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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入骨相思终不悔,万劫不复误终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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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边塞第一次见了沅弋郡主刘蓉。她骑着白須骏马,身着熠熠发光的甲胄,头上带着银色盔甲,飞扬的横眉间有一颗墨点大的痣,灵动俏丽。桃核般的双眸深邃而清冷,漆黑瞳仁有些寻常女子没有的贵气和坚韧,不施粉黛,却美丽异常。她扬着头颅,手挥长枪,瞥了一眼骠骑将军周文晟,冷冷道“不过就是一群蛮夷之人,也用的到十万精兵,本郡主只身一骑就能取他首领首级”
事实证明,这个沅弋郡主似乎并不是夸下海口,她不但美貌惊人,更是武艺出众善于用兵,几次突围都娶得了胜利,打的匈奴连连败退,圣上龙颜大悦,封了沅弋君主为冲锋将军,她带领的军士得了胜利,举杯大醉,周文晟一向军纪严明,更是禁酒禁赌,他带兵多年,深知骄兵必败,匈奴单于绝非等闲之辈,这仗胜的太快,难免不会有诈。
他兀自走向她的帐篷,她褪去了盔甲,只着了一件青布短衣,披散着长发,没有女子喜爱的华服衣锦,翡翠金玉,却如同天神一样的美丽。她坐在桌案旁擦拭着宝剑,低眸瞥见他来了,也不曾放下手上的动作,只装作没看见。
倒是周文晟抱拳施礼道“打扰郡主了”
沅弋唰的一声将宝剑收进剑柄道“军中没有郡主,末将是冲锋将军”
周文晟感到她的敌意,并不是第一次了,一直以来她都是冷着脸,不与他讨论战术,我行我素,周文晟知道她生性高傲,他两次拒婚,薄了她的面子,怎么会还好气的待他。
“文晟前来与将军商讨明日一战”他直入正题,毕竟二人都不想与对方再多说一句。
“明日之事还用多说吗?匈奴屡败,我军乘胜追击必然大获全胜” 她不经心的搭话,轻轻的吹着手中的热茶。
“将军不知,在下带兵多年,曾数次交战匈奴,匈奴单于绝非碌碌之辈,怕是其中有诈啊”
“将军领兵交战匈奴多年,都不曾击退匈奴,蛮夷之辈屡犯我大汉边境,难道不是因为将军的怯懦吗?”她放下茶盏,轻蔑的看着周文晟
身为下属,她多次以下犯上。屡次出言侮辱,周文晟压抑着心中的不忿,“若是郡主因为文晟当年鲁莽拒婚而生了在下的气,文晟在这里给郡主赔礼,在下山野村夫配不上郡主金枝玉叶,只是还望郡主公私分明,莫要为了逞一时之气而让三军将士陪葬”
她定身看着他,听后仰天大笑,笑的戏谑“周将军怕是多虑了,沅弋感谢将军当年不娶之恩还来不及,何故会因此记恨将军,至于明日之战,将军若是怕了,末将愿领我楚国八千军士把匈奴赶回老家”
周文晟知道劝不动她,只得离去,心里隐隐的不安,却说不出是哪里有破绽,毕竟现在士气正胜,若是他行使军权强不作战,难免会乱了军心。
无尽的厮杀,飞扬的沙土也掩盖不了漫天的血腥,他见惯了这样的杀戮,却由衷的佩服这个手持红樱长枪杀敌无数的金枝玉叶。整个战场都是她一个人的舞台,一骑白須骏马,一身银光甲胄,何等的英姿,层层围在她周身的敌兵,踌躇着盘旋着,始终不敢上前,却被她长枪一挥便吓退一半。
这场浴血奋战取得了空前的胜利,不消三个时辰敌兵便仓皇而逃,而匈奴单于至今没有出现让周文晟揣测不安。沅弋郡主一手高举长枪高呼“给我杀,谁若取了匈奴单于首级,赏金百万”将士们都杀红了眼士气正胜,皆高呼追击。
周文晟眯阖着眼眸,打量着前方,再往前就是匈奴深部麦城了,那里是匈奴的根据地,他们不熟悉地形,必然有诈,他抬眸,一挥长鞭驾着快马,扬尘追去。
