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亮了夜》初可

55、如果风记得·三

　　覆在安思风眼上的吻如同夏日落下太阳雨时，湖面上的蜻蜓在点水。
　　一点而过，涟漪却能荡很久，荡到很远、很远。
　　楚珩缓缓直起身子，眼睛始终在看安思风，笑意也如同那涟漪，蔓延再蔓延，满身都是欢喜。
　　安思风也缓缓再展开眼皮，躺在床上，他能看到的不过那一点，视线中也唯有楚珩淡笑的脸。在安思风的眼中，楚珩脸上全是疲惫与惊吓，藏也藏不住，或者说，楚珩早已疲惫到忘记隐藏自己的惊吓。对于安思风而言，他的确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楚珩。
　　可即便如此，楚珩脸上那点笑与满身的暖意早已盖过这一切。
　　安思风尚有些混沌，但他知道，他很高兴，只要是能看到楚珩，无论楚珩是笑或是拧眉，都很高兴。
　　安思风的脑中真的还很乱，但他同样知道，他不该高兴的。
　　理由呢？
　　药效又再度发作，很困很困。他昏昏沉沉的，一时之间也不记得到底有多少个理由在支撑这些。

　　他眼中迷茫与下意识隐藏的高兴皆有，楚珩其他的都不知道，也不想再去管。只要安思风在他能看到的地方，什么都够了。
　　安思风看水瓶时，眼睛还跟着眨，看他时，眼睛都不舍得眨，就这样，一直、一直看着他。
　　楚珩面上笑意越来越深，他想跪下趴在床上和安思风说话，想离安思风更近些。刚跪下一条腿，看到安思风迅速转动着眼珠在找他时，才反应过来，这样，安思风是看不到他的。
　　他立刻又再站起来，弯腰，将自己的脸放得离安思风更近些。
　　果然，安思风的眼珠子再转，继续紧紧盯着他。

　　惊吓的他，也曾迷茫的他，总算都被他赶跑。
　　楚珩问安思风：“困不困？”
　　护士说了，这药水很令人困顿，尤其又是刚醒的他，怕是很快就要睡着的。他看着安思风的眼睛眨来眨去，都替他心疼。他是恨不得什么事都能替安思风做。
　　安思风没有说话，依然在看他。
　　楚珩知道，安思风其实是没什么劲说话的，先前和他妈妈说话，已经将力气用得差不多。楚珩更不舍惹他说话，伸手撑住床板，整个身子都矮下来，却又能保证安思风能看到他，他轻声道：“眼睛闭起来吧。”
　　安思风反而将眼睛瞪得更大，还是那样，都这样困了，还记得和人唱反调。
　　楚珩更是笑出声，将身子放得更矮，用更轻的声音说：“闭眼，乖乖睡觉。再醒来，就会有精神了。”
　　安思风瞪他，似乎并不相信他。
　　安思风一句话没跟他说，他却是越来越高兴，笑容越来越大，他哄道：“睡吧，听话。”
　　安思风还是不闭眼，楚珩看看，水都挂了半瓶多。他们就大眼瞪小眼看了这么久了，不累吗？他伸手去轻抚安思风的双眼，边心疼道：“睡吧。”即便如此，安思风还是没有闭眼，他的掌心能感受到。
　　楚珩想了想，说：“我一直都在的，你醒来一定也能看到我。”
　　安思风的眼睛眨了眨，闭上了，睫毛终于不再胡乱抚摸他的掌心。
　　掌心却又开始寂寞。
　　楚珩静默几分钟，收回掌心，安思风的眼睛乖乖闭着，浅浅呼吸。
　　他睡着了。
　　楚珩终于跪到地上，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床上，看睡着的安思风。

