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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雨骤 ...

  •   章十七雨骤

      白毅撑了一把伞,在斜风细雨中走进大寨主独居的竹屋,锁亭山不产竹,这栋屋子就是山上唯一一栋修竹而成的大屋,算是声名赫赫的大寨主在生活起居方面唯一与普通帮众有所不同的地方,到底彰显了寨主的特权。他将手中的一些物事放到桌上后,便静静坐在归大年的床前,观察起此人。如今天狼寨寨主名叫归大年,如同他这个朴素的名字一样,他本人也是一个淳朴的几乎沾着泥土味道的老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乡野中人的气息,让人不由亲近,他带人纵然干着一些打家劫舍的生意,最先让人注意到的,也始终是他指甲缝里的泥土,显得无害而宽宏——也许这就是他能主持这一方山寨的缘故。白毅竟想起了华烨,他对丑虎的记忆尚算清晰,仅有的几次会面时间谈不上充足,但他与那位老将军之间,依旧对彼此保留着足够的尊敬和信任。
      已经做了二十年大寨主的归大年的年纪也与丑虎相仿,他今年已经快要六十岁,一张深褐色的脸庞上皱纹条条如同沟壑,须发却还是硬朗朗的黑。如若不是他此刻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这个身量不长的身体里,必定蕴藏着不小的力量。不过纵然是无知无觉,也比前两天要好上许多,白毅刚来的时候,这位卧床不起的大寨主浑身痉挛七窍不停流血,看着分外骇人,被白毅胡乱“诊治”一番之后,才平静下来。
      白毅一针扎在老者臂上,没有丝毫反应。
      白毅将银针拔起,突然道:“大寨主既然醒了,就无须再装了。”
      老者却仍是闭目不醒。
      “戏做得过了,”白毅随意将银针扎在归大年胳膊上的另一处,“在下医术虽不怎样,但也知道如若不是刻意控制,手臂挨了针,岂能毫无反应?”
      “你竟然扎了老夫两针。”躺在床上装睡的老者睁开双眼,露出一双饱经沧桑的眼,他的眼神虽然有力,但其中的疲惫却难以遮掩。

      白毅执伞出了竹屋,已经快入十月,山上秋雨最是寒凉,微风将雨帘吹得摇摇晃晃,总有一部分雨水能钻进伞下,带来浸骨的凉意,白毅一向坚定如铁的脊背也略微瑟缩了下。就在他步出这间竹屋的同时,一道黑影亦从竹屋的后墙处闪了出来,速度极快,如同雨中翻飞的黑鹰。
      这道黑影在白毅身前略停了停,一道声音传进他的耳中:“没什么异常。”
      这道黑影自是息衍,在今日白毅自请再来为归大年诊治之时,他亦找了个借口陪在外面充做警戒,墨羽狡诈如狐,即使是做起这种事来自也是滴水不漏。
      说完这句话后,息衍便要离开,他还记得两人分头混进这座寨子的初衷,他们昨日初见,还是水火不容的陌生人。
      然而一柄伞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替他挡住了正要落到头上的秋雨。
      白毅看了他一眼:“一起走。”
      “你总不与我商量,”息衍似真似假的抱怨,可也安然领受着这把伞的照料,“看来是有结论了?”
      “我与归大年交了底。”白毅说。
      息衍默然,但他知道白毅必定有自己的道理,秋雨充塞于天地间,渐渐越下越大,这把伞本来就不怎么大,两个男人挤在一起,就更显得空间狭小,伴随着雨急风骤,简直感到逼厄。
      两个人,一把伞,就这样晃悠悠地行到白毅的住所前,所幸一路上也有不少人凑合着撑伞,甚至有两人共用一件蓑衣的窘迫状况,故而他们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风雨太大,雨伞太小,但息衍至少避免了彻底沦为落汤鸡的尴尬,他笑着帮忙收起雨伞,发现白毅推门的左手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进屋后两人看看对方,息衍哑然失笑,白毅固然是身体左侧肩背以下都湿了个彻底,只腰背上略好一些,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腰部以下为风雨侵袭,袍子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寒冷刺骨,上身也未能幸免,在白毅将伞遮到他头上之前,绵密的细雨已经将他打了个半湿。
      息衍将雨伞扔到门后,走到床边就开始宽衣解带,边脱边道:“借你件衣服穿穿?”
      “好。”白毅将袖子略略挽起,便去拴紧了门窗,然后去将屋角的火盆拽出来,生起了火,二当家邬华对他很是看重,昨日才降温,便命人送来了十斤木炭。
      息衍麻利地换好了衣服,又将烟杆擦干放好,对白毅道:“你的衣服也换换。”
      白毅将外袍褪下,又脱中衣,随手拽了条布巾扔给息衍:“头发擦擦。”
      息衍接了布巾,却不擦头发,盯着白毅露出的裸背出神,白毅的皮肤很白,多年的征战使他脊背的线条极好,恰到好处的肌肉覆盖在骨骼上,随着其中隐藏的力量收束进腰线中,没了衣物的遮蔽,正可一览无余。他虽早生华发,这副身体在此刻却依旧显得年轻而健康,比之当年殇阳关血战时的瘦骨嶙峋,息衍看在眼里只觉得不知舒服了多少。
      息衍的手按上了白毅的右肩,比了个大概的距离:“你这里从前有一道伤疤,这么长,现在没了。”
      白毅听出他的狐疑,平静道:“自己没了吧。”
      息衍道:“想来你有段时间一无所知,也许是陆老先生帮你顺便把疤给去了。”
      白毅点头,然后迅速换好了衣服,他依旧保持着过去的习惯,穿衣吃饭速度都极快,仿佛下一刻就要行军拔营。
      “除了你下的毒,归大年体内还有一种毒药,与秋叶城北大营的伤兵们所中的毒大体相似,”白毅坐在床上擦着头发,便开始说正事,“我虽没什么天分,但却将这种毒的症状药理背熟了,总也有八九分肯定。前日我说邬华会对归大年下手,确实是算错了,原来他早已经下了手。”
      “所以你才跟大寨主交了底?”息衍拿布巾擦了把脸,拖了条小凳坐下,就着铜盆里的火点起了烟,笑道,“你真是越来越像个医生了,既然是这种毒,想必我下的药还正好救了这老家伙,他倒是走运。中了那种烈花弧的邪毒,怕是要逐渐神志全失啊,可知背后的事必不是他所指使,那个邬华就如此有恃无恐?”
      “岂止有恃无恐,邬华在这个寨子里的权力就是归大年给的,”白毅道,“邬华之前所为,他也是全知道的。”
      “那自然也包括在北大营下毒了?”息衍冷笑道,“那么此人栽到邬华手里,也真是不冤枉。”