“郡主”他一边追着一边呼喊她止步,沅弋转眸看到后面追击的周文晟,反而手挥长鞭加快了马步。
他的战马是刘询拜他为骠骑将军时赏赐的,据说是当年大将军霍去病的战马,日行千里,他拉住缰绳横拦住沅弋的骏马。
“郡主,前方地形险要,又是匈奴的根据,必然有诈啊”他笃定的看着她,恭敬的规劝。
“周将军也是堂堂的七尺男儿骠骑将军怎么胆识倒不如末将一个女子”她扬着头,双手手拉着缰绳冷冷的说道。
“并非是文晟胆怯,匈奴一向骁勇善战又有精兵数万,群主且看今日作战的皆是些老弱残兵,不到三个时辰就弃城而逃,他们的精兵必然埋伏在麦城,一旦我军追击,必然全军覆没啊”他说的在理,只是如今连连取胜的沅弋全然听不进去。
“周将军未免多疑了,若是怕了,沅弋便替将军取了匈奴单于的狗头”说着拉起缰绳,战马也抬了前蹄预备奔驰。
周文晟一挥长枪架在了她的肩上,面色也沉了下来,眺望着远处的尘土“本将军才是此战役主将,没有本将军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周文晟一贯是敬重她的,只是非常时刻,她若去了,必定会遭遇伏击。
她垂眸瞥了一眼肩上的长枪,一把挥臂打落,飞鞭驾马绝尘而去。
周文晟大惊,愤然的看着消失在尘土里的英姿身影,怎么办?她此去必死,自己于情于理不得不救,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催促自己去救她,可是数万将士等着他去统领,答应了刘询此战必胜,他若救不出她,反而深陷敌军,主帅被俘,必定军心大乱,如何抉择?
看着远处渐起的烽烟,他甚至能够看到她奋力杀敌宁死不屈的面容,由不得再多想,吩咐了副将暂领军中要事,以及自己出事后的所有事宜。便匆匆带了两千军士杀入敌营。
杀过重重敌军,却始终不见那高傲坚毅的身影,他红了眼睛,变成了麻木的刽子手,奋力的厮杀,疯狂的嘶吼,他再寻找,直到他看到她倒地的战马浑身是血,她的盔甲,靴履,脸颊,和因被打落了头盔的散发上全部都是血迹,有的已经模糊,有的已经凝结,有的还是新鲜,他不知道那是敌人的还是她的。他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一□□穿了举刀二人的胸膛。
敌军已经将她重重包围,散发飞乱,一双肃杀戾气的眸子让人不敢靠近,周文晟一骑快马杀出一条血路,伸手一把将她拽上马鞍,拉紧了僵绳,环视着周围的敌兵,随从而来的三千军士早已阵亡,这次,怕是插翅难逃了,想不到自己戎马半生却要因为一个女子死在战场,他忽然笑得豪迈,大丈夫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重重围兵长呼一声,一齐而上,冰剑相击,二人配合的极为默契,就算必然会死,也要奋战到最后一刻,浑身的血迹早已分不清楚是从何处而流,处处的刀伤疼痛也失去了知觉。
“周将军”远处奔驰而来的兵马是高举着汉旗,是援兵,他们有救了。
周文晟来不及多想,扶在她的耳畔拉紧了缰绳“坐稳了吗?”她知晓了他的意思,重重的点了点头。
战马一跃,飞驰而去,那是她打的最痛快的一仗,死里逃生的痛快,长舒了口气,侧目看身后驾马的周文晟,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若是平时定会转身一刀砍了着放肆之徒,只是多日以来的相处,他总是痴痴傻傻的好脾气却有着深谋远虑的智慧,他看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一心都是他的忠心报国,他嘴上说着三军重于一切却还是抛下了三军前来救她。
她暗自发笑“你既然两次拒婚定是厌恶本郡主的,何苦冒死前来相救?”