　　李鑫睡醒后，看了看时间，晚上七点多。他睡在安思风病房的隔壁，他从床上起来，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洗脸，便去隔壁看望安思风。伸手推开一点门，他往里看了看，只看到楚珩的后脑勺，怎么看起来好像坐在地上？？
　　只有他们俩在，李鑫不好意思再进去打扰，他挠挠后脑勺，退了出来。再回隔壁病房，他给家里兄弟们打电话了解工作情况，接连打了好几个打电话，用去大概半个小时。他正想找地方弄点吃的，外面进来个女孩子。
　　那人冲他笑：“我是我们老板的助理，给您送些吃的。”
　　李鑫看到她手上提着的那些袋子，肚子已经开始叫，也不客气，道谢，接过便开始吃。助理小姑娘人很可爱，陪他一起吃，还跟他聊天。他偶尔问到楚珩的事，能答的，她都答了。
　　李鑫问得越来越多，两人聊得还挺愉快。房门忽然被人敲响，李鑫诧异看过去，身边的小姑娘已经立即站了起来叫“老板”。
　　楚珩冷着张脸站在门边，李鑫纳闷，干什么呀，脸这么难看，他又没欠他钱。鉴于他察觉到十年前的事怕并不是安思风告诉他的那般，又鉴于他觉得楚珩表现还是很好的，即便楚珩这样看他，他还是拿着筷子站起来，问道：“你要吃饭不？”
　　楚珩再看他，叫他：“你出来。”
　　李鑫看看桌上的饭，看看那张脸。没办法，在人家地盘啊，狠不起来。再不想面对，他也只好放下筷子，跟着走出去。
　　走到门边，他问：“什么事？”
　　楚珩拉着他往隔壁走，阴沉道：“安思风要见你。”
　　“他醒了？”李鑫蛮高兴的，又觉得楚珩奇怪，安思风醒过来要见他，又怎么了？还不准他们兄弟俩说个话嘛？
　　楚珩冷笑道：“一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要见你。”
　　“呃。”李鑫理解了，他陪笑道，“估计是不放心家里的事，所以才要问我吧。嘿嘿。”
　　楚珩没理他，将他扯到病房门口，扯着他一起进去。

　　安思风的确醒了，这次是真醒了。病床被摇起来，他靠坐在床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处。精神也好，眼神也罢，都比下午初醒来时好了太多。
　　楚珩走进病房后，脸色好了些。李鑫常陪安思风住院，看到他这样，笑道：“好多了？”
　　楚珩的手还扯着他的手臂，听到这话，手不由用力。
　　李鑫回头看他：“干什么啊？”
　　楚珩松开手，对安思风道：“李鑫过来了。”
　　“谢谢。”安思风道谢。
　　“……”楚珩沉默。
　　“你先出去吧，我跟李鑫说话。”
　　“……”楚珩看安思风，安思风低头没看他。

　　楚珩再看李鑫，李鑫看天花板，看地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楚珩顿了顿，转身走了出去，还帮他们关了门。
　　门一关上，李鑫立马冲到床边：“兄弟，你干什么呢？”
　　安思风脸色依然很白，看向他，皱眉道：“你想办法把我弄回家去。”
　　“弄回你哪个家？你家不就在这里！”
　　“你别装。”
　　“不是。”李鑫坐到床边，“兄弟你到底想什么呢？他都找到你店里去了，昨晚我要带你走，你也不肯走，现在怎么……”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还喜欢我！我就是想多看看他！”
　　“我靠！他喜欢你，这不很好吗？你不也很喜欢他——呃……”安思风瞪他，他闭嘴了。
　　安思风看到他这样，烦闷道：“我昨晚真不知道他还那么喜欢我，我以为他会很恨我，很厌恶我，找到我就是为了嘲讽我，顺便侮辱我。我想多看看他，跟他走了，也好顺了他的心。后来……反正就这样了，都怪我太贪心。昨天心脏很不舒服，比以前最严重的那次都难受，我真的以为我快死了，才彻底放纵了，我以为我不会再醒过来，我也以为他不会知道。”
　　李鑫小声道：“是这样不错，可是你这次再走的话，他怎么办……”
　　“你不懂。”安思风低头。
　　“我不懂什么啊？”李鑫声音变大，“安思风，我跟你说，我刚刚在隔壁吃饭，他助理也在，他的手机在他助理那里。刚好收到交通部门发来的短信，我看到了。我的妈，他是闯了多少个红灯啊，全是在咱们那里闯的！分全扣了啊，今年是别想开车了。你想想，他夜里吓成什么样子了？你最严重的那次，我送你去医院，也不过就闯了两个红灯。”李鑫注意着安思风的表情，难得正色道，“兄弟，这我就要说一句了。好听的话我也不会说，我就觉得楚珩真的很不错，对你那是绝对的。他一定是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了。”
　　安思风的眼睛立刻红了。
　　李鑫慌张：“不是，我又没骂你，你别哭啊。”
　　安思风摇头：“你不懂。”
　　“那你倒是说啊，我到底哪里不懂？说到这些，我还有其他话要说。以前，你跟我说，是楚珩他妈找月宫的人害你，我还真就信了。可我今天也看到他妈了，他们都很担心你，一点也不像你说的那样，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安思风垂下脑袋。
　　“安思风，我和楚珩也算老相识。从前，哪回见他，他不是收拾得整整齐齐。这么多年，我也是头一回见他那样，胡子都没刮，身上衣裳皱巴巴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我一直都蛮佩服他的，尤其今天。虽然对我没什么好脸色，我认为他是个好男人。我现在觉得，当时一定是有隐情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李鑫是个急性子，见他没反应，又逼问，“你说啊，是不是误会了？”
　　安思风摇头。
　　“既然没误会，你喜欢他也喜欢得要死要活的，你别否认。他喜欢你，我看也喜欢得半死不活的，那你到底纠结个屁啊？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摊开来说就行了！”
　　安思风也有些生气，抬头怒道：“如果‘喜欢’就行，我至于这个鬼德行吗？！”
　　“我靠，有‘喜欢’两个字还不够啊？你记不记得以前把我甩了的那货，他虽然嫌我没本事甩了我，但是他和我说过这两个字。就冲这两个字，我现在每年都接济他，养着他。我知道，有人说我是傻子。我不傻，我只是感谢他喜欢过我，我愿意为我这份喜欢买单。你们俩，喜欢得闹到满城风雨，都十年过去，还这幅德行，你自己说，你到底该怎么办！”
　　“你闭嘴！”
　　“闭嘴可以，反正这次，除非你给我个具体的理由，否则我不会听你的。”
　　“你想气死我！”
　　“楚珩都没能气死你，我没那个能耐。”
　　“你快滚吧！”
　　李鑫立马起身：“那我滚了。”

