的背影进入登机通道已经看不到的时候,她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冲向他离开的方向,忘乎所以地冲着那个看不到的背影喊着,“泽北荣治——我是藤川光!我,喜欢你!超级喜欢!——”小姑娘带着泪的清澈瞳仁如同浸在湖底的黑珍珠,透透的润润的亮着。有人吃惊有人在笑,只有她浑然不知地杵在那里,执着的目光直挺挺地追着泽北离开的轨迹,眼泪不听使唤地再次簌簌而落。
他听到了吗?不知道。也许听到了吧。
跟所有人背道而驰的小姑娘像一只被遗弃的可怜小动物,可是她已经把藏在心底最珍惜的宝贝送给了远走他乡的少年。
泽北荣治的行囊,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地收藏那份宝贝,不知道是不是又沉重了一点点。
鹤田安娜终于想起来,这个名字叫做藤川光的女生国中时跟泽北荣治同班,特别温顺可人。印象中的她跟现在一样,也是很娇小一只,齐刘海黑长发,带着红色的发箍。那时候她衬衫整整齐齐校裙规规矩矩,被同班男生放进她抽屉里的小虫子吓得狂哭不已,跑到教学楼后头的草坪上平复心情时被正在那里吃便当的鹤田安娜遇到了。
安娜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摊在手心上问她,“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藤川哭得喘不匀气,眨了眨眼睛看着安娜,瓮声瓮气地说,“我想要……草莓味的。”
草莓水果糖甜丝丝的,被温暖的唇舌裹住,不断地融化变小,温柔的甜味也将躁动的泪腺安抚得平静下来。
一颗糖吃完的时候,泽北荣治跑过来找安娜拿便当。
他看到她,呆了呆,往她身旁大咧咧地坐下来,大大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看过去,“喂藤川,你没事吧?虫子什么的我已经赶跑了。”
安娜问,你们认识吗。
“啊,我们一个班……”泽北接过便当,撇撇嘴嘟哝着,“那些男生在她抽屉放的虫子都飞到我这边来了。”
“好幼稚……”
“是吧是吧?幼稚又无聊!”
安娜啃了一口苹果,忍不住吐槽,“荣治其实也没成熟到哪里去好不好。”
泽北含着一口饭含糊不清地抗议,“喂你几个意思啊!”
两个人开始又骂又笑,藤川却渐渐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了。她出神地看着坐在她左边的泽北荣治,他的眼睛大大的,透出来跟身高不相符的稚气,她垂下睫毛看到他颈部凸起的喉结,视线再往下一点就触到了他挺拔的肩线……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嗅到了微醺的风里带来的清爽草木香,跟着九月份不再热烈的阳光一起缠绕发酵,慢慢地渗进心跳里。
嘴里的草莓水果糖已经完全没有了,可是整个下午仿佛哪里都弥漫着甜甜暖暖的草莓香。特别是她不自觉地回头看到最后一桌靠窗坐的泽北荣治时,每一下的心跳都仿佛被揉进了一颗甜甜的糖果——他竖起来的课本里头包着篮球杂志,他满不在乎地往后翘着椅子,他白衬衫的衣角被风鼓起来,他不算整齐的衣领上似乎能嗅到草木香。
有一次他翘着椅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险些后仰着翻了下去。他慌忙地伸手拉住桌沿才刹住了车,一抬头看到藤川看过来的眼神,他猝然不及地冲她扬起一个飞扬跋扈的笑,像是雨后第一缕冲破厚重乌云的阳光一样不羁又明朗。
加速的心跳声在午后的第二节课变得昭然若揭,让十三岁的女孩子面红耳赤。
藤川光开始经常跑到篮球馆去看泽北荣治训练,有一次还被篮球砸到了脑袋,失去意识之前一秒看到篮球部的成员七七八八地围上来,她迅速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双透亮的大眼睛,她还没来得及叫他的名字就当场就晕了过去。
暗恋不可说。
每每她看到他身旁的鹤田安娜时,她更不知道要怎么说。
过了一年又一年,所有的心情终于在知道泽北荣治要离开日本去美国留学时一触即发,她拼尽全力穿越人潮去找到他,差点再次临阵退缩,最后被朋友们推出去也依旧跟那年一样,胆怯又懦弱,在他直直逼过来的澄澈目光下变成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傻瓜,好在终于鼓起勇气,摘下了绽放在心尖处樱花色的秘密,把埋藏了多年的四字箴言彻彻底底地送给了他的背影。
鹤田安娜跑上去,扯住要跟同伴一起离开机场的藤川光。
她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小铁盒,晃了晃,里头叮呤当啷地响着。
“很巧,我今天也带了糖果来。”她把罐子打开,晶莹剔透的水果糖滚满了她的手心。安娜问她,“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藤川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柠檬吧。”
“不怕酸吗?”
“……”沉默不语的藤川眼底再次泛起泪光,扬起睫毛看向安娜,却挤出来歉然的笑意,“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你一定很困扰吧。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总之他是听不到的。”
“我怎么会困扰?”安娜捻出一颗黄色的柠檬味糖果送进嘴里,浅浅的酸味压住了丝丝的甜。她把一整盒糖果都放到了她藤川的心里,然后认真地告诉她,你很勇敢哦……荣治他一定也这么认为的。
鹤田安娜有些怜惜地抬手摸了摸她披散在肩头的黑色直发,觉得这个女生真的比自己强大太多了……跟泽北荣治比邻十多年,安娜却连在他面前哭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倔强也好自尊也罢,她真的怕给他看到自己软弱的模样。直白坦率地哭出来甚至比负隅顽抗更需要勇敢——这个女孩子能这样不顾一切的哭泣,何尝不让人羡慕。
安娜再次问自己,真的喜欢荣治吗?喜欢啊。是哪种喜欢呢?好像弄不清楚了……她也不想知道,也没有心情和精力去弄明白。那是个太过复杂的过程和解释,就像摇摆不定的小船在心间惴惴不安地前行,稍不留神就会跌落。总有一天会弄明白的……是哪一天呢?如果一定要给自己定一个日期,鹤田安娜希望是自己有了勇气能够面对一切刀光剑影和承担所有风霜雨雪的那天吧。
十七岁的泽北荣治飞向了大洋彼岸那天,十六岁的鹤田安娜看着那架冲上云霄的飞机,摸着心口,想要找出源源不断的勇气和力量,来面对接下来几千个没有这个少年在身边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