      今日归大年对白毅承认了这件事,但又说自己只是叫他们下了自烈花弧中提炼出来的普通毒药,目的不过是想这支初来乍到的军队丧失战力,而后在引起大乱之后趁机攻打秋叶城。邬华说起这样谋划的时候,信誓旦旦赌咒发誓,声情并茂地描述起自己为众人设计的未来如何美妙,必能带着这群即使当了山贼也需要终日啃着泥土才不至挨饿的汉子们占领晋北的国都。
      “大当家,我们如今有精兵利器,弟兄们个个武艺高强以一当十,那支军队不过是初来乍到,若再中了这种少见的奇毒,必然阵脚大乱,兵法上的天时地利人和均为我等所有,天与弗取,必受其咎啊!”
      归大年同意了,他说:“贵人们从不管我们的死活,平时征税征粮,战时就让我们自生自灭,老夫年轻时,最大的梦想不过是让女人和孩子有饭吃有衣穿,自上山以来,也一直带着弟兄们为着温饱挣扎,二当家的计策大善,是该给他们一些教训了。”
      但有两桩事却是这个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者没想到的,一是他们运去的烈花弧不知为何成了让人神志大乱的邪毒,第二便是息辕军竟然那么快就平息了此事。
      “是我的错,”归大年在向白毅叙述这不久前的往事的时候,连声音里都透着疲惫,“人总有猪油蒙心的时候。”

      “如你所说,欲望和野心不会放过每一个人,”白毅点了点头,语意中颇有感叹,“吃饱了饭,便想尝尝山珍海味,穿暖了衣,就有余裕去肖想华衣美服……一个山贼头领,经营了二十年,纵然一向忠厚,在乱世之中收拢了方圆百里内的势力,不想点别的什么,也不是一件易事。”
      息衍敲了敲烟锅:“没有人能拒绝过得更好,即使这不过是他们内心的欲望和野心的掩饰。我上山比你早些,还被归大年直接许了个头目做做,对这山寨内外也算是摸得差不多了,可疑之处确实不少。”
      “我也不觉得邬华一人能掀起这样的风浪来,”白毅道,“此人的才智可不比他的野心大。”
      “这个自然,你还是说的客气了,若没有背后的那只手,他不过是,”息衍起身,负手而笑,“井底之蛙耳。”
      他此时长发散于身后,白袍上未束腰带,手握着烟杆子背在身后,颇有几分狂野气息。
      白毅见息衍将布巾搭在颈子里,只顾着扮起山野狂生,看样子一时间也不准备去擦干头发,便上前解开息衍的头发,将布巾覆上了他的头。息衍安心受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这是二十年前两人经常为对方做的事。
      息衍将被擦得半干的头发束成一把披于肩后,走到床前坐下,顺手拽过白毅手里的布巾,又为对方擦起了头发。息衍将老友的长发掬到眼前细看,闻到一点皂角的清香,这人将头发散开后,其中白发更是明显,触目的星星点点在黑发之中若隐若现。
      “真不知你是怎么搞的,”息衍叹气,“我看你啊,始终是想得太多。”
      白毅不吭声,他静静等待息衍为自己擦干头发,听见布巾摩擦湿发的声音,不觉竟有些发困。
      “白毅,”息衍在白毅耳边轻轻唤了一声,“你……”

      “白先生可在?”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而后紧栓着的房门被轻轻敲击了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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