　　安思风深吸一口气，撇了头，不想再看他。
　　李鑫真的走了，谁料他刚出门，楚珩就拽住了他。他“哎”了声，被楚珩拽着走。路上，楚珩对几个走来的医生、护士说：“麻烦你们，我稍后就来。”
　　“好的好的。”
　　他们擦肩而过，医生等人进病房看安思风。楚珩将李鑫拉到走廊尽头，暗含威胁地盯着他问道：“他跟你说什么？”
　　“呃。”李鑫想了想，老实道，“他让我想办法把他弄回家。”
　　“你怎么说。”
　　“我当然是拒绝啊。”
　　“还说了什么？”楚珩再问。
　　李鑫索性就把能记得的对话都说了，说完问：“我觉得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们到底为了什么而分手？”
　　楚珩仔细想着李鑫转述的对话，尤其是安思风说过两次的“你不懂”。
　　十年前，那些过于凑巧的各项巧合，等他察觉不对劲时，安思风已经不见了。安思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发作的时期实在太合适。那几天，因为六级闹出的那一出，妈妈还好，他爸直接已经不想再见他。他其实心里也有些慌，不知该如何平复他爸的怒火，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却又不想委屈安思风。也是那时候，安思风的妈妈知道他在会所工作的事，被气晕，他自己家里又是这样的状况，还有学校里的事，等等。他要承认，他的确不如以往冷静。
　　就是最混乱的时候，安思风来到他家，说了那些话，气晕了他的妈妈，连连打他那么多耳光，冷静地说分手。安思风的耳光打在脸上，真的很疼，再疼却也疼不过心里面的疼。
　　他不明白，他那么心疼与在意安思风，安思风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打他没关系，为什么要否认对自己的喜欢？还要用那样的方式否认？他对安思风的喜欢，他已不知该如何形容，任何一个词语仿佛都是玷污。
　　所以，安思风那样否认那份喜欢，他的心理便崩塌得很彻底。

　　当时，首先察觉不对劲的，反而是他妈。兴许也是神奇的缘分，他妈妈很喜欢安思风。他妈被安思风说恶毒，虽气晕了过去。后来，也是她过来问他，问他是否觉得那天的安思风很奇怪。她说，她跟安思风打过很多交道，她看过很多人，不会看错一个人的眼睛。他妈还说，安思风那天太急了。
　　也是他妈说，那天的各样巧合都太过巧合。他再一想，才察觉不对劲。是啊，包括那天，那个给他打电话，说要告诉他一些关于安思风真相的同事，都巧合得过于反常。
　　他还记得，他妈跟他说的时候，正好是毕业典礼那天。
　　早晨说过，他还有些犹豫。任何一个人被伤到极致，都会抱着最后仅剩的尊严，更何况是他？他要承认，安思风的那些话将他伤得特别重，最起码那一刻，他不愿意主动去找安思风，他的自尊心在作祟。又或者说，他是不敢去找安思风，他怕安思风说出更狠的话来，怕安思风再次彻底否定那一切，他有些承受不住。
　　反而是毕业典礼上，他总算想通，跑出礼堂后，才发现，安思风不见了。同样是那天，妈妈回来告诉他，她去了一趟疗养院与医院，安思风的妈妈已过世。
　　遗体在太平间放了几天，被安思风带走了。但是去向哪里，谁也不知道。
　　安思风已退学。问他的那个好朋友，她难过得只是哭，也不知安思风去了哪里。
　　他紧接着又去找安思风的那位前同事，很轻松地就将话逼问了出来。
　　他妈再去帮他查了查，那两千万，安思风直接就在银行匿名捐了出去，顺带着销了所有的卡。
　　安思风家的房子卖了，买主一问三不知。
　　他当时差点就疯了。