周文晟身子一震,环过她腰身的手臂僵硬了,马速也慢了下来,是啊,为什么呢?他答应过刘询此役必胜,如此一来,大军前去支援必当全军覆没,再眺望远方,望不到边的荒漠,心中即是万分懊悔,却也知道便是再来千次万次也不忍心不去救她,连日来的相处,这个从来不笑的郡主就算孤傲却没有皇室女子的骄矜,她与三军同甘共苦,营寨再冷条件再苦从来也不要求特殊待遇,她杀敌万千从不畏惧,她是个让人敬佩的女子,开口欲答却硬生生的把那句舍不得她死咽了回去
“郡主是楚孝王爱女,若出了事,楚王必出兵大战匈奴,汉宫不得不出兵援助,如此一来陛下多年的休养生息轻尧赋税都会功亏一篑”
沅弋面色黯然“本郡主一人做事一人当从穿上这身战甲开始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将军大可放心”她冷冷的说。
话音未落,天骤然的昏暗下来,鹅毛大学突降而来,刚刚燃起的生机被生生扑灭,荒漠难寻,又赶上这样的大雪,怕是还没有找到出路就会被饿死冻死。
周文晟一阵猛咳,一摊黑血喷射在她的铠甲之上,与白雪相融,触目惊心,她惊异的转头看他,英气逼人的面容变得黑紫,嘴唇也干裂青紫,她的瞳孔开始放大,惊慌的扶住眼神已经迷离的周文晟,才发现刺穿甲胄的利剑还插在血肉骨髓,顺着剑身蜿蜒留下浓稠的黑血。
这剑有毒,她领兵多年,也算有经验,立即扶了周文晟下马,找了个避雪的亭子,扶他坐下,撕下一条自己的衣衫,利落的缠在他受伤的手臂之上“这剑有毒,必须要立即把毒吸出,我先帮你把剑拔出来,你忍着些。”此时周文晟已经说话睁眼都吃力,强扯出个笑容摇了摇头“三军将士必然已经全军覆没了,我无颜面圣,郡主不必白费力气,快骑马逃命去吧”他虚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却是到了这样的情况还是铮铮铁骨的男儿。
“是你救了我,本郡主一向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大丈夫志在四方,这点小伤就放弃了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熟练的脱掉他的盔甲,扯掉手臂的衣衫,健硕的手臂已经青紫的骇人,她看着他踌躇着,周文晟笑了笑“我周文晟身经百战,郡主尽管做吧”
沅弋听罢,定神一把拔出了利箭,翻滚着的血肉模糊,蜿蜒流淌的血肉。让人害怕,他的头上渗出层层冷汉,却不曾吭一声,沅弋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拔了出来。
也来不及顾及繁文缛节,性命忧天,只得用嘴把毒吸出,周文晟诧异的想要挣扎,无奈身体没有一点力气,只得任由这个一贯高高在上的郡主一口一口的为自己吸毒。
嘴里的血腥让她作呕,却还是坚持做完,“在下残命玷污了郡主清白,郡主大恩,文晟无以为报,愿来世再做郡主牛马”他斜躺在地上,虚弱的甚至看不清眼前女子的面容。
沅弋定定的看着他,“怎么就算玷污了我的清白,沅弋与将军又不曾发生什么苟且之事,至于报恩嘛”她转眸笑了笑“还是今生吧,谁知道来生还会不会遇到你。”
强撑着疲惫的眼眸,咽了咽唾液才使得干枯的嗓子勉强可以发出声音,他痴笑着“只怕是今生没有机会还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青玉灵芝腰佩,缓缓的伸手递了过去“这是十二岁生辰的时候,先帝赐的,我一直带在身上二十年了,如今把它送给郡主,若是来生郡主找不到我了,便拿着此佩来寻吧...”他喘着粗气,声音越来越轻,缤纷的大雪落在他们的身上,寂静无声,只听那玉佩从他手中脱落的清脆声,那样的刺耳,那样的萧瑟。
不会的,不会的,周文晟你欠我一条命,就这么赖掉了吗?她颤抖的手指僵硬的拾起灵芝佩玉,揣在自己的衣衫,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冰凉的玉身,似乎暖了它,也就暖了他。
不消一个时辰,大雪已经没过了膝盖,费力的将他扶起,横爬在马背,已经驾不起马了,只得牵着马匹缓慢前行,刺骨的寒冷,凛冽的寒风吹着身上的伤口裂开般的疼痛,能够感觉小腿上的伤口溢出的血肉被雪水浸透,冻的麻木。
无垠的荒漠被这样的银装素裹,灵异的不像是人间,越是这样的虚无美景越是催促着他们的死亡,饥饿,寒冷,绝望,她咽下噙在眼里的泪,她是楚国的奇女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岂能这样委屈的死了。