　　这些年，妈妈一直帮他调节心理，冷静下来，他和妈妈一起分析过。认为当年促使安思风用那样极端的方式与他分手的原因，一部分是来自于他父母这边的阻力，另一部分应该是来自于安思风的妈妈。安思风的妈妈知道他们是在会所认识的，是不是就不许他们俩在一起？安思风的妈妈重病，为了妈妈，安思风才决定和他分手，才会用这样的方式，选择把所有错都背到自己身上。
　　他和他妈想了很久，也只想出来这两个理由，也只能是这两个理由。
　　昨晚再见面，最后安思风的情绪已有些不稳，安思风说“我爱你”时，他更坚信，就是因为这两个原因。他们依然相爱，哪怕是十年后。

　　如果是这两个原因，他的父母早已能接受。安思风的妈妈，他愿意去多给阿姨磕几个头，希望阿姨明白他们的艰难与想要在一起的决心。
　　他以为，没事了，没关系了。
　　可是安思风彻底醒来后，甚至不敢直接与他对视，只说要见李鑫，还说要回家。

　　真的是那两个原因吗？
　　楚珩心中生出特别多的怀疑。
　　安思风绝对是还喜欢他的，绝对，他不会看错。

　　李鑫叽里呱啦一通说，看楚珩没了反应，伸手挥了挥：“嘿！”
　　楚珩回过神，定定看他一眼，说道：“晚上安思风睡着，我和你一起回一趟D市。”
　　“干什么？”
　　“搬家。”
　　“啊？”
　　“我去把安思风的所有东西都搬来。”
　　“……兄弟你太狠了吧。”
　　“你有钥匙吧？”
　　“有是有，但是，不太好吧……”
　　楚珩瞥他一眼：“他睡着后，我来叫你。”
　　“……”
　　楚珩转身，也不避开他，直接打电话吩咐人叫搬家的大卡车，越多越好。李鑫心中啧啧称妙，这是要釜底抽薪了啊。

　　楚珩边打电话，边往病房走。
　　房门半掩，他听到他妈的声音，他妈来了。他先放下手机，小心探头看了看。
　　他妈正把碗递给安思风：“你尝尝，放了一点点白胡椒粉的甲鱼鸽子汤。”
　　“谢谢阿姨。”安思风对他妈笑，接过碗，埋头就喝。
　　“怎么样？”
　　“很好喝。”
　　“吃不吃鸽子蛋？”
　　“吃。”
　　他妈用勺子舀了一个到他汤碗里，再问：“鸽子腿吃不吃。”
　　他摇头：“不想吃，喝一点汤，再吃一个蛋就好了。”
　　“好，你喝，慢点喝。”他妈直笑。

　　安思风喝完一碗，抬头朝他妈再笑：“阿姨，我还想再喝一点点。”
　　他妈高兴地直点头：“好好好。”接过碗，弯腰帮他盛汤。
　　安思风笑眯眯地眼神一瞟，与门外的他对视。安思风脸上的笑容根本来不及收回去，楚珩叹气，笑得太乖太甜又太可爱了。
　　如果是对他笑，那该多好。
　　安思风瞪他，他心中再叹气。他妈将汤盛好，再递给安思风，安思风又乖乖笑着接过碗去继续喝汤。安思风的笑容中还有讨好和抱歉，他看得出来，安思风也在为当年的事而愧对于他妈吧。

　　他妈早不怪他了。
　　他妈是真的很喜欢安思风，当年说她恶毒，她都没恨上，事后反而帮他分析。
　　楚珩收回视线，翻身靠在墙上，仔细算着时间，搬好家回来刚好能赶上天亮。他继续打电话，边往刘主任办公室走。做手术之前，如果可以还是先回家住吧。他一直把家打扮得很好，安思风会喜欢的。
　　安思风见到后，应该会